迷失在一六二九 第610节
瞿式耜为人确实古板些,但自古以来能当官儿的哪个不是能屈能升?闻言只微微一笑。
“恩师提点,学生自当铭记于心。我想既然连史宪之都能在吕宋那等夷人聚居之地干的不错,学生在东宁想必也不会输于他。”
钱谦益暗自点头,知道这个学生心里头是抱着竞争的想法了——比起今年才三十多岁的史可法,瞿式耜无论从年龄还是科场论,都属于不折不扣的前辈。但如今两者的地位却相差甚远——史宪之是人人称颂的东林党未来之星,王介山调任内地之后,大明朝在琼海镇辖区内地位最高的官员,某种意义上他就是大明朝在琼镇的代理人。而且通过要船这件事,朝野都认为他这个代理人做的很称职,名声响亮,前途更是无量。
而瞿式耜呢?刚刚才从常熟乡下回到京师,在被夺职之前他担任户科给事中,虽然只有七品,但位卑而权重,甚至有权封驳皇帝旨意的,一向属于未来中枢大员的培养地。而如今钱谦益给他谋的东宁府同知,名义上虽是正五品,可从京官变为外官,从清流转为浊流……更不用说东宁府远离大陆,若按以前的观念,那绝对是属于大贬而特贬,简直比被流放还惨——大明朝的流放地都只是设在琼州呢。
当然现在都不这么看了,史宪之跑的比他还远,大家都算是去国离乡,难兄难弟。可在地位上,史宪之马上就要升任吕宋知府,标准的四品黄堂,从此正儿八经晋入朝廷高官序列。而他瞿稼轩作为足足早了十二年的科场前辈,却还不得不在佐贰官位置上再磨堪上好几年。虽说有恩师照顾,东宁府不设上官,而且许诺未来只要稍立功勋便可破格提拔……可这种事情,谁又能打包票呢?
所以现在瞿式耜心中满满的都是斗志,充满了要跟史可法竞争的驱动力,这倒是钱谦益所乐见的,于是他干脆又拿出了一条路线图:
“近日琼镇在京师的那批人,起田很可以先接触一番——他们都是琼镇中对我大明最为友好,也最容易结交的一批。跟他们谈得好了,日后若有烦难之处,也可得些许助力。”
“此外,汝往南方时,必是从天津走海路,可顺便去王介山那里看一看,如今他主政津门,将学自琼镇的手段在治下一一展布出来,据说是极为高妙,连毕尚书,杨尚书几位都赞不绝口。起田若有兴时,不妨先行参悟一番,若能从中悟得一二,若后定有大用……”
谆谆藐藐,皆为肺腑之言。瞿式耜自是能听出恩师的竭力栽培之心,心下感动,唯有一再长揖,以表谢意。
……
“王介山,昔日虽在左公门下,却不算出众之人。东林内亦多嫌其迂腐顽固,死硬如石,故而远迁琼州。及至琼州失陷贼手,满城文武皆丧,众皆以为其从此沉沦,纵不死亦从此无能为矣,却不料他反而因祸得福,居然借助髡人之术,将一块璞玉给雕琢成了大器……”
钱谦益这边正在谈论到王璞的时候,京城的另外一处宅邸中,也有那么几个人恰好提起了他的名字。而比起已经位高权重的钱阁老,这群人的关注似乎更加紧要。
——因为这是在当朝首辅,吏部天官周延儒的私宅中,而这群人正是周延儒的幕僚或者说叫师爷。比起钱谦家里只用了两个亲戚作为清客,周延儒幕中的人才可就要多得多了,虽然大都是没有正式功名的,才不得不为人作幕,可很多时候,朝中大事,恰恰就出自于他们这群师爷之手。
他们之所以这样急切的谈论起王璞,却是因为王璞在天津知府任上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绩,让周延儒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张本兵,杨尚书,都从天津寄信回来,极言其才略过人,尤其是在营建津门水师港口一事上,通过一番旋转腾挪,居然真让他把港口给弄起来了。其巧妙之处,连毕尚书都赞叹不已,可见他在琼州数年,还真学到了短毛那无中化有,平地抠饼的本事!”
周延儒手中拿着两封书信,分别来自于兵部尚书张凤翼和户部尚书杨一鹤,前者是为了接船——那条“大将军号”在去辽东转上一圈,完成了最后的实战演练之后,总算将于近期内抵达天津港。而后者则是和毕自严一起去天津考察那边的“银行”,到了地头却发现王璞在那里推行的新玩意儿远不止银行一件,毕自言因为记挂着要尽快吃透盐业公司帐本的事情,委实没精力再关注其它,大致看了看便匆匆返回京师。但杨一鹤却留下来了——他干户部尚书吃力,漕运尚书却是老本行,对经济之道绝非一窍不通。
于是在天津港逗留了一阵子后,他和张凤翼不约而同地给周延儒写了书信回来——后者能爬到首辅位置上,朝中当然多有奥援。张杨二人平时都跟他走得比较近,否则也爬不到尚书高位。
而京师中也开始流传王璞王介山的事迹:这家伙硬是在近乎于赤手空拳的条件下,生生为朝廷经营出了一座军港!
第七百零一章 大开眼界(上)
事情其实还要归结到史可法身上。
——他从短毛那里为朝廷要来一条巨舰,看过的人都说极大极好。正好可以用来弥补朝廷自登州兵变之后损失掉的水师力量。而出于稳妥考虑,这次重建的水师驻地不再位于山东,而是放到了天津,是为津门水师。
构想是很好的,但真正实施起来,各种实际问题就都冒出来了。最基本一点:你至少得有座军港不是?
天津卫开埠很早,但它更多是作为京杭大运河的北端口,为大运河服务的。而不是作为海港城市设立,三座卫城均是靠近河口建立,距离海边其实挺远。唯一靠近海边,可作为港口使用的,便是在海河的入海口,大沽口地区设有墩台,放了几门老式铜炮,算是有一个最简单的海防体系。而在朝廷的计划中,未来津门水师驻地,也就是放在此处。
只是这套体系当初并没有考虑要设置港口,安置舰队的需要——明朝以前,准确点说直到清末,中原政权从未遭受过来自海上的战略性进攻。就算有倭寇骚扰,仍然只是海盗流窜抢劫模式。大军自海上登陆,直取京师要地这种战术,还是一帮文人在看到琼海军舰船多次往来之后才想到的,朝廷诸公能想到在这里摆一支水师防备一下,已经算是很有战略眼光了。
只是想到了,却并不等于就能做到。中枢发文到兵部,兵部派人过去实地一看,地形水势倒还不错,确实可以停泊大型舰船。可码头栈桥这些设施就差得远了,当地原本最多只是些渔村私港,贩运些走私货物还行,要想增建到能驻扎水师战舰的地步,没有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投入,休想办得下来。而如今的大明朝廷,任何事情只要一谈到银子上,肯定立马抓瞎。不要说崇祯皇帝,就是内阁大臣也不可能同意在西北东北战事都吃紧的时候,再挪出一大笔银子去营建港口。
朝廷不肯拨银子,可事情却总得要办,毕竟人家琼海镇那边增送的巨舰已经出发,总不见得等到了地头却发现连个停泊的码头都没有,那绝对是要闹大笑话的。于是这担子就全压到地方官头上了。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传统的明朝官僚,面对这种情况肯定是两手一摊,说一声非是下官无能,可这事儿绝对办不下来!
朝廷一毛不拔,却要求在短时间内弄出一座能停泊巨舰的军港,这有谁能做到?
——王介山可以。
琼海军出现在这个年代,除了他们亲身参与的事件发生很大变化外,也在其它许多不起眼的小地方引起了“蝴蝶效应”。比如把天津三卫合并升格为天津府,除原本的军事防御用途外又额外增加民政,盐运和税收等建制,这在历史上原本是要到清雍正年间才会发生的事情,但在这个时空,却是大大的提前了——趁着前段时间,大明朝廷在南方新辟的吕宋,台湾两地新设府治的东风,天津府的设立也搭了个顺风车,给一并办理了。
而王璞王介山作为首任天津知府,才刚一到任,便迎头被压下这么一副重担,换了别人肯定是一肚子火,但他却反而愈发的兴致盎然——天津府再小再破,各方面条件总比当年的琼州府要强得多。而王璞在琼州府这几年,亲眼看着那十来个短毛是如何从无到有的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心里早就想着有机会自己也来模仿一把,如今这个状况,天津知府正是最适合他的位置了。
要建港口?没错啊,就算是没有朝廷的喻令,他主政天津后的头一件事情肯定也是大建港口。就好像短毛占领了琼州府之后头一件事情也是扩建白沙港一样。比起周边地区,天津府最大的优势不就是靠着海么。只要海上路线通畅了,山东,江浙,福建,两广……这些地方的资源都可以为己所用。
至于说没钱?对于一般只知道搜刮田赋的庸官来说,天津附近大都是盐碱地,沼泽塘,粮食收成偏低,确实很难弄出钱来。但在跟着短毛学了好几年的王璞眼中,天津港的位置本身就是无价之宝——这里是距离京师最近的海边港口!光这一点就足以顶得上任何鱼米之乡了。商人重利,等到将来港口建成之后,甚至都不需要专门去搜刮,只要地方上能提供必要的服务,自会有巨大财富滚滚而来。这一点,可是他在琼州府那几年,看着短毛的所作所为,好不容易才终于领悟出来的。而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哪怕府库里空空荡荡,他也能设法给筹措出开工建设的经费来。
当然了,要想顺利行事,最终还是得依靠琼海镇的力量——琼海军在天津开设的那家银行网点,第一个贷款大客户,便是由王璞王介山签名担保的大明朝天津府。
……
“王介山竟敢以朝廷名义向琼镇借款?当真是好大胆子!倘若到时候还不出银子,难道还要朝廷替他还债不成?”
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周延儒还勃然大怒了一番。不过,很快就有幕僚向他做出了详细解释——对于这件新鲜事情,这帮幕僚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因为他们发现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并不需要朝廷还款,实际上连王介山自己都不需要还——他是用新港口未来的经营权作为抵押,向短毛那家……琼海银行贷的款。未来港口的建设和经营都会交给短毛来干,用收入逐年还贷。”
那幕僚也是专程去过一趟天津,把事情搞清楚了才赶回来的,这时候正捧着记录的纸张,把他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向周延儒详细汇报:
——王璞从琼海银行里借的这笔“港口建设费”,总数是五十万两,贷期为十二年,年利率为一成,也就是百分之十。按照琼海银行提供的还款方式,到期连本带息需要偿还约八十六万两白银。但这笔银子并不是到时候一起还的,而是从贷款的次月就开始还,也就是从大明崇祯六年的二月份就开始还款,每月还一期,至大明崇祯十七年一月结束。总共一百四十四期,每期需要支付约五千九百两白银,六千不到的样子。对于天津府来说就不算是很大的压力了。
然而这笔银子其实根本没离开银行金库,在借款手续完成之后王璞转手就把这笔钱支付给了琼海贸易公司名下的工程队,作为聘请他们修筑港口的资金。同时又与贸易公司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天津府与琼海贸易公司合作开发建设塘沽港口区。天津府负责提供地皮,政策支持和这五十万的启动资金,而贸易公司方面则承担主要建设及后续的管理工作。
今后港口区的主要收入来源是船只入港的引水,停泊,以及码头管理等费用,还有港区货物仓库的租金等等,这些收入在扣除成本以后的利润将由贸易公司和天津府平分。而天津府用于偿还贷款的钱也是从这笔分红中支出。
此外王璞在其中又特别添加了三条要求:
其一,在港区除了商用码头外,还需专门建设一座供津门水师使用的军港,除了军用码头外还要求在大沽口建设炮台,要塞和配套军营,用于军港的防卫——相应图纸和规模要求均在附件之中注明,绝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
其二,天津府还贷的银子,虽然是从属于朝廷的那笔分红中支出,但由于整个港区管理是交给贸易公司负责的,所以贸易公司必须要为分红费用托底。具体说就是至少要保证分红数额不低于还贷费用。如果连还贷的钱都不够,那差额部分就由贸易公司自己负责补足,天津府不管!
——这条才一签订马上就用到了:二月份时港口区还是一片白地呢,第一期还贷费用将近六千两银子全是贸易公司掏的,跟天津府和他王介山一点关系没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天津府与短毛分红的,仅仅是港口方面提供服务之后收取的管理费用。大明朝廷以国家之权向进出港口货物所收取的税银,属于朝廷所有,与贸易公司无关,也不计入分红数额之内。
“……如果真照这些条款执行的话,朝廷可是占大便宜了!”
在听幕僚介绍了相关条款的内容之后,周延儒第一反应就和先前与短毛谈判盐业事务的感觉差不多:对方提出的条件太好,反倒有些不大敢相信了。
“王介山居然能用一座还不存在的港口作为抵押,就向短毛借到了那么大一笔款子,而且还不用自己偿还……他果然是学到了短毛的几分真本事!”
“以学生之见,王介山此举的最大妙处,还是在于朝廷实际上是分文未出,却平白赚了到一座包括要塞,炮台和兵营的完整军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