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30节
适听了这话,更是仰头大笑道:“当初巫祝事,我们可是留下了三个活口。那些掾吏是否也与巫祝同敛财?当时没说,可不代表我们忘了啊,更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啊。”
“既参与了,那就收回来嘛,算上利息,就按沛邑大户的利息来算,这么多年了也得偿还啊。”
“偿还不起?那就做劳役苦力,通通抓起来。铁矿山不是正缺人?能从那里逃出来作乱,我算他们有本事!”
那几人想到两年前金乌栖事件时留下的三个的巫祝,顿时明白过来……当初哪里只是因为功能抵过才活下来,这分明就是留着等到墨者的拳头够硬的时候当借口。
PS:
高利贷……那时候就已经很流行啊。
孟尝君放贷,每年得息十万钱,冯谖去薛地买义,实则是废除了“利息”。孟尝君有封地,但他的封地收入不够养活门客,但是钱可以生钱,于是在薛地放高利贷。如果手工业的利润,高于高利贷的利息收入,倘若再有孟尝君,他可能会把钱投入到手工业生产中获取收入。
第一六一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四)
计划定下来之后,就需要墨者内部上下同义、齐心协力去做成。
兴修水利这事,讲清楚道理,不要只争朝夕,动员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
以什伍为单位,各出一人,剩余人可以继续开垦荒地。
兴修水利这种事,可以换钱,又可以优先购买铁器,加上各个墨者在各个乡亭已经彻底控制了基层,在二月初很快就完成了动员。
有之前的守城组织术为基础、有之前冶铁组织活动的实践经验,组织起来千余人并非难事。
铁制的锹、镐、钎之类的挖掘工具也在优先准备,墨者又用铁器作为等价物换取农妇们编织竹筐等工具,此外还有征召之外可以来挖掘做工换钱买铁器的政策,人数上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铁是暴利行业,利润之高足以让墨者有充足的资金完成这件事,加上有效地控制着墨者手中从外地换取的黄金和铜不加入沛县的市场流通,墨者控制的货币价值也不会出现巨额波动。
千余人以修水利的名义组织起来后,却没有立刻分发工具,而是先分发了武器。
原本这些农夫就都有过演武之类的训练,将他们组织起来后也不指望他们作为主力,只是做一个人数上的威慑。
二月末,沛县的义师和成组织的墨者正式进入到沛邑之内,千余名义上挖掘沟渠的农夫就驻扎在距离沛邑不远的沛郭。
墨者不需要立木成信,之前所作的一切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任,因而可以直接宣读自己的政策。
《礼》云,季春之月: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不可以内。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开府库,出币帛,周天下,勉诸侯,聘名士,礼贤者。
墨者虽然不把《礼》当回事,自己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但在季春之月做“尚贤”选拔的事,正合时机。
沛邑之外的村社,基本上都在实行一年两季、轮耕休耕的办法,沛邑之内的公田、份田上,却还保留着原本二月耕田的习惯。
按《礼》所描绘的完美情况,二月末应该是开仓放粮接济穷困的日子,所谓赐贫穷,振乏绝。但是王公贵族们没有一个遵守的。
墨者便给沛邑内的农夫提供了一些低息的贷款、分发了一部分用铁器耕牛从周边村社换来的粮食种子之类。
冯谖为孟尝君买义,花的就是高利贷的利息部分。墨者在沛邑买义,基本也是差不多。
原本不能做这件事,因为会得罪本地那些放高利贷的大户。
如今楚人都要围宋了,天下形势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时候墨者手里握着备城门师和沛县义师,外加征召的农夫,武力强劲,正是彻底翻脸的时候。
六百多墨者和义师进入到沛邑之后,很快控制住局面。
在墨者的工坊附近,分发贷款、粮食,组织戏剧演出,宣讲墨者之义。
几日后,适身后跟着几十名用作威慑的剑士,来到了沛邑中心,沛邑内的人不断朝这里聚集。
无需立木,信用已有,威望早存。适站在马车上,压压手便可以让四周安静。
“季春之月,正是聘名士,礼贤者的时候。墨者尚贤,如今正是季春,也正是遍访贤者的时候。”
“既说尚贤,你们也听过墨者所说草帛出现后,选贤的方法。据说沛县是有名士的,可你既然是名士,就不怕墨者的尚贤选拔之策。”
“我听人说,本地的隐士、名士,对于墨者成立沛县政之府不去聘用他们,十分不满。”
下面大多数听适这么讲的人,都不是名士、隐士,一个个听了这话都笑。
适笑道:“墨者也不是吹嘘,天下名士隐士见的多了。杨朱、列御寇、段干木、孟孙阳……这些名士我们墨者哪个没见过?他们想要和我们辩论,尚且还要主动来找我们,我们在这里这么久也没见有人主动来找我们,说自己有才能、能做利天下的事、或是能做好沛县的小吏。一个都没有。”
“是不是名士,不是靠嘴来说的。一个个连天下大势都看不清却在谈天下;一个个连九数都学不好就在谈为臣吏……这算名士贤者吗?”
“我们墨家的巨子说,为官为吏,不是奖赏,而是为了把事情做好。做什么事?当然是利天下、利万民的事。”
“你有利天下、利万民之心,又觉得自己有才能,那就主动来。指望着墨者去访寻你们,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没这时间,爱来不来。”
“官吏是什么?其实就是和稼穑、百工一样。领一份俸禄,做好自己的事而已。”
“做木匠的,要会用斧斤规矩;做石匠的,要会用钎锤绳轮;做农夫的,要动节气耕种……”
“既然这样,做农正的,就要比农夫更懂稼穑;做府吏的,至少要比常人更懂九数;做工官的,就要比工匠更懂各种技能。”
“巨子言: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只有这样才能利天下。”
“为此,墨者为沛邑之农夫、百工、市贾等万民之利考虑,将于三日后选拔贤才。”
“有贤则上、无贤则罢。让沛邑的官吏都和乡亭一样,把沛治理好,你们说好不好?”
沛邑之外的乡亭发展了两年,对比已经相当强烈。虽然其实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多方面的原因中肯定有官吏的因素。
适这样一问,用的是沛县乡亭做沛邑城内的信任,立刻得来了一阵阵叫好声。
有叫好的,自然有反对的。
当民众的欢呼声安静下来后,那些反对的人大声问道:“这是谁给你们墨者的权责呢?你们凭什么可以选贤?”
墨者不会无故杀人,所以这些人问的也就无所顾忌,他们认为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把柄在墨者手中。
适听到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心说这就像是问那些造反起义的人……谁给他们的权力不做安安饿殍一样,简直是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问题。
于是,他很淡然也很随意地说道:“以利天下的名义!”
立刻有人嘲讽道:“好一个利天下的名义!你们墨者做的事,就算真的是可以利天下,但天下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你们凭什么改?你们是王公贵族吗?你们是天子吗?你们什么都不是,凭什么改天下的规矩?”
适又重复了一遍道:“为了利天下。”
那人早就对墨者的许多行为颇为不满,又知道墨者不会无故杀人,所以视适身边的剑手不存在,迈出一步质问道:“天下的规矩,是圣人定下的。难道墨者自认比圣人更要了解你们所谓的‘天志’吗?”
适十分从容地点点头,说道:“论稼穑,后稷与神农,不如我;论车工,奚仲不如我们巨子。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天志如高山,远古圣人想要追寻天志,向上爬了许久。那些后继者从圣人爬到的地方开始爬,这才是圣人想要看到的。墨者在一些事上,当然要比圣人更了解天志啊。”
那人大笑道:“狂妄!圣人或许知晓天志,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适勃然作色道:“你竟然侮辱圣王!圣王一心想要利天下,难道你认为圣王不是想利天下吗?难道你认为黄帝、大禹、商汤、文武……都只是独夫,只想着执掌天下吗?”
那人被适这么一呛,就这个问题上根本难以反驳,总不好说圣王不是为了利天下,可他想不透这侮辱从何而来。
人群中,魏人的间谍焦禾听到适的话,点头暗笑,心说那人不知死活,竟和墨者相辩?
那人无奈道:“圣王当然是为了利天下,可我又何曾侮辱圣王?”
适冷声骂道:“你就是在侮辱圣王!倘若圣王是为了利天下,我们的火药之术可以用来疏通水利,倘若大禹知道,他难道不会流传下来为了天下人将来更容易顺通河道吗?”
“圣王既然为了利天下,那么所有利天下的事物都会流传下来、说出来。那么,没有流传下来的、没有说出的,一定就是他们还不知道的。”
“你说圣王知道那些却不说出来,难道不是像是在说:有人饿的要死,而圣王手中有粮食,却偏偏不给那个饿的要死的人吗?”
“墨者说,圣王不给那人粮食,其实是因为手中没有。你却偏偏说,你们墨者说的不对,圣王手中明明有很多粮食……”
“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如果圣王是有粮食而不分给将要饿死的人,圣王的规矩为什么不能改?如果圣王是没有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不能用新的规矩种出更多的粮食?”
这是一种偷换概念,那人讷讷半晌,终于琢磨出一点问题,反问道:“可是圣王已经给出了任用官吏的办法了。”
适摊手道:“那是因为圣王的时候,尚无草帛、笔墨。如果圣王时候就有草帛、笔墨,难道圣王不会想出这样尚贤的办法吗?”
“天热的时候,人们想要乘凉,可只有一棵树,圣王便让众人轮流来。如今天还热,墨者依托天志种出了一棵可以庇阴百人的叔。你们却说,圣王说,必须一个一个轮流来……只怕圣王若是复生,非要车裂你们这群迂腐之人!”
“你们这么说,就是在害天下!”
他骂过之后,上前一步,身后的剑手即刻跟上。
适冲着人群道:“谁还有什么问题?”
那些反对的人看看适身边的剑手,想着那些涌入沛邑的墨者和持戈矛的义师,心说如今打又打不过,讲道理又讲不过,杀了你让你闭嘴又不敢……那谁还敢有问题?
只是今日先由着你们墨者折腾,只怕明日便有办法让你们为今天的张狂付出代价。
第一六二章 禹圣故法泗水清(五)
既无需立木立信,墨者又有自己的学堂培养人才,墨者本身内部大量的士也足以填充小小沛县的权力体系,因而适便简单的讲了讲道理。
沛县可能有贤才,但是适估计此时的贤才也就那么回事,不学习的话,能不能适应新时代的管理都是个问题。墨者又不缺那种主持大局观的人,需要的只是些技术官吏。
以利天下的名义,听起来有些可怕,但只要掌握住“利天下”的解释权,就没有问题。
解释权,不能只靠嘴,还得靠暴力。
适现在可以直接用利天下这个听起来骇人的理由,因为沛县六乡民心已服、墨者与义师正在沛邑内、火药粮食在手、铜兵戈矛堆积。
周天子当年能立规矩,那是因为周天子手中有两个军团十四个师,有京畿千里平原,有晋、鲁等一票亲戚,有马匹贡赋将乘车补足为战车保持对亲戚们的每个男爵领四倍战车的军事优势;齐桓公当年能立规矩,那是因为手里捏着五个男爵领外加六个工商业城市;墨子当年能和楚王、齐侯讲道理,那是因为禽滑厘带着三百善于守城的墨者在身后。
这个道理不需要适讲清楚,墨子心里很明白,当初公输班说有办法破墨子的计策无非就是说可以杀掉墨子,但墨子很明确地表示杀了我也没用,因为我背后还有一个武装集团。
这其中的道理,墨家早在三十六七年前就已经知道,根本不需要适再和墨者内部讲讲这里面的道理。
很快,墨者定下的规矩,就被适在沛邑内宣读,此时还不是丈量田亩的时候,因而需要分散敌人各个击破,所以先只是用新的“尚贤选贤”的办法对付掾吏。
农正、府吏、市官、工官之类的职位,不再由王公贵族或是可能出现的沛宰随意任命,而是需要在公开的条件下选拔出优秀者,制定统一的标准。
医官之类的墨者并不擅长的地方,则是广招天下贤才,可以提供治疗疾病药方的会有黄金奖励;愿意前来做沛县医官的,可以给予俸禄;愿意加入墨者为利天下而努力的,可以领取墨者内部的薪资补贴。
俸禄和墨者内部的薪资,并不是一回事。
那些愿意加入墨者的医官,领取的是墨者的薪资,是墨者用各种技术和手工业产品换来的钱,和沛县没有任何的关系。
如果那些医官被安排为沛县的医官,那俸禄就需要从沛县的赋税中出。这其中可能有交叉,因为可能那个人既是墨者,又是被安排到沛县做医官。
墨者内部可能最缺的,就是这种医术人才,譬如此时的隐士、扁鹊的夫子长桑君。
至于别的,墨者实在是不需要。
冶铁事,是墨者自己开办的,别人并不会,块炼铁和炉铸铁根本不是一条分支,就算把韩地最好的冶铁匠人找来,也和那些从头做起的差不多。
乡校教师,旧时代的那些贤才也根本用不到。墨者有自己的文字、数字、语法、教材、世界观……那些旧时代的贤才完全无法融入到体系当中。
税吏,墨者有自己的数学体系、几何学体系,不管是丈量还是计算田亩,完全不用旧时代那种井田制度下数步数的方式。
所以墨家对于沛邑原本的那些旧官吏、所谓贤才,丝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