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42节
早在楚军离城百里之外的时候,就已经把所有的官吏、小军官以及富人、贵戚的亲眷全部集中起来隐藏好,外人并不知道藏在哪里。
城上矮墙、冯垣一个一个排列起士兵守护,贵族子弟必须要上城墙和士兵们在一起,已经杀了几个不情愿的了。
城内的柴禾都不准压在一起,而是松散地堆积在一些急用的地方,以免出现火灾救援不力、也方便取用。
城外的护城河都安插了竹签,城门上建起了箭楼,安排了旗帜号令……
一桩桩、一件件,这都令楚王大开眼界。
许多规矩他一时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但苦思几天后往往豁然开朗,亦或是和其余的号令联系在一起,才能看清楚。
从衣食住行、到吃喝拉撒、再到人心险恶、再到贵贱心态……一整套守城的秩序,可谓是无可更改。
楚王心中终于明白,恐怕三十多年前那场争辩,不止靠的墨翟的木工奇技,更多的还是这些守城的规矩。
墨守成规,让那些经历过三十多年前宫廷辩论的楚国老贵族心有余悸。
斥候还带来了另一个让楚王有些不安的消息:墨者将城外三十里之内所有的麦田全部都毁掉了,原本想要就地取粮,看起来竟要绕一个大远。
左尹面见楚王,说起粮食的问题,楚王只说先恐吓一下宋人,让宋人知道楚军兵锋之盛,夜里扎营。
三十里内的麦田的确没有了,但是三十里外还是有一些麦田的,可以派人驱使那里的农夫收割,再派出一部分军队运送过来储存。
城外数百步之内,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水井被填埋、麦田被焚烧、能用的木柴也全部烧成了灰,城上的视野极为开阔。
至于在哪里扎营,楚军也有了一个极好的选择,那里矗立着一座高高的木塔,木塔下面是一些红砖垒砌的围墙。
这些砖石砌成的围墙,就像是一个营寨,视野开阔,而且正好在一个小土坡上,正适合作为中军将帅之寨。
楚王与乘广、贵族们驱车来到那处木塔营寨旁,询问斥候道:“这是何物?”
斥候回道:“墨者重鬼神,用以祭祀迎敌。驱赶民众,修建十余日,乃成。”
“敌人从西方来,就在西边的祭坛迎祭神坛;选九个年龄九十岁的人主持祭白旗的仪式;九尺高的西方白神九尊,九个弓箭手每人发射九支箭;将领的军服一定要白色的,用羊作祭品。”
不只是墨者有重鬼神的名声在外,楚人重祭祀巫祝的习惯不比墨者低。
楚人好巫祝淫祀,自来如此,这些祭祀的办法和楚人的手段有些相似,楚王便叫人去寻军中随行的觋师或女巫。
觋师听完了墨者祭祀的手段后,说道:“西方白神九尊,墨者的祭祀是正确的。”
“但是我们在南部扎营,可以用同样的办法,祭祀南方的赤神七尊,将校一定要穿红色的服饰,再屠宰狗作为祭品。”
“再选善射者,以蒿为箭,向天地四方发射用蓬蒿制成的箭,拿矛的兵士则用矛向空中刺三下,接着弓箭手向空发射。”
“选百人,站在祭坛的左边,跳名为‘翳’的巫舞,就可以破解墨者的祭祀了。”
既然这些巫觋都能够破解墨者的迎敌祠,楚王也知道主要还是为了安稳人心,便问道:“这祭坛可以使用吗?”
觋巫道:“这可以使用,想要压制墨者的巫术,就需要比墨者的迎敌祠建立的更高。建立之后,可以作为瞭望之用。”
“所以需要叫人想办法将这祭坛加高在夯土上。”
楚王下车,与左右看了看这座高耸的木塔,还有旁边用砖石堆砌的围墙堆积的仿佛矮小堡垒一样的营寨,忍不住赞叹一句。
都说秦砖汉瓦,实际上此时已经出现了砖,但大部分都是昂贵的、需要水蒸气闷熟退热的青砖,墨者用的却是更为方便快速的红砖。
这时候一直用的是胶泥作为黏合材料,因而砖石结构的黏合是个大问题,适用了简单的白灰黏土作为黏合材料,算是解决了砖石结构的重要问题。
楚王想到之前从沛县回来的使者回报,在看着这面砖墙,称赞道:“尝闻墨者多才,这墙砌的极好。”
“若是能够攻破商丘,我愿用千金为聘,或少征用宋人民夫,让墨者帮着修筑榆关城。”
左尹推了推这堵算作祭祀建筑的砖墙,赞道:“正是如此。夯土墙容易被水泡散,大梁城临河,最忌水攻,若以此砖为墙,必然坚韧。”
夯土城墙,最怕的就是水攻。夯土很容易被水泡的松散,很容易倒塌。
砖墙不怕水淹,哪怕是包砖的,也可以不怕水淹。
但是之前因为黏合和制砖办法落后的原因,一直没有机会使用。
楚王仰头看看这座高高的木塔,全都是用卯榫结构搭建的,极为轻便结实,而且稳固,高度也正适合,完全可以站在上面瞭望城内的情况,或是作为号令指挥三军用。
城外的木头都已经被墨者烧毁,只留下这么一座迎敌祠,全都是上好的木料,但是祭祀的祭坛本就不能破坏,墨者又有重鬼神的名声在外,因此众人也不疑有他。
随军的最好的木工、公输班的弟子被叫来之后,仰望这座高塔,以木工的身份称赞道:“如此技巧,我平生只见过先生有此技艺。又说墨翟木工之术不弱先生,如今也只有墨翟亲临能搭建出如此精巧之木塔。”
楚王问道:“你可能搭建?”
那匠人绕行一圈,说道:“我虽不能搭建,但若拆开,我能重新组好。”
觋巫也道:“既祭坛要以南方七神破墨者之西方九神,便要高出二丈。可令人挖掘沙土,堆砌二丈夯土,再由工匠重搭神坛,用以祭祀,祭祀之后,可于上瞭望、传令。”
只一座木塔砖墙,墨者展示了足够让楚王心动的技艺。
无论是郢都,还是边关的榆关、大梁,若是墨者能够帮助筑城,则可以大大增加楚人北线的防守力量。
楚国的筑城技术,和中原还是有差距。楚都的城墙重新修建达到中原国都水平,要等十几年后吴起入楚之后。
第一七七章 墨守成规心余悸(九)
楚王有自己的打算,北方与三晋交锋的一线,很多城邑都需要修筑以防止被三晋攻破。
楚人的筑城技术,和中原依旧有一定的差距。楚都重新修筑变得更为坚固,要等到吴起成为楚之令尹之后重新主持修建。
对于墨者的木工、石匠、筑城等技术,楚王有所耳闻,如今又亲眼所见,心中惊叹之余,却也燃起许多希望。
这一次围商丘,不是为了灭宋,只是为了让宋人屈服,从而做楚与三晋之间的缓冲,控制宋国的内政,扶植代理人。
如果灭宋置县,会遭到宋国贵族的集体反对,也会导致三晋空前团结,从而一同出兵。
赵魏之间虽有矛盾,但是魏斯不死,战略大方向上还是有所把握,三晋不可能容忍楚人灭宋。
韩郑虽有仇,哪怕郑人如今亲楚,一旦灭宋,郑人也会放下与韩国的矛盾,共同对抗楚军。
利用公国贵族内部的矛盾,让亲楚派占据上风,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楚王的信心所在。
在他看来,一旦宋人投降,便可以借助宋国的人力、粮食,加强榆关、大梁防线。
宋国可以左右摇摆,但左右摇摆就意味着亲楚。因为方城、鲁关方向,三晋攻不进去,而宋国则是楚人从江淮向北反击的桥头堡。
到时候原本可能需要驱使四万宋人帮助修筑,但可以减少一部分,以利天下、为百姓的名义,请求墨者出面帮助主持榆关和大梁的加固。
如果采用这样的砖石技术,想来也一定可能让北方防线坚持更久,三晋也未必能够轻易破城。
他从那些斥候、细作口中得知了城内的一些情况,知道墨者守城并非浪得虚名,只有围城静观其变,等待宋国的内部矛盾爆发。
商丘是商丘、宋国是宋国、宋公是宋公、贵族是贵族,这一点能够分清,就很容易理顺宋国此时的危险所在。
几日后,楚地来的女巫、男觋带着高高的鸟羽冠冕,在重新搭建的高塔之上祭祀了西方七神,又用了一些神乎其技的手段让楚军士气大振。
围城战,不是攻城战。
围城一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柴禾、粮食、扎营、饮水等问题。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帐篷,只有贵族和士阶层才有自己的帐篷,其余徒卒就在原地驻扎。
“伙”字,源于军中,以十人为伙,围坐在一个篝火旁,夜里睡觉休息,不得随意走动。
这时候又没有铁锅,更没有大型的行军锅,士兵都是用自己的小瓦罐做饭,饭食也粗粝的厉害。
三十里内,原本都是些粮田,剩余的柴草山也都被坚壁清野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士兵若是夜里没有篝火,很难维持士气,而且很容易出现一些意外,因此楚军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木柴。
这些木柴要从三十里之外运输至此,还有分出一部分军队看守那些将要成熟的麦田,又要准备一部分军队将来运送粮草……
实际上楚军真正能够野战的军队并不多,战斗力也不强,大部分都是些随军的封建义务农兵。
只是这时候夜晚、雨天,都是不可能爆发战斗的,军队很容易迷失方向,只能采用小股军队突袭的方式,并不能造成大规模的危害。
甚至于军营中夜里有人惊叫一声,可能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后续反应,导致人人逃窜。
徒卒们没有帐篷,只有十人一组的篝火。
楚王自有自己的牛皮大帐,将领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小帐篷,分封制严重,那么军队的管理也就极为混乱。
楚王的大帐就在墨者留下的那堆砖石营寨之中,旁边就是高高的用过祭祀后可以传递命令、观察远方、查看营地动静的木建筑。
这些砖石结构的营寨,设计的很精巧,似乎仔细计算过,在里面扎营可以在几个星状的角上向外射箭,互相支撑。
作为堡垒并不够资格,但是作为临时扎营的营寨,十分完美。
诸将、司马、左尹等贵族列作大帐之内,外面篝火正浓,随行之人正在用苞茅缩酒。
昔年齐桓称霸的时候,就因为这便宜的茅草为借口联合诸侯攻打楚国。
到如今曾经称霸的齐国,已经有些衰落,甚至还因为三晋和越的崛起而与楚结盟。
结束了六卿之乱的晋国即便三分,依旧雄霸天下,楚国地势广阔,但因为公族王族势大,终究不能匹敌。
帐内众人,也多是那几姓贵族。
贵族们对于围攻商丘,基本持两种意见。
新锐的年轻人认为这是一个建立功勋的机会,他们希望能够攻城而不是围城。
而一些先王时代的老臣,则对攻城这件事讳莫如深,他们年轻时多见过三十多年前墨翟与公输班的争论。
作为新锐一派的宫厩尹先道:“墨者将城外粮食焚毁,填充水井,又烧毁了大量的木柴。”
“我军若围城,又要分兵去转运粮草、薪柴,即便三十里之外还有麦田,收割也需人力。”
“不若攻城,否则一旦三晋兵至,我军忧矣!”
宫厩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后勤问题是个大问题。
庄王时,国力最盛的时候,围攻宋国也已经几乎让楚军倾尽全力。
如今天气还好,但随着五月到来,很容易出现一连串的阴雨天,到时候篝火不能生,士兵必然怨恨思乡,士气下跌,更难支撑。
右尹却反驳道:“墨翟亲至守城,如何攻?”
他的话一说完,那些老臣纷纷赞同,宫厩尹笑道:“右尹何故胆小?非有雄心,墨翟纵能守城,便未必不可攻破。”
“况且我听闻,昔日与公输班相斗,他已将守城之术一一说出,昔日近侍也有强识者事后诵读整理,又有何惧?”
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之言,宫厩尹年纪不小,但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三十多年前的那张斗法,许多都只是听闻。
而那些亲眼目睹过的老臣,却明白这话的可笑。
右尹对于宫厩尹说自己胆小一事,并不在意,哼声反问道:“知道却不能破解,难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宫厩尹道:“难道就围而不攻?岂不让宋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