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豪 第83节
在那个地方,哪怕一个接待陪同人员都可能是位副处级的干部。郭冉冉曾兴致勃勃地想去要张签名,在看到酒店门口接待人员凌厉的目光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没有受到邀请,王子虚这等小办事员是没有资格入内的。如果他进去了,就说明确实“发生了什么”。尽管这发生了的“什么”不过是今天一连串不和谐音调当中的一个。
但总之,如果王子虚进去了,会让郭冉冉心里更不痛快。
她终究没有看出王子虚有没有进去。她这里距离广场酒店之间有太多视线遮挡,王子虚就像一只狡猾的野猫一样,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
郭冉冉心急如焚地一挥手,似乎想学刘备送徐庶时以鞭指曰吾欲尽伐此处树木。可惜她没有那么有文化,不知道“伐树望徐”的成语,因此对这个典故没有产生共时性体验。
王子虚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孤帆远影碧空尽级别的目送待遇。走在路上的时候只觉得阳光好毒,天气好热。
他不是个政治动物,对广场酒店的接待规格一无所知,他只模糊的知道,如果钟教授来了,那肯定就住在这里。这可以说是西河人民的常识。王子虚是个不折不扣的西河人,所以他径直跑到这边来了。
到了门口,他看到两条长长的红线拉成弧形,拱卫在门口,像两条机械臂。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红线外的阳伞下,王子虚走过来时,他的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
王子虚走过来,那人伸手将他拦下:“你来干什么的?”
“我找人。”
“你找谁?”
“我找南大的钟教授。”
“南大的钟教授?”
那个男人似乎有疑问,但并没有要咨询王子虚的意思。他继续伸手拦著他,说:“你等一下。”
他对著对讲机说了些什么,是西河周边地带的口音,乡音很重,王子虚听得半懂不懂,又像是在说南大钟教授的事,又好像不是。
过了会儿,他转头问王子虚:“你的邀请函麻烦给我看一下。”
王子虚说:“什么邀请函?”
“就是邀请函啊!”
男人的样子有些生气,倒好像王子虚早该拿出邀请函了,不知道邀请函是什么完全是王子虚的责任。但是王子虚确实不知道什么邀请函。
王子虚只能说:“是钟教授请我来见他的。您就麻烦问问,钟教授在不在。”
就在王子虚和人夹缠时,广场酒店大厅里走出来两个女人,一个穿著红色连衣长裙,一个穿著黑色西装短裙。看到那个红色女人时,王子虚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打招呼,因为那个女人是张倩。
然后他选择继续辩论邀请函的事情。
“我这里没有客房电话,你要找前台。”
“那麻烦你让我进去一下。”
“请你出示邀请函。”
“我没有邀请函,是钟教授让我来的。麻烦您问一下钟教授。”
“我这里没有客房电话,你要找前台。”
“……”
张倩也看到了王子虚,转头对闺蜜说:“我们侧边走。”
闺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有变化,问道:“怎么了,伱认识?”
张倩没有回答,只是撇了撇嘴,带头从侧边下去。
她很厌烦。
这次的不期而遇并没有陈奕迅唱的那么缱绻动人,她只觉得厌烦。
她厌烦王子虚跟保安死缠烂打的纠缠,她厌烦王子虚如同木头脑瓜一样的耿直和执著,她厌烦王子虚的球鞋磨得太旧。
总而言之,她此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年鬼迷心窍跟王子虚谈了那么久。
她拉著闺蜜走出去三十多米,过了会儿,她一回头,发现王子虚走进大厅的背影。
她又拉著闺蜜道:“来,我们去看看。”
闺蜜微微张嘴:“你真认识啊?”
“他就是王子虚。”
“他就是王子虚啊?”
张倩抿紧嘴唇。闺蜜用小小手掌前段捂住嘴。
她明白为什么张倩跟她吐槽得那么激烈了。而且她也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张倩说著“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他”的同时还能毅然决然地分手并且再也不考虑复合哪怕她当时哭诉得声泪俱下。
那个在太阳底下夹著两本杂志穿地摊衬衣工装裤的男人,衬衣因为太阳暴晒流汗黑了一片贴在胸前,头发乱蓬蓬的全无打理痕迹,仅凭一眼就可知这个男人和张倩纯属两路人。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这两人曾走到一起过。他们竟然能走到一起过。
简直不可思议。
两人进门时,看到王子虚站在前台,张倩提高音量道:“王子虚!你来这儿干嘛?”
张倩瞪著他,神情不依不饶。
如今回头再审视此人,就好像刚才,她站在广场酒店高高的台阶上,向下俯视,而王子虚在台阶下方跟一个保安大费口舌,削尖脑袋想要进来。这个人本不值得自己那么关心。
王子虚回头伸了伸手,比了个道歉的姿势:“抱歉,我有点事。”
说罢,他转头跟前台说:“就说我是王子虚。”
前台小妹点了点头,继续接电话。张倩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你还不死心啊?跟你说了,你不要再在这个方面下功夫了。你认识宁才女也好,认识陈才女也罢,都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你这人为什么这么的……喜欢钻营呢?”
第113章 基督山伯爵
王子虚和张倩分手的原因众说纷纭,官方给出的解释是两人“性格不合”。实际上,两人对于更具体的原因始终无法达成一致,以至于各执一词。
张倩的说法是,王子虚“不求上进”,执迷于小说创作,忽视了生活、社交以及张倩。这让张倩十分焦躁。她看到自己有限的未来将会被王子虚无限地拖累,何况当时她已经发现自己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王子虚并不认同她的看法。但是他对于自己没有尽力去挽回这段感情的原因讳莫如深。最后两人只在“性格不合”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于是这就成了公之于众的分手的最终原因。
实际上,王子虚从来没有说过的是,真正导致他们分手,让他对张倩失望的原因是,她的狭隘浅薄。
张倩难以置信的狭隘浅薄。
作为本科大学毕业,在宣传部任职的公务员,她不知道桃园结义的三人是刘备、关羽、张飞,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个人名,不知道哥本哈根是个地名,不知道月球的光线来自于反射太阳光,不知道两个重量不同的铁球同时松手会同时落地。
王子虚在发现她是如此的浅薄时,内心是十分惊讶的——张倩的学校虽然说不上多么出名,但好歹也是本科毕业,她怎么会连这种知识都不知道?
随著了解更深,他才理解到,张倩是有知识的。但是她的知识只局限在被灌输的那一部分知识,她绝对不会主动去探究界限之外的知识。她有知识,但没文化。
其实没文化也并不影响什么,这些知识不知道也罢。让王子虚无法忍受的是她的毫无求知欲。她极度缺乏好奇心。
每当王子虚想谈起刘关张千年的浪漫时,她会一脸厌烦地拉开话题,聊起包包和香水品牌。她并不认为两千年前死掉的三个人对她的人生有什么影响,也不觉得不知道这三个人是值得羞耻的事。
在得知刘关张三兄弟最后的结局后,她更是对三人嗤之以鼻,不理解王子虚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个失败的故事推销给她。在她的世界,没钱和失败才是唯一的羞耻。
另外,她对于王子虚的爱好也毫无兴趣。或者说,她憎恨王子虚一切与她无关的爱好。在王子虚伏案写作时,她会无休止地拿一些无关的小事让他分心。她不允许王子虚进入她不存在的内心世界。
她没有幽默感,不会为了语言开心,能逗她笑的,唯有占了什么便宜或者别人倒了什么霉。她的语言惊人地乏味,她试图将一切标注上价码,哪怕是别人家刚出生的婴儿,都要试图计算他将来能赚多少钱。
在王子虚认识到她狭隘至极的内里之前,她的外表是毫无破绽的。哪怕在最严酷的环境下,她也会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只有和她真正一起生活过,才会知道她的真实面目。
真正让王子虚彻底和她决裂的是一次闲聊。王子虚突然说起,这个世界上存在“枪手”这种职业。大牌作家靠笼络一批人来代笔,开工作室,让别人为自己写小说,就能够赚得盆满钵满。
那是在谈及写作话题时,张倩眼中第一次闪烁起光芒。
“你为什么不这样干呢?”张倩说,“这是个好点子啊。这样不比你自己一个人写字投稿赚钱得多?”
王子虚听到她这样说,登时震惊了:“你不觉得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吗?”
张倩说:“哪里不道德?”
“文字写出来就应该属于那个人自己,找代笔不是侮辱文学吗?你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怎么会推崇这种不正经的生意?”
张倩脸色一沉:“你写字投稿才是不正经生意好吧!开公司批量写小说赚钱,这才是正经生意!”
王子虚感觉到自己在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谈话,两人针锋相对地吵了很久,他才理解她的观点。
张倩之所以认为找枪手开工作室才算正经营生,是因为这符合资本的最基本运行逻辑——有分工、有组织、有序扩张。
这无疑是通过写作最有把握轻松赚钱的形式,所以这才是正经营生。最起码它可以以单位形式购买五险一金。
相反,通过写作投稿来赚钱,不仅费时费力、回报不稳定,更没有五险一金。
如果按照王子虚所说,每一次写作都是在“掏空自己的灵魂”——人的灵魂没有多少可以掏的,掏完就没了——它还不可持续。
如此高的投入,如此低的产出,还不可持续,那“通过写作赚钱”这个想法,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荒谬滑稽的妄想。这不是最不正经的营生,那还有什么是?
王子虚被张倩说得哑口无言。因为他即使不情愿,他也不能不认同:张倩的话里有一部分是对的。
因为历史上有一个人就靠找枪请代笔开工作室的方式赚得盆满钵满,还赢得身前身后名。
这个人就是大仲马。
大仲马来钱的方式,就是靠请代笔,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小说。挂在他名下的小说有上千本,绝大多数都是代笔。因此,他被称为“小说工厂厂长”。
而他生前以“基督山伯爵”自居,斥巨资给自己盖了一座“基督山城堡”,每天高朋满座;他有情妇无数,这些情妇给他生了无数个私生子,小仲马就是其中之一;在2002年,他的尸骨更是被移葬入了法国先贤祠,这是只有在法国历史上做出崇高贡献的名人才能有的待遇。
作为一个雄性,他拥有名声、地位、权力、女人、荣耀……他拥有让其他雄性羡慕嫉妒的一切。
但王子虚认为,真正让大仲马永远留在历史上熠熠生辉的,只有他自己写的那寥寥几本作品,而绝对不是其他代笔生产的“产品”。
王子虚当时才二十来岁,和现在不同,他尚且有几分自傲。他对工作室不屑一顾的根本原因是,他认为他迟早有一天会发光。
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故事是只有他能讲的,有一些灵魂深处特殊的慰藉,是只有他能提供的,代笔怎可能代替他?
何况站在读者的角度,代笔就是一种可恨的欺诈。他在成为一名作者之前,是一名忠实且热情的读者。他瞧不上任何请代笔的人,包括大仲马在内。
而恰好张倩并不这样认为。这个世界离开王子虚的作品也能转,但王子虚离开了钱就什么也不是。她并不认为代笔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
她看待文学的方式,和看待一件衣服、一个包包并没有什么区别——代笔无非就是代工嘛,只要不把假货卖给我就行。
这是两个人的核心分歧。于是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后,两人各自实现了自己当初的坚持——张倩执著于钱,于是她变得有钱了;王子虚认为有些事情贫贱不能移,于是他依然贫贱。
但在刚刚分手后,王子虚仿佛溺水许久的人重新获得了空气,很是自在了一段时间。其间张倩还找过他几次,但他一旦重获自由,就不再眷恋被绑架的日子,因此对张倩并没有假以辞色。
这就坏了事儿了。
多年后,王子虚经过社会的打磨,性格也变得圆润了不少。
他时常回想当年。他觉得自己当年有很多事其实都可以处理得更好。比如和张倩分手这件事。
他并不认为当初不应该分手,只是当初那场分手,是他先提出来的,而他并没有想好后路,也低估了一个嫉妒的女人能有多么强大的破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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