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驸马,真皇后 第172节
贺顾道:“这事的确来的蹊跷,只是我回京前,王爷也和我说了,我无大过,又没什么错处可寻,就算是非要盖个莫须有的罪责,也得有缘由不是?如今朝野上下又无人和我有什么仇怨,想来只是这些言官近些年来找不到人弹劾,外祖父也知道他们一向最爱没事找茬,恰巧盯上了我而已,无妨的,我明日便去见过陛下解释清楚,届时自会分晓,外祖父不必太过担忧。”
言老将军沉默了一会,道:“顾儿……你说的,外祖父都明白,我也知道,如今王爷监理朝政,就算言官参你,王爷不表态,他们也的确没法子拿你如何,只是十一道奏疏连参,非同小可,皇上如今要见你便足见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这趟进宫,一定要谨言慎行,无论你和王爷如今是什么关系,也要记得,王爷倚重你是天家宠幸,万不可失了心中的分寸,否则今日烈火烹油,明日便可能有杀身之祸,你可明白?”
贺顾道:“我自然知道的,外祖父不必担忧。”
言老夫人在旁边听得愈发忧心忡忡,不由小声道:“不若这样吧,明日……明日你带着宝音一道进宫,正好给皇后娘娘去请个安,有娘娘在,陛下就算真生了什么气,也会顾念三分情面,不会重罚于你……”
贺顾犹豫了一会,道:“这……”
言老将军却好像仍在出神,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低声道:“顾儿啊……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怎么御史台的言官不参旁人,偏要参你?陛下最是忌讳言官结党,他们如今却敢如此不约而同,若说背后无人支使,我看却未必。”
贺顾一怔,道:“外祖父的意思是……”
言老将军道:“陛下病了这三年,多亏了太医院诸位太医绞尽脑汁、呕心沥血用药吊着,只是天命无常、人寿有涯,世上没有哪个君王真能千秋万寿,陛下一直卧病在床,如今却忽然要见你,我思来想去,只怕是你这些年跟着王爷,锋芒太露,已叫陛下起了忌惮之心……”
贺顾沉默半晌,他当然明白外祖父的意思,只是这三年,三殿下初掌大权,昔日一呼百应、权侵朝野的陈家虽已落幕,但要立下新的权威,却也绝非易事。
只一个汴京城里,便是暗潮涌动、风云错综,更遑论偌大的大越朝,三殿下身边若没个得用的人,如何能够叫那些阳奉阴违、中饱私囊的蛀虫知道厉害?
贺顾与裴昭珩之间的信任,自然不必多说半个字,他已有了一回前世的经验,如今又是光明正大的替三殿下剪除佞幸,名正言顺,也非残害忠良,十二卫统领这位置,管着螣蛇、青龙诸卫,办这种事自然也是理所当然,更从来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过。
但此刻……
院子里的空气静默了良久,贺顾才道:“……还是罢了,明日我一人入宫就是了,双双还小,我行事问心无愧,就是陛下亲口质问也不害怕,何须拿双双一个孩子做挡箭牌?”
言老将军言老夫人见他这副神色,自然知道他这是打定了主意,对视一眼,也只得不约而同的暗叹了一口气。
言老夫人道:“好吧,那顾儿明日入宫,一定要小心……如今容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外祖母说不动她,正好等你明日回来,你这做哥哥的,再好好劝劝她,替容儿相看一个人品妥当、家世合宜的如意郎君。”
贺顾笑着应了声是。
他面上没露什么声色,心里却并没有把今日言老将军的话当做耳旁风。
第二日贺顾起了个大早,早早洗漱更衣收拾妥当,却并没有穿十二卫统领的那身金赤相间的袍服,只着了一身最舒服的宝蓝色窄袖便装,就带着征野入宫去了。
时近六月,空气里浮动着几分薄燥,御苑花园里开的姹紫嫣红、生机勃勃,只是这一片嘈杂的蝉鸣和蓬勃的生机,却愈发和整座禁宫中央卧床不起、病骨支离的老皇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贺顾到了揽政殿店门口,果然见到一个管事内官正垂首候在那里,只是那内官抬起头来,却叫贺顾愣了愣。
不是往日陛下身边的王内官,却是吴德怀。
贺顾面色有些迟疑,吴德怀倒反应快,立刻发现他来了,笑道:“贺统领来了,陛下等候统领多时了。”
贺顾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古怪,本想问问王忠禄怎么不见了,临到开口却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并没真问出来,只道:“陛下在里头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认真的整了整衣襟。
吴德怀却摇了摇头,道:“陛下今日不在揽政殿,王内官跟着陛下,这才叫奴婢在此等候统领,还请统领随老奴来。”
贺顾一怔,道:“陛下不在揽政殿?”
老皇帝重病成那副模样,居然还能起得身离开揽政殿,倒也奇了。
吴德怀道:“还请贺统领随老奴来。”
贺顾环视了四周一圈,只见绿茵茂茂的揽政殿庭院里四下站了几个小内官,都是垂首低目,一片寂然,并没有人出来对吴德怀方才的话发表什么异议。
贺顾扭回头,沉默了一会,只得道:“烦请公公带路。”
吴德怀微微一笑,果然转身,朝着高大殿宇回廊下的另一侧去了。
贺顾虽来过揽政殿多次,且姿势还十分丰富,拜进来、杀进来都有,却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座本以为四四方方并不大的帝王寝政合一的居所,竟然还有后头这别一番洞天——
三伏天里本该是暑热难当,曲曲折折越走越远的回廊下,却是凉风习习,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还隐隐觉着迎面吹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阴风。园林里景致虽好,这股风却也吹的人心里有些不大舒服,赏景的闲情逸致,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贺顾心里隐隐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只是他还记得回京前,珩哥和他说过的话,心中便稍定了几分,仍是跟着吴德怀朝里走去。
好容易回廊见了头,绕过一片别致的假山灌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浩瀚无边,日光下波光粼粼、荡漾着的湖面。
湖边绿柳成排,荫下放着一张太师椅,旁边站着几个垂首不言的内官,为首的那个不是王忠禄又是谁?
太师椅上躺着的人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吴德怀已然无声无息的顺着来路的回廊退回去了,贺顾看不见背对着他的太师椅上,躺着的皇帝是何神色,但见王内官瞥他一眼,还是上前单膝跪下叩首道:“臣贺顾叩见陛下。”
池边寂然了短短片刻,皇帝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听着道并不似贺顾猜测之中的病弱沙哑,反倒尚算沉稳,中气还足。
“……你当年救驾有功,朕许过你可免叩拜大礼,你倒一直谨慎,见朕也从不自恃恩旨,回回不忘这些虚礼,怎么……可是对朕有什么不高兴的,这才不愿领情?”
贺顾赶忙垂首道:“臣不敢,臣亦绝无什么怨怼之心,只是心中敬慕陛下,这才不愿废礼。”
皇帝似笑似嗔道:“果然是真心话?”
贺顾笃定道:“不敢欺瞒陛下。”
……废话,就算不是真心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谁承认谁傻不是?
皇帝道:“忠禄。”
王忠禄恭声道:“是。”
便上前把背对着贺顾的太师椅挪了挪。
贺顾就算再傻,也知道今日皇帝来者不善了,他没敢抬头,只看到皇帝一双明黄的龙靴垂在太师椅的脚靠上,靴身却已然肉眼可见的空空荡荡——
皇帝瘦了不止一点。
太师椅上传来一声剧烈的干咳,扑簌蔌惊飞了一片湖岸草地上低头啄食虫子的鸟儿。
皇帝咳完了,清了清嗓子,才低声道:“朕身子抱恙,不理朝政已有三年,事事放手让珩儿去做,如今却宣你见驾,贺子环,你可知为何?”
贺顾双手交叠在身前,额头贴着手背叩下恭声道:“臣恃宠而骄,进退失宜,惹得朝臣、言官们非议,还请陛下治罪。”
皇帝淡笑两声,却没回答他的话,只道:“当初……你为了回京救驾,无诏调兵,朕赦免了你。”
“朕本以为,你虽有当初随你父亲承河平乱之功,又千里救驾,但你毕竟年纪尚轻,于用兵一道还需磨砺,不想倒是朕小看了你。”
“李秋山管着玄机十二卫多年,也只是效力于禁中防卫,你倒别具匠心,这三年来把十二卫调教的好,不必珩儿怎么费心,便知道该如何调动螣蛇、青龙诸卫,替朝廷、替珩儿清理许多蛀虫。”
贺顾心中咯噔一声,立马恭声答道:“臣……臣处事只想着替恪王殿下分忧,从来不敢有一点旁的心思,有时办事的确操切了些,进退失宜,臣日后定然多加反省,多……”
皇帝淡淡打断他道:“操切些又有什么不好?这些年来,朕的身边,这大越朝千里江山,难道还缺了和稀泥、打太极的不成朕留你在珩儿身边,要的就是你这份操切。”
贺顾一愣,没想到皇帝居然话锋一转,忽然唱起了红脸,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他正想开口硬着头皮问一句,皇帝却忽然道:“忠禄。”
话音刚落,贺顾便感觉到面前“啪”的落下了什么,抬眸用余光一扫,却原来是厚厚的一叠折子。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道:“贺顾,如今可不止御史台众言官参你,满朝文武参你的折子比起十一道奏疏,只多不少,你的罪过大至先斩后奏,诛杀朝廷命官,小至无旨乘辇,忤逆不敬,都是有迹可循,言官虽然的确眼中容不得沙子,可他们参你的这些罪名,可没有一个是冤枉你的吧?”
“这些参你的奏疏加在一起,朕就是杀你十次八次的头,亦不为过。”
贺顾喉头一哽,并没说话。
皇帝垂眸看着他,淡淡道:“怎么,不怕?你是觉得,如今有皇后、有珩儿护着你,朕便不能拿你怎么样了?”贺顾:“……”
他只得口是心非的讷讷道:“臣……臣自然不敢。”
皇帝笑了笑:“人人都说你只有武勇,朕如今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这小子,聪明得很嘛。”
皇帝道:“抬起头来。”
贺顾只得依言抬头,便见已然鸡皮鹤发的皇帝一双凹陷的眼睛,正一瞬不错的注视着他。
皇帝缓缓地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封了漆的竹筒,晃了晃,竹筒里传来沙沙两声纸张摩擦的脆响。
皇帝道:“这是朕的亲笔手书,盖过玺印,无需议政阁批红,只要宣召,便可即刻生效,就算以后珩儿承继大统,这封手书谕旨,他亦不能违抗。”
“这封手书里写的什么,你倒可以猜猜。”
贺顾就算是傻子,此刻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了,里头必然不能是什么好话,多半就是要抄家灭族、要他全家性命的圣旨。
老皇帝淡淡道:“这东西不止一份,朕把他放在哪里你也不必猜测,若朕去了,以后你胆敢生出半点不臣之心,便可知晓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贺顾赶忙叩首,惶恐道:“微臣……微臣不敢。”
皇帝顿了顿,道:“……自然,倘若你知道分寸,这封手书便永远不会有得见天日的一天,你可明白?”
贺顾状似惶恐道:“臣……臣不敢忘怀,都一一记在心中了。”
只是贺小侯爷面上表现得诚惶诚恐、恨不能涕泗横流以表忠心,内心却很淡定,实在是有些见怪不怪了——
无他,裴昭元和老皇帝实在是亲父子,连惯用的伎俩都是一个路数,打一棍子再给两个枣儿,倘若他真是个二十来岁出头的愣头青,如今被皇帝这么虚晃一枪、兴许会真的给唬住,无奈前世太子实在这么来了太多回,整的贺顾已然彻底免疫,心中毫无波动了。
贺顾语毕,皇帝却不说话了,一言不发的沉默了一会。
他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道难道他刚才不小心之间,把心底的不以为然露了几分出来,被老皇帝看出了端倪?
实在是失策,失策……
贺顾正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又该如何痛哭流涕的表忠心,弥补一下老皇帝对他已然破裂的信任,却忽听皇帝道:“你明日带着福承,进宫来一趟吧,朕想见见这孩子。”
贺顾闻言,顿时愣住了,着实没跟上皇帝这跳跃的思维,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忠禄在旁边低声道:“贺统领?”
贺顾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叩头接旨。
他领了旨被打发走了,皇帝看了他背影良久,忽然缓缓叹了口气。
王忠禄见状也不多言,只十分乖觉的从旁边小石桌上,捞起了一个蒲扇,站在皇帝身侧动作轻缓的扇了起来。
皇帝自己却没憋住,道:“你就不问问,朕为何叹气么?”
王忠禄笑道:“老奴只是个捶腿捏肩的,没什么本事,陛下是四海之主,陛下的心思,老奴如何敢猜?又如何猜得出来?”
贺顾的背影已经在回廊尽头消失得再也看不见了,皇帝才缓缓挪开了目光,看向了远处荡漾着点点璀璨阳光的湖面,有些怅然道:“这人上了年纪……病的久了,心肠也就软了,若在三年前,朕未必会留着他在珩儿身边,可病了这三年,朕瞧着珩儿,瞧着这孩子……倒是狠不下心了。”
王忠禄道:“陛下宽慈待下,贺统领年轻气盛,处事难免有不妥当的地方,经了陛下这番敲打,必然也知道厉害,以后会好好辅佐恪王殿下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低叹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上苍……有好生之德,朕这些年……弑兄杀子、骨肉相残,老天才会降下惩罚,让朕晚年……膝下孤单,让阿蓉也和朕离了心……”
王忠禄扇风的动作顿了顿,道:“陛下……您想的太多了,如今恪王殿下,不是有了福承郡主吗?再说忠王殿下也未成亲,以后王爷和王妃定然会再给陛下添许多的小皇孙、小皇女,还有恪……”
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了顿,想起这两年皇帝塞去恪王身边侍奉的妃妾侍女、都被原封不动的一一送回来的事,干咳一声连忙打住,转移话题道:“陛下愁思太过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朕当初本以为,这两个孩子,不过是一时新鲜,这些年瞧着……珩儿却真是心里装着贺顾这孩子。”
“朕原想着,无论为着贺顾体质异于寻常男子,竟能生育,还是为着珩儿如此钟情于他,都不能留着他,可这三年,朕却忽然觉得,朕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愈说,声音愈发颤抖、干涩。
“忠禄,你说……朕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年来,朕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你都一路看着,朕行一步,想十步,一点点算着、一步步走着,朕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终于坐稳了这个位置……”
“朕原是想着,要护着阿蓉,要名正言顺的娶她,让她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可到头来,阿蓉却和朕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朕病着那些时日,午夜梦回,咳着醒来,看见阿蓉坐在床前看朕的眼神,那么疏远……那么淡漠,她来侍疾,倒好像只是尽她皇后的本分,对朕再没有半分情谊,你知道朕看见她那眼神时的感觉吗……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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