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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 第377节

那边船头站着一位青年男子,三缕长髯形容俊朗,一身道人的打扮。在开元年间,贵族子弟出游着道装并不少见,甚至是一种社会休闲时尚,就连这边舟中的中年男子也身着类似道袍的长襟大袖衣,所以这身打扮也不算很特异。

中年男子一见这艘船与船头站的道人,就知这对方来历不凡,绝对是一位很有家势背景的贵胄子弟,他有点矜持的淡淡一笑拱手道:“襄阳孟山人浩然有礼了!行舟弦歌闲赋,忽闻雅意之声,请问来者是谁?”

襄阳孟山人浩然?他不就是孟浩然吗!与王维齐名的田园诗大家,别说千年以后,如今已颇有才名,大唐诗风为千古最盛,梅振衣当然听说过他。

“先生自称孟山人,我姓梅,就叫我梅山人吧。舟中听闻先生之诗,感意境悠然,特奉送芜州美酒老春黄一坛,特产菜肴一席,添饮吟雅趣,不请自来望孟兄莫要嫌我烦扰。”古人自称山人有多种含义,可指修仙之人,也可能是自谦没有官职在身。

说着话梅振衣纵身一跃已经跳到了孟浩然的船头,左手托着一坛酒,右手提着一个朱漆食盒。孟浩然眼睛一花,对方就已经上船了,看来这位梅山人还精通武功,刚才没见他手里有东西,想必是没看清楚。

来客姓梅,此地是芜州,再看看对方那艘船的气派,一定是南鲁公府的子弟了。孟浩然前年曾行游长安,听说过南鲁公出于芜州梅氏。他本以为对方会请他过去,没想到梅山人自己跳过来了,还带着酒菜,微微有些意外。

“山人既有雅性,若不嫌此舟寒微,请到舱中一叙。”孟浩然挥袖挑帘,一副清高之态,将梅振衣迎进了船舱。命宴妓重新摆席,换上梅振衣带来的酒菜,两人对座饮酒闲谈。

“方才闻孟兄吟到‘山泊敬亭幽’一句,知为即兴之作,才情令人佩服。但诗中‘火炽梅根冶’何解?‘石逢罗刹碍’又何指?恕在下学识浅薄不能尽然领会,请指教。”古人吟诗有时用典太过生僻,旁人还真不好理解,梅振衣刚才没听明白的就是这两句,当面向孟浩然请教。

孟浩然已有几分醉意,听梅振衣这么问,略带自得之色解说了一番:梅根当然不是梅树的根,是九华山下一处地名,火炽形容炉火旺盛,那里是自古产铜冶铜之地,孟浩然不久前行游经过。此句‘火炽梅根冶’,与下句‘烟迷杨叶洲’成联。

至于‘石逢罗刹碍’,梅振衣每个字都听懂了,就是不明白何指?罗刹为梵文罗叉娑的简译,也可指代恶人恶事,这青漪江上哪来恶石挡航道?这么一问孟浩然的话就多了,甚至带醉扯到了远在长安的天子李隆基。

听言知意,孟浩然说话自然文雅清高,但梅振衣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理解的比原话更清楚——

话说孟浩然出生于襄阳,早年一直在鹿门山中以隐逸之士自居,每日于田园看着僮仆弄田桑,无事读读书、写写诗、钓钓鱼、喝喝酒、泡泡妞,常自比渭水垂钓姜子牙与躬耕南阳的诸葛孔明。

就这样一直“隐居”到四十岁,再也“隐”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这样成不了姜尚与孔明,也没有文王与刘备来请他。于是在前年(大唐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孟浩然离开鹿门山应进士举不第,随后在长安四处献诗结交名士,倒也名动一时。

第288回、端杯坐听无弦曲,转眼明通造化机

孟浩然常在国子监太学中结交官宦子弟,赋诗吟咏,与王维、张九龄等朝中重臣交往甚密。唐代文坛的一位诗人,八成可能就是官场的一位官员,吟咏是一种风尚,几乎有出身的人谁都爱来两首。

孟浩然的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他在王维家中做客谈诗,天子李隆基突然驾临,孟浩然回避,而王维告诉天子孟浩然就在自己家中。李隆基很高兴,对王维道:“我听说过此人,可诏来一见。”

孟浩然拜见天子,满怀期望诵诗一首:北阕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刚念到第三句“不才明主弃”,李隆基就显不悦,待他诵完之后责问道:“卿既不求仕途,何故来长安应科举?卿曾自居隐逸之士,朕谈何弃你,奈何自诩清名以诗文诬我?”然后拂袖而去,孟浩然游长安欲求闻达落了一场空。

孟浩然心中郁闷可想而知,离开长安下江南寄情山水之间,赋诗多首以表明自己淡泊情怀,不慕虚荣权贵只求洁身自好,一方面是写给别人看的,另一方面也是在安慰自己。他挥金如土纵情声色游玩了一年多,功利之心不得不淡了下来。

虽自称淡忘,内心深处实不能忘,孟浩然在青漪江赋诗之时就来了一句“石逢罗刹碍”,暗指长安遇天子却不得重用的挫折,与下句“山泊敬亭幽”的淡泊情怀相对应。——以上并不是孟浩然的原述,而是梅振衣作为旁观者听明白的过程。

有意思的是,孟浩然提到自己当面开罪天子而遭放还的往事时,内心深处印有遗憾,表面上却很得意,似乎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就等着梅振衣来夸他。可惜梅振衣没有夸赞他,孟浩然隐约感到很失望,又不好表露出来。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态纠葛,以梅振衣的仙家神识体会的很清楚。

梅振衣有点想笑,却忍住了没笑,李隆基如何暂且不谈,孟浩然的遭遇也算是自找的。孟浩然的山水诗写得相当不错,比孔明诗写得好,但隐居田园就自以为是诸葛亮,却不可能有什么传说中的访贤明主从天上掉下来请他,他本来就不是。

这种凭空自恃实是一种天真妄想,不仅是文人的天真,而且是世上大部分人的隐妄,并无自诩的建树却自视才高者,大多也将自叹怀才不遇。比如有人读丹道经典自以为慧根极佳,见到梅振衣便问:“你怎么不早来请我修仙?”梅振衣也不必理会他。

孟浩然仕途不顺标榜自己不慕功名,是自我安慰之语,隐逸的真谛不在于此。这样的遭遇倒也可能成为领悟淡泊心境的机缘,但看孟浩然的表现,显然还没有真正领悟到。

一念及此,梅振衣开口点化道:“清高真风骨,宠辱不惊、不怨、不夸、不恃,惟省一身行止。孟兄若真有‘相伴赖沙鸥’之心,这些幽怨往事自不会刻意提起,何故独自举杯于舟中吟咏?虽寄身清幽山水,心猿躁然未斩。”

孟浩然醉眼道:“诗文千古在,功名一世休,才薄不为帝王师,如今我已忘形于山水之间,尽享逍遥之乐。听梅山人之语,您也是好道之客吗?”

梅振衣点头道:“不错,我就是修仙之人。”

孟浩然朗声道:“华衣仙家羽,身轻笑王侯!今日真是有缘,阁下何不请舫中美人移船伺酒,你我于这江上畅谈金液丹砂之道?”

梅振衣摇头淡淡一笑:“孟兄乃名士,笔下田园诗情可留千古,且以疏狂自掩罢,今日缘尽于此。”言毕在孟浩然眼前消失不见。

孟浩然大吃一惊,酒立刻就醒了,下意识的起身冲出船舱向外望去,江上哪还有方才那条船的影子?再往舱中一看,酒菜仍然摆在席上,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是真的碰见了神仙,回过神来再想请教仙缘却来不及了,在船头连连顿足。

梅振衣施法掩住两条船的形迹,江上只留下一溜浪花水线,北上进入长江,这才重新显形于世人之间。沿长江泛舟,过润州、下金陵、由长江口出海,再沿海岸线南下进入钱塘湾。

自古钱塘潮水汹涌壮观,但很少有人能像玉真公主这样坐在船楼上欣赏,梅振衣的船随钱塘潮驰入吴地,船身一直稳稳的坐落在丈许高的白浪潮头上,看似与奔涌的水线齐飞。入钱塘次日张开船帆,溯流而上,如游山水画意之中,再往西行进入富春江。

梅振衣等人乘的这两艘船在海里只是苍茫一粟,然而惊涛骇浪中却定如磐石,进入富春江遇险滩、激流处亦稳稳漂游而过,显然是仙家大法力移转之功。

南朝文人吴均曾这样描写富春江风光: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寥寥百余字将沿途美景勾绘的极为传神。行游至此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洗剑池的聚会之期也到了。梅振衣命提溜转与应愿带着这两条船原路返回,在金陵燕子矶等候。他与知焰舍舟登岸,穿行东吴山水如期来到洗剑池。

洗剑池就在富春江岸边不远之处,几座似阶梯式的起伏山丘之间,道场洞天的范围并不大,方圆约有百丈,与青漪三山的方正峰大平台相仿。

西面山势较高,有一片石壁光滑如削,石壁旁的高处有一泉眼,清泉终年不断流淌而下。此泉水甚为奇特,触手一片冰寒,沿山势汇成溪流而下,数十丈外形成一碧水寒潭。潭水清澈见底,由于潭水过于冰寒,水面上的空气中有一层淡淡的白雾笼罩。

就在这冰寒的潭水里,却能见到奇异的寒鱼游动。这个水潭在整片洞天的中央,方圆约有三十余丈,正中心还有一座小岛,或者说是露出水面的一块巨石。此石通体淡青毫无杂色,就如一泓青锋剑光,直径约有七丈,上面有两道笔直的裂缝交叉分布,就似有人以剑气将这块巨石切成了整齐的四瓣。

在水潭的南面,建有长廊相接的一片连亭式的建筑,这几座亭阁就是举行这次盛会的地方,而潭中的那块巨石上是斗剑的最佳场所,其余众人可以坐在亭中观摩。

洗剑池的规模气象当然远不能与青漪三山相比,但在人世间也是相当难得的一处隐逸洞天,它容纳不了一个大门派做为根基道场,却是门中子弟清修试炼的好去处。这里地气灵秀,道场之外风光优美,宛若世外桃源。

以梅振衣的眼力,能看出这寒潭水以及水中的寒鱼都可以入修行饵药,尤其是寒潭水很适合淬炼法宝飞剑。难怪青城与孤云两派同时发现后会争夺这个地方,假如梅振衣没有青漪三山为依托又没有能力凿建青漪三山那样的广大洞天,也会希望能寻找到这样一片地方为清修福地。

世间修行各派来的高人很多,有生面孔也有不少老熟人。丹霞派长老宝锋真人已飞升仙界,如今在上古金仙广成子桃源洞仙府中修行,丹霞派的道法是广成子留于人间,而丹霞派供的祖师却是黄帝轩辕氏。宝锋长老飞升仙界之后才清楚这些,然而广成子却命他不必告知丹霞派另祭,还是按千年以来的传统继续供奉祖师。

梅振衣见到了宝锋真人,两人闲聊时谈到了这些,仙家妙语声闻也只有他们与知焰才能听明白。

龙虎山一派的当代掌门已是梅振衣的结义兄弟张修,张修此次带了四位随从来到洗剑池,其中就有嫡子张湛,他让张湛上前给梅振衣磕头叫世叔。离此地最近的修行世家是听涛山庄,庄主宇文尉也带着嫡子宇文隆参加盛会。丹霞派的掌门悟道与护法悟玄也来了,跟随宝锋真人。

积渊真人已将掌门之位传给立岩,立岩也收到请帖带着弟子前来,他曾与梅振衣有过一面之缘。在闲聊中梅振衣得知,世间修行门派自古以来的习惯,一般门中长辈在苦海劫到来之前,都会立掌门弟子或者干脆将掌门之位传于弟子,然后隐居清修极少现身打理宗门事务,有很多人去了昆仑仙境,积渊真人如今也飞升去昆仑仙境了。

这倒不是什么约定俗成之规,而是一个传统习惯,道法已经传下,自己的修为已到飞天知常的境界,一般而言去昆仑仙境那样的广袤洞天清修,以求历苦海成地仙是最佳选择,然后再求修至世间法的尽头成就仙道。在这种阶段,修士确实已无心牵涉红尘俗务,待到苦海一来也无法打理宗门事务。

就算不去昆仑仙境的前辈高人,诸如丹霞派的宝锋长老,也是立悟道为掌门,他自己在丹霞峰中清修直至飞升成仙。

梅振衣的情况十分特殊,他是先历苦海成地仙,然后再开创三十六洞天传承,而且人力、物力、财力、福缘、仙缘一时鼎盛,凿建了青漪三山那样规模宏大的仙家洞天,在他人看来几乎是不可复制的。

梅振衣的身份并不是一派掌门,严格说起来是一位散修,成仙之后仍是一位散仙。虽然青漪三山的传承规模不亚于世间任何一个大派,但尚未正式确立宗门道统,万事俱备只待开宗立派。梅振衣也在打算选个合适的时机,让刘海出面建立宗门,并向世间修行界宣布。

人世间近百年来飞升成仙者不过十数人,今日洗剑池中就来了三位,自然堪称仙家盛事。排座位的时候三位仙人当然座在主席,正中的主位谁坐?众人一致推选知焰。梅振衣笑着对道侣说:“你才是洗剑池之会的风云人物,我也是沾道侣的光,你就坐在正中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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