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豪 第69节
今天已经浪费几个小时的时间了。
他本可以写完几千字的脚本,撰写完成西河文会的征稿,准备次日的课程……可惜这些时间都浪费了,接下来还将浪费一整天在该死的医院里。
他突然很后悔,为这辈子曾无所事事地度过的每一天而后悔,他恨不得向时间之神虔诚祈祷,只求再多借给他一天时间……
“哈哈,苏雪莲居然对米饭过敏,好可怜啊!”叶澜在旁边对著手机傻笑。
……就借她的时间就好。
王子虚在病床上舒展身体。刚才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有一刹那竟然觉得很轻松,这让他感到羞愧——如果让海明威知道了,肯定要怒斥他没有硬汉精神。
如果他死了,苟应彪会假装悲痛地在他的葬礼上致辞,然后顺手将今年的优秀授予刁怡雯;如果他死了,轻言就真正和文暧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仇泽的牙都要笑脱;如果他死了,诺贝尔文学奖会毫无波澜地颁发另外50个文学家,其中不会有他。
总而言之,如果他死了,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唯独对他自己来说不是很妙。即使是为了这一点,他也必须好好活下去。
在不被命运眷顾的时候,好好活著,就是对命运最大的抗争。
王子虚转头问道:“为什么是你在这里陪护?那些脚本师们呢?”
叶澜说:“本来应该是他们当中的某人陪护的,谁让我太积极了呢?还特地开车跑过来,搞得他们以为我很闲似的,就把我留下了呗。”
王子虚说:“谢谢你。”
“不客气。”
叶澜侧对著他,看不清脸色。
叶澜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有点类似于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里面一个情节。
书里,主角王二被人在腰上夯了一扁担,痛晕了过去,大家都说他腰断了,要死了。陈清扬听说后急急忙忙跑下山,在王二耳边喊,伱要是腰断了,我养你一辈子!——于是大家都以为他俩在搞破鞋。
叶澜接到电话后,把高跟鞋提在手里,光脚超速开车过来,闯进基地连声问人呢人呢人呢?然后帮忙扛著王子虚,用车子把他拖到医院。
因为表现得过于积极,大家都以为他们关系暧昧,心照不宣地集体离场了。叶澜发现只剩自己陪护时气急败坏,又不能丢下王子虚不管,只好坐在这里玩手机。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可以啊,只要不叫我端屎端尿,帮几个忙都行。”
王子虚不知道的是,叶澜其实也不想坐在医院玩手机。她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一直在等王子虚找她麻烦。她不怕麻烦,她怕的是自己没作用。
王子虚看不出她的心思,很单纯地说:“那你能帮我把我的笔记本电脑拿来吗?我要写小说。”
叶澜瞪眼:“还写啊?都这样了,还写什么啊?好好休息吧。”
“……”
王子虚拿眼睛瞪著她。女人都是这样,一开始跟你说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等到你真的提出什么倡议,她们又不高兴了。这就显得很不够意思。所以王子虚拿眼睛瞪她。
叶澜并不觉得自己不够意思,她觉得她是为了王子虚的身体著想。但是王子虚瞪著她,她也没有不高兴。
因为催产素的缘故,她觉得现在的王子虚很可怜——虽然已经30岁了,但还像个值得关怀的少年郎,需要爱的抱抱。当然,她并不是真的打算抱。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
最后叶澜语气软化了一点:“休息就好好休息,非要赶这个时间干什么呢?又不差这一两天。”
“后天就是截稿日,今天不写,明天不写,之后就没必要写了。”
叶澜又觉得他可怜,说:“算了算了,真拿你没办法。我去拿就是了。”
叶澜朝门外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问:“你除了写小说,就没别的需求了?”
王子虚摇头:“我只需要写小说。写小说才是生活必需品。”
叶澜出去了。以前她就觉得王子虚是个怪人,她现在更加觉得他是个怪人。
等到叶澜回来,王子虚心满意足地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
他的笔记本电脑是5年前买的LNV,笨重如牛,刚刚运行了没两分钟,就开始大声喘粗气,并且使出煎鸡蛋的劲儿发热。把他烫得龇牙咧嘴。
他只好把笔记本电脑尽量往前推,但在重力作用下,它又总是掉下来,砸向他的小腹。而且一活动,手上扎针的地方就肿成猪蹄。
叶澜满脸奇怪地盯著他扭曲的脸,越发觉得他很奇怪。但是这事儿能好意思跟她说吗?说了她就更该怪他不应该在医院搞形式主义了,比鸡娃还鸡。王子虚只能忍气吞声,先苦一苦自己。
他不无绝望地想,光是这种恶劣的写作环境,就已被拉开一大截差距,这样怎么跟林洛、沈清风竞争?他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这么倒霉?
从他这种想法我们可以知道,王子虚活到30岁还是有点幼稚在身上。如果他这样算倒霉,他是从投胎开始就倒霉了。
在他躺在医院被电脑烫得吱儿哇乱叫的时候,刁怡雯的作品正在被交给雁子山当面修改,告诉她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不好,如果想要得奖,应该怎么写。
雁子山是国内知名作家,国内有几个作家常年登上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他就是其中之一,赔率排第7。
幸好王子虚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可能更加心灰意冷到连投稿都不敢了。
第99章 昆虫记
环境的变化会影响心境,心境的变化会影响小说创作。理论上,作家们都比较脆弱,对于环境的适应力比部分昆虫还差。
所以陈青萝坚决要在宁春宴家写完整本《波伏娃的奉献》,宁家也表示理解。宁春宴全家浸淫文学之道,对于作家的这点小怪癖心知肚明,对她相当宽宏大度。
卡夫卡在日记里讲,他写《变形记》时,因为一趟预料之外的出差,导致后半部分没有写好,这让他十分难过——卡夫卡都如此,更别提其他人了——尽管《变形记》已经十分完美,看不出那趟出差影响在哪。
但王子虚相信,假如时光倒转,让卡夫卡不要去出那次差,说不定他会对《变形记》更有自信。因为这本书已经无限逼近理念上最完美的小说了。比它还要完美的话,那简直就是小说之神亲自捉笔所写。
如果没有那趟出差,说不定卡夫卡会有自信将《变形记》投给报社,而后肯定会被刊登。卡夫卡一定会因此名噪一时,接下来一篇接一篇地发表小说——那样就不用等他死后才出名了。
只不过是一次出差,就影响了一个作家的一生,进而造成了文学史上一桩永远的悲剧。可见作家这种动物,究竟有多么地脆弱。
王子虚觉得,自己可能要步卡夫卡大师后尘了。
他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是在医院完成的,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护士每隔几个小时就过来给他扎一针,手法相当粗暴;隔壁床睡著个老人,成天哼哼唧唧,动不动就咳痰。
这一切都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他写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他总以为自己写完小说就能逃离这个地方,然后他蓦然回过神,发现他正在进行的小说创作和医院并没有直接关联,于是十分沮丧。倒是他必须在病好之前赶紧完成小说,否则他的状态又要被打断。
这种朝不保夕之感沁入了他的字里行间,让他整篇小说像是雪山上的莲花,随时有可能被冷风刮碎。
按理说,这势必会导致小说前后段气质发生割裂。但写完后,他回顾了六到七遍,始终觉得全文一气呵成,十分自然,甚至有一点完美。完全没发现割裂在哪。
这可能是因为,他小说的调性本身就是剑拔弩张的,他的这种状态,反而让小说更增添了几分焦虑感;但也有可能,是医院的环境影响了他的判断力,导致心态出了问题。
有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对自己的作品一旦开始产生怀疑,就没个完,这种怀疑会像滚雪球一般不断扩大,最后压垮自己。
到截稿日期前,王子虚都快自暴自弃了。在26次修改校对后,他终于放弃了自我审查,心想扑就扑吧,总比错过截稿日期好。
这篇小说横竖是要发掉的。就算是死,他也要站著死。
他心一横,拨通了宁春宴的电话。
……
宁春宴接到王子虚电话时,正在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帮陈青萝梳头,而陈青萝一如既往地伏案搞创作。王子虚的声音从电话里飘出来时,陈青萝的肩膀明显一抖,但宁春宴没注意到。
“喂,王子虚吗?你居然会主动跟我打电话,真稀罕啊,找我什么事?”
王子虚说:“我听说,你是这次征文的评委。”
宁春宴点头:“是啊,等一下……你不会是来走后门打招呼的吧?事先声明,谢绝走后门找关系,审稿当天都是盲评,要糊名的,我帮不了你。”
王子虚连忙说:“不是……我主要想问你个事儿。”
宁春宴听了会儿,才弄明白他的诉求:王子虚的征文已经写好了,原则上,他应该把稿子发给单位,再由单位集体发给文协。
但如果把稿子交给单位,势必要从苟应彪那里过。王子虚跟苟应彪关系太僵,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暗中使什么绊子,所以求助于宁春宴,想问问有没有公众投稿渠道。
“公众投稿渠道肯定是有的,但是你投那儿去也麻烦,还容易被打回来,你直接把稿子发给我得了,我直接交给文协。”
王子虚斟酌了片刻语句后说:“这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拜托,有什么把柄?我直接把你稿子转给熟人就好了,我都不看的。”
宁春宴觉得,王子虚这种小心谨慎里面有种猥琐狡黠的劲儿,可能这是他的独特生存哲学,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逼成这样的。
王子虚说:“那谢谢伱了。我本来打算找林峰兄的,但他可能忙于创作,就没敢打扰他。”
“你怕打扰他,你就不怕打扰我?”
“我感觉你应该比较闲……”
“我感觉被你冒犯了。”
“一定是你太敏感。”
宁春宴一边梳著陈青萝的头,一边说:“对了,你的《野有蔓草》,我已经帮你投给《长江》了。”
王子虚说:“哦。谢谢。”
“你不问为什么是《长江》吗?”
王子虚还没回答,电话背景音里,传来了杀猪一般的叫声。
宁春宴道:“你那边在干嘛?”
王子虚说:“我在医院。我隔壁床在打针,好像出了点问题。我最近在住院。”
宁春宴梳著头的手指一顿:“你病啦?怎么住院了?”
王子虚说:“有点操劳过度了。”
宁春宴玩弄著陈青萝的头发:“你在哪个医院?我过来看看你。”
“啊?不用了吧。”
“你就说在哪家医院,几楼几号床?”
由于上一次“没有保护好陈青萝”,宁春宴这几天被迫跟她一起闭关,在家里憋得人都要发霉了。
借著探望王子虚这个由头,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出门一趟,要不然她真的要得幽闭恐惧症了。
在她的强硬要求下,王子虚报上了自己的坐标。
“我过半个小时就到,你这半个小时先别出院。”宁春宴跟他开玩笑。
王子虚略带疲惫地说:“唉,我还得住一天。”
宁春宴哼著歌挂了电话,忽然发现,身前的陈青萝呆在电脑前,手指张牙舞爪虚悬在键盘上,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你怎么了?”宁春宴问,“你不会真认识王子虚吧?”
“不认识。”陈青萝马上回答。她如同被拧了发条般,继续在键盘上敲字。
去探望病人不能不带水果,这是礼数。宁春宴从家里搜刮了一点橘子苹果,忽然想到,依王子虚的性格,与其给他带点吃的,不如带点精神食粮。正打算去书房找本书,忽然发现陈青萝趴在门沿上盯著她看。
“你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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