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52节
这一次围城商丘,以现在来算,哪里需要三年,只怕再有半年就能解决宋国的问题,三年内只要保持战略优势,到时候签订弭兵会盟约的时候,楚人还是有优势的。
三晋若败,则三晋必然不会签订弭兵盟约,到时候按照墨者的说法,曲在三晋而不在楚。
至于楚战败……楚王则是从未想过,觉得以自己的雄才,三年之内必能占据上风。
三年之后,利用三年内积攒的威望,利用弭兵会带来的和平,进行国内变革,也未尝不是个极好的机会。
他却不知道,适选了三年这么个诡异的时间,看似是要说服各国君主,实际上……则是包藏祸心。
盟约的签订肯定是各国君主签订,三年内,天下将要死一大批的君主。
秦、赵、韩、楚等等,这几国都要死君主,而且几乎是集中在一两年之内。
继承权之争、变法派与守旧派之争、三晋内部的纷争……都将在一两年之后全面展开。
适根本就没想过这条约能够执行,更确信各国谁先完成变法、完成技术革新,都会撕毁盟约对外扩张。
墨家没有把利天下这样的事,寄托在一张必定会被撕毁的条约上。
三年之期,看似对楚人有利,实则对墨者有利。
楚人自然认为自己不可能失败,但墨者却也认为这一次可以不借助三晋之力击败楚人逼迫楚人退兵,从而威震天下。
春秋时代的残余,各国有资格会盟的贵族们在战争中打的头破血流,但在平时仍旧是亲戚和朋友,这种事常有。
无论输赢,三年之内楚国与墨家都不会有极大的仇怨,无非输赢而已。
楚人盼着三年之约,能够放心大胆地占据战略主动,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攻城不会被墨者因此拒绝三年后之事。
适则盼着三年之约,能够说动楚王答应下来。
……墨者是重祭祀的,那就需要一些仪式,而祭祀仪式似乎没有比这座之前遗留下来的木塔更为适合的地方了。
主祭的,必然是墨者,到时候具体怎么祭祀,还不是随适怎么说。
适给出的三年之期,在最大程度上让楚王没有了任何的顾虑,觉得完全就是有利而无害的好事。
而适的话中,故意留出的一些鱼饵,也让楚王心动。
按适所言,似乎一个君主如果能够做到让墨者认为可以“利天下”,那么墨者便可以帮着其“定天下于一”。
这种诱惑,源于墨者的技术,也源于墨者展示出的实力,以及庞大的士阶层储备。
后有战国公子养客三千,但刨出去滥竽充数的,只怕数量上还不及墨者,因此墨者一旦走入明面,的确是一支可以让各国国君有心招揽的力量。
而且这些力量似乎也正可以对抗那些贵族封君,至于怎么做才算是能让墨者认为是有“利天下之心”,在楚王看来这需要询问,也可以伪装。
但,适说的一直都是“墨者认为你有利天下之心,才会助你定天下于一”,至于是还是不是……适说的不算,巨子说的也不算,墨家自有规矩,也自有天志,自然会有定论。
眼看楚王似乎已经心动,适又添了一把火,指着地上的那些铁器道:“这些铁器,其实也可以冶炼为剑、戈。而且冶炼出来的剑戈,比起齐铜还要锋利。若是日后守城,墨者也可以用这些铁的剑、戈,正可谓以一当五,锐不可当。”
“哎……凡事有利有害,这铁器若是有利天下之心,则可以民用倍足;若有霸天下之心,也会让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所依靠,寡母嚎哭……”
这些看似悲天悯人的话,实则句句都是在诱惑楚王。
楚王犹豫片刻后,终于说道:“我是有心让天下再无纷争的,也是相信你们可以让民用倍足的。三年之约,楚人可以最先遵守,三年之后若成盟,我绝不兴不义之战!”
他说的斩钉截铁,心道:三年之后,楚人占尽优势,晋人不盟也得盟,返回回国变革,正合适。
适露出向往神色,心道:算了吧,你根本活不到三年,你的两个儿子会打的头破血流不惜让楚国分裂。
心中各怀鬼胎,适嘴上却道:“墨家重鬼神,必以祭祀,由上帝天鬼监察,方能相信。若楚人约盟,三年后三晋若不同意,墨者冶铁之法与其他奇技必传于楚而不入三晋。”
“只愿您能遵守盟约,不再兴不义之战。”
“罢兵戈、促生产、播铁器、改耕作……二十年内,人口财富均可翻倍,这些都是君主的财富和荣耀,我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还要征战。”
第一九零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十三)
适当然明白,战争未必一定就是理智的,但墨家既然讲道理,他又要做“巨子最好的学生”,自然要站在理想化的角度去问出这个他自己其实知道答案的问题。
楚王觉得适年纪还小,又觉得若是别人问这样的问题或许奇怪,但若是墨家那些人问出来就极为正常。
他觉得不需要回答,因为这一次出征的目的、意义甚至一些更深层面的权力斗争,适在之前都讲的很清楚。
熊当对于三年之约已经心动,只要不是现在退兵,他可以答应,甚至可以让墨者帮着斡旋。
只要三年之内占据优势,听适的意思是将来若是三晋背约,墨家似乎可以帮助楚人守城。
守城、甚至是墨家帮着楚人重新修筑城防,都是巨大的优势。
楚王思虑一阵,问道:“难道墨家斡旋各国,宋公已经同意了吗?”
适略带嘲讽地笑道:“墨家守商丘,可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人。只不过宋恰好孱弱而楚恰好强盛、若不帮着防守不能撑到三晋来援而已。”
言外之意便是宋公和巨子,是平等关系,是战时合作关系,而不是从属关系。
楚王半真半假地赞赏道:“墨者多才,我都有几分盼着楚弱而宋强,想来大治的便非沛县而是郢了。”
这算是极高的赞誉,适也不回答,楚王又道:“既说盟约,我可先与墨者成盟。三年之后,无论三晋如否弭兵,楚人必不再兴不义之战,届时若是如此,墨者可能助楚守城?”
适模棱两可地回道:“若能做到让墨者以天志规矩测量为‘利天下’,莫说守城,就是助其定天下于一,又算什么呢?”
这话其实根本没有回答楚王的问题,而是诡辩到另一个看似相似的问题上给出了回答。
然而楚王心头大喜,心道:“墨家虽有巨子,但其巨子并无野心,一心利天下。”
“此事做不得假,当年墨翟孤身一人入楚,便可信任。再者,若一人伪装,能伪装至死,又与至圣之人何异?”
“若墨者能入楚,则内可安公族王室、外可守边关雄城、政可稼穑百工……我自不兴不义之战,儿孙之事,我岂能管?”
他隐隐心动,便道:“既如此,便可成盟。”
适道:“若成盟,则必由墨者主祭,以求上帝监察。”
楚人颇信鬼神,也有掌握祭祀的官员,太祝当即反问道:“祭祀事,缘何由墨者来做?楚其无巫觋?”
适摊手道:“墨者重鬼神,自有祭祀之法。若由楚人祭祀,三晋、秦齐,如何愿意?你们是楚人,而墨者却是天下人,这便不同。”
“况且,我听说昔昭王时,观射父曰: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月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此时上帝可交通于人。”
“后,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上帝至此不能与人交。”
“楚人纵多巫觋,连观射父这样的大巫,尚且不能达于上天,又怎么可以由你们主祭呢?”
太祝无言,观射父之才,他自然不及,沉默片刻后问道:“难道墨者竟能达于上帝?”
待墨者将这话传于适,适暗暗捏了一下拳头,自己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句话。
只是他根本不信鬼神,也不管上帝,这时候便含糊地问道:“若有上帝,必在九天之上,可对?”
太祝心说这话没有问题,当年重黎绝地天通,砍断昆仑天梯,绝于上帝,想来天神自在九天之上。
适又道:“若一人在商丘,欲往钟离,虽不知钟离确切之处,但车辙向南。另一人亦欲往钟离,却向北。请问,哪个人距离钟离更近呢?”
太祝回道:“向南者更近。”
适大笑道:“对,墨者可以让这些祝词距离九天更近,所以在找不出可以距离九天更近的办法之前,墨者的主祭之法就是最可能达于上帝的。”
他不待太祝回答,躬身面向楚王道:“请您出帐,观墨者手段!”
楚王同意之后,适冲着几名书秘吏的人微微颔首,那几人先行退出准备。
一众楚臣也都跟随出了大帐,周围兵车将这里围住,又有诸多甲士戒备,以防墨者使出曹沫专诸的手段。
若是此时车中装满了火药,倒是可以一举搞掉楚王,只不过适和墨者都不是宋人,而是天下人,所以对于楚王没有太大的仇恨,也犯不上做出这样的事。
那几名墨者拿出适准备好的一些古怪器物,走到众人面前,正是几个硕大的此时还未出现的孔明灯。
楚王不知这些奇怪的器物何用,便问道:“此为何物?”
“此物可飞九天。”
楚王不解,看着这些其貌不扬的丝绸器物,心中信了五分,源于墨者一贯带来的惊奇。
另一半,则是大为不信。
太祝心想,这东西如何能传于九天?
由是问道:“鸟翔于九天,需有双翼。我听闻昔年公输班与墨翟各制木鸢,那木鸢依旧有翼,而木鸢必有绳索羁縻,九天万丈,世间焉有万丈之索?”
适哈哈大笑,狂声道:“谁说没有羽翼便不能翱翔九天?天志无穷,岂是你所能知?鸟有羽翼,便能飞,那么可以说羽翼才能飞吗?如商丘人食麦,便可以说麦便是全部的粮食吗?”
墨家诡辩之术,楚之太祝也有耳闻,此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讷讷无语。
适装模作样地准备了纸笔,从一些墨家的巫觋那里学来的祝祷之词念叨一番,像是那么回事。
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将一张纸条绑在孔明灯的下面,楚王又问:“那草帛之上,书写的非是楚文。”
适道:“墨者之文,可通天帝。天帝又非楚人。”
“况且,若有上帝天神天鬼,也必然用墨家之字。昔年我随隐士求学,夫子年轻时也遇过隐士,得草帛千张,其上皆是这等问题,以解析天志。”
他这话算不上胡扯,毕竟他学的那些知识,确实是用他熟悉的这些文字书写的。
只是这话在此时听起来,便有了那么一丝鬼神的味道。
后百余年后,子房拾鞋,也不知道黄石公给他的天书上用的却是哪家文字……若是秦文,倒也有趣。
如今适弄出许多古怪事物,楚王这一年又多听闻,心中偶动一念,以为天帝用的真的就是这样文字——总不至于说上帝鬼神都不认字。
适忽悠完,叫人点燃了孔明灯下的油脂,不多时热烘烘的空气撑起了丝绸,楚王群臣之中有人忍不住惊道:“真的飞了?!”
那些提前准备的孔明灯,在众目睽睽之下,扶摇直上。
今日无风,正适合。
众人抬头观望,见这些古怪之物不断上升,竟有一些竟然不知踪影。
楚人营地之内,更是许多人抬头观望,指指点点,以为鬼神降临。
昔年墨翟与公输班各行手段制作木鸢,可木鸢终究还是有羽翼,风筝至少看起来像个鸟。
可此时这些丝绸的孔明灯,却胖乎乎的,最关键的是下面没有绳索绑缚。
漫天飞舞,若是此时入夜,当真如漫天萤虫。
适挺身指着高空飞翔的孔明灯道:“玄鸟可啄浮游而高飞、鹰隼可抓兔鼠而振翅,有大有小。”
“此物既能飞天,若大千倍,岂不能载人飞于九天?”
“若有天帝,则此物距离天帝最近,也能达于上帝;若无上帝,乘此物高飞,则可亲眼得见!”
“观射父当年以为重黎斩昆仑,认为自此天地相隔,却不知世间自有天志,上可通九天、下可及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