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豪 第38节
王子虚张开腿很没形象地蹲在地上,头也不抬地低声说:“你没必要帮我找,你又不知道我稿子长什么样。”
宁春宴说:“没关系呀,我闲著也是闲著,今天刚好心情好,待会儿找烦了我自己会走。”
林峰也在一旁坐下,帮忙递稿子:“宁才女今天怎么来文协了?”
宁春宴说:“我刚刚参加完这边一个会。”
林峰说:“哦对,今天确实有个会,我差点忘了。”
陈乔升在众人背后偷偷看了眼手表,计算著下班时间,在心中祈求王子虚快点找到自己的稿子。
宁春宴拿起一篇稿子,突然一乐:“看看这篇,这首现代诗。”
她清了清嗓子,用严肃的口吻、端庄的语气念道:
“《心若菩提》
“心若菩提,人便无敌。
“一见伊人,心旷神怡。
“三日不见,载悲载喜。
“卸甲封刀,皆为了你……”
念完后,宁春宴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难怪会被退稿!”
王子虚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摞是被采用了的,在排队。”
宁春宴一滞:“啊?”
陈乔升走过来,接过宁春宴手里的稿子,推起眼镜扫了一遍:
“我们来稿里边儿诗歌这一类的很少,这篇稿子还算文从字顺,被退稿的那些看都没眼看呢。”
他指著稿子上的署名说:“而且伱看,这来稿的是退休老同志了,人家这么大岁数了还对诗歌有热情,其实是很值得鼓励的。”
林峰问道:“这老同志多大年纪?”
“人家86了。”
林峰点头:“那个年代的老同志大多都是上夜校出来的,你看这文字有雕琢痕迹,说明确实是想下功夫。水平嘛倒成了次要了。”
陈乔升摊开手:“对嘛!你说光凭人家这股子热情,是不是就应该给人刊登上去?而且还有件事儿……”
他小声说:“这老同志的家人来找过我们,说了,老同志岁数大了,有心脏病,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文学梦,如果因为被退稿,气出什么事情来,人家要过来找咱麻烦的。”
林峰和宁春宴听得啧啧称奇,王子虚默然无语。
林峰说:“我最佩服陈编的一点就是,他堪称过目不忘,对西河体制内的同志们的名字,扫一眼就能记得是谁,在哪个单位工作。”
陈乔升咧嘴一笑,讨饶似的说:“林总别抬举我了,我就一小办事的,都是逼出来的。在我这个位子,必须要有一收到来稿能认出来是谁的能力,不然每天加班到12点,事情都做不完。”
宁春宴又捡了一篇稿子,翻了翻,说:“这篇小说倒也正常,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她将最后一页翻开举起来:“为什么后面还附了一张作者的彩页照片啊!”
众人望过去,只见纸上女人身披白纱,面容恬淡,手捧鲜花,亭亭玉立地站著,竟是一张全身艺术照。
陈乔升接过稿子说:“这个嘛,是我们西河的美女作家,她每次投稿都会附带一张自己的照片。”
宁春宴说:“可是为什么呢!”
陈乔升无奈地说:“你可以理解为……人设吧。”
宁春宴道:“那你们怎么处理这张照片的呢?”
陈乔升说:“一并登到刊上呗。”
他转身从身后拿过来一期《西河文艺》,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翻开其中一页,展示给众人:
“说实话,每次排版,最麻烦的就是她的文章。把她照片缩太小了吧,不好看,放太大了吧,占位置。而且彩色的要变成黑白的,每次都糊成一坨。”
众人看了一眼,认同了他的说法。彩照变成黑白的之后,效果就是不如不登。
王子虚说:“难怪我之前看你们《西河文艺》,看到她的照片还在奇怪,怎么你们要选一个艺术照登上去。我完全联想不到这是作者本人的照片。”
陈乔升尴尬一笑:“那下回我在照片下面加一行字,‘此为作者本人近照’。”
宁春宴觉得这件事荒诞中又透著一丝合理,拿起那张彩照,左右打量,却始终品不出“美女”的点。举起来问道:
“她算是美女作家吗?”
王子虚抬头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她,说:“没有你美。”
宁春宴猝不及防中又羞又急:“哎呀你个结了婚的,说什么呢!”
林峰也附和道:“确实没有宁才女漂亮。”
陈乔升一副“饶了我”的表情,道:“有几个搞文学的能像宁才女这样的?更别提咱们西河了。她已经算长得很漂亮了。”
众人继续找王子虚的稿子。王子虚蹲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因为宁春宴就在他正对面,离他不到一米远。
每次她俯下身子捡稿子时,王子虚都心惊胆战。
她今天穿著清凉的吊带白裙,领口比较宽松。王子虚毫不怀疑,如果在她俯身时,他不慎抬起头,自己的视线会被立刻吸进去,在天堂与地狱间的limbo里徘徊。就像掉到黑洞里的高way一样。
“找到了!”宁春宴忽然直起身子,双手捧著一份稿子,在空中扬了扬。
“《野有蔓草》,王子虚。这份稿子被夹在另一份稿子里面了。”
王子虚伸手想要去拿自己的稿子,却被宁春宴躲开了,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冲他说:“我要拜读一下。”
陈乔升走过来说:“这是在通过的这一摞里面找到的吧?嗯,那就说明在排队,可能再过几期就登上了。”
王子虚忍不住道:“我四个月前就投稿了,莫非一直排队到现在?”
第62章 野有蔓草
陈乔升说:“四个月?那么久的啊?你等一下,我去找找,看看你的稿子被排到哪一期了,题目叫什么?《野有蔓草》是吧。”
林峰转头问王子虚:“《野有蔓草》,是诗经里面的吧?”
王子虚点头:“对,《国风》里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林峰一伸大拇指:“王兄的记忆力一直都这么惊人。为什么选这个典故?”
王子虚想了想该怎么解释,他发现很难,最后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宁春宴拿著稿纸细细地读。这篇小说讲了一个从爱情到婚姻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校在读的大学生,暑期回家乡时,在花店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女员工,思想谈吐和他高度吻合,仿佛心有灵犀,他一瞬间就沉沦了。
在经历了爱恨纠缠、疯狂追求,又跨过了双方父母的阻力后,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可是在婚后他却发现,在生活的重压下,妻子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家庭妇女,而他在妻子眼里,也成了个人生的失败者。婚姻扯碎了两人身上所有光环,消磨了激情,消解了美。
在结尾,主角眼中的妻子仍然美丽,但再也不是他初见她时,被鲜花簇拥著的清扬婉兮的形象了,鲜花凋谢了,荆棘开始生长,枯枝败叶,杂草丛生。而他也自觉形容丑陋,人生失败,难以配上她。
宁春宴在刚开始阅读时,期待值已被上两位的作品拉到极低,所以她是抱著轻松和指点江山的态度读这篇作品的,但阅读完开头,注意力已经被勾进去了。
王子虚的文笔清新且简洁干脆,看似没有警句金句,但每个字都炼得十分精当,读起来朗朗上口,脑海中画面感很强,是那种让人具体说不出哪里好的好。
他的文风让她联想到了很多名家的名字,比如海明威、纳博科夫、苏童和早期的余华。但细究起来,却又谁都不像,不同于她读过的任何文学作品。
总而言之,读完这个故事后,她对王子虚刮目相看。之前以为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文青,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他手底下竟然是有真功夫的。
不过,这就更让她觉得怪诞。这种级别的作品,却打算发表在《西河文艺》这样的刊物上,有种拳击手进幼儿园找对手的喜感。
宁春宴把稿子拍到王子虚胸口,说:“写得不错呀!你还写过别的没?”
王子虚说:“写过挺多的,但只投过几篇。而且都没上。”
宁春宴说:“多投一投啊,写出来了干嘛不投?”
王子虚说:“我只把最好的拿出来投杂志。不好就删掉,底稿也不用留。这一篇也没留底稿。”
宁春宴说:“你有点完美主义啊。你之前投的都是哪些文学杂志?”
王子虚说:“《获得》《九月》《西河文艺》。”
宁春宴说:“噗……”
她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王子虚时,他身上腾腾冒出那种怀才不遇、生不逢时感。
宁春宴耐心解释:“《获得》和《九月》那都是最顶级的文学杂志,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投给他们肯定是很难采用。你可以改改再投。”
王子虚摇头:“我写出来的每一篇在我这里都是完美的,没有改动空间,让我改,不如让我重新写一篇。”
宁春宴捂著额头:“所以伱才一直投不上去。”
王子虚不置可否。
他不知道审稿的编辑是怎么运行思维的,但他用心写的每一篇小说(文暧的脚本不算),都是他掏空自己的灵魂创作出来的作品。没人知道他为了写那些作品付出了多大代价。
那些作品不被认可,就代表他的灵魂不被认可。如果他的发型被人嘲笑,他可以换一个理发师傅;如果他的衣品遭人诟病,他可以退掉重买。若他的灵魂不被认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因为灵魂不可更改。
一个不被人喜欢的灵魂,只能等。等一个能欣赏它的人。
陈乔升走过来,捧著一本手写的记事本:
“找到了,你这篇小说,被排在了下个月那一期。”
王子虚接过他的记事本,盯著上面自己的名字,有些茫然。
宁春宴提高音量:“这篇写得这么好,为什么排队排那么久?”
陈乔升说:“这当然是有特殊情况,你看,我们的杂志,小说版块这一块,每期只有三到四篇的空间,而且大家都是几千字的短篇小说,只有他这篇,高达三万字,都快接近中篇小说的篇幅了,不好排版啊。”
宁春宴说:“那就加几页呗。”
陈乔升为难地说:“我们的预算就这么多,加几页很麻烦的。”
林峰说:“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他排了这么久。”
陈乔升说:“唉,想往前面排早点来跟我说嘛!你们不知道这工作多么难做,个个都跑来打招呼,跟打扑克似的,到了最后都成了比大小王,我们也很难做啊!”
陈乔升说得满腹怨气,林峰拍著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老陈,你也难做,我知道的。”
陈乔升皱著眉头:“是吧,这年头,大家都难做,但我保证,既然你们来了,二话不说,这个位置就给你定死了,谁来了都挪不动你。”
宁春宴皱眉盯著他。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对文学一点尊重都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陈乔升抬头看王子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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