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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55节

  他询问众人,众人默不作声。

  晋国六卿,哪一个都比他们有实力,也有势力。

  威望、人脉、地位、名声、财富、死士、家臣……什么都不缺。

  大尹灵琦冷声道:“六卿之乱后,中行逃于齐、智氏亡于秦,如今他们可还有封地家臣?可还有权势?”

  “除了墨者传出的那篇青出于蓝之外,中行氏众人可还有什么?”

  “再者,昔年咱们政变得权,昔日大尹逃亡于楚,如今其家族又在何处?又有多少财富?”

  他说的众人默不作声,又道:“一旦司城皇得势,我们必被屠戮,又有三晋作为依靠,我们除了逃亡楚国又能怎么办?”

  “楚王就算接受,可有封地于我等?公族王族尚且不能够全部分封,我们又能得到什么?昔年大尹逃楚,如今家族凋敝,可是连封地都没有,后世子孙传闻也有牧羊助耕者!”

  “早晚是死,死则举大事!总不能如墨者所说,让我们变为温水所煮的蛤蟆,那时候连这样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说完这些,在场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太多的例子、太多的前人事,都是如此。

  贵族只是身份,真正有力量的还是封地和权力,当年的乐氏分支,虽然如今也有乐羊子这样的人物大放光芒,可乐羊子之前却只能做门客……

  难道,让他们、让他们的家族后代,再去从门客做起,重走一遍门客、大夫、卿的路?

  众人想到这,大尹灵琦便道:“三年前我等已经盟誓,背盟者死。墨者曾言,盟约必是利害相关才能延续维持,这是正确的。”

  “在场诸人,若举大事,将来可学韩赵魏之事,即便不成,亦能各成附庸。”

  “若不举大事,司城皇一族得势,三晋兵至,只有逃亡一途。如今就算投靠司城皇,又能得到什么呢?就算现在得到了,将来皇父钺翎继其父之职,难道不会收回吗?”

  叔岑喜闻言,带头道:“如此,我愿举大事而死,亦不愿做温水煮杀之蛙。”

  其余人也纷纷道:“我等皆愿!”

  大尹便道:“此事需机密。”

  “府库内,自有死士,这是可以信任的。你我府中也都有些饲养许久的死士,他们重义轻生,这都是可以成事的。”

  “但即便你我府中死士都集中起来,也未必是墨者的对手,而这种事又不能使私兵甲士出面,所以这件事还需要楚人配合。”

  “要选机密心腹之人,前往楚营,与楚人相约。”

  “楚人攻不破商丘,所以不攻;而楚人若不攻城,那么我们便没机会动手。”

  “需要楚人一次攻城,吸引墨者注意,我们再焚烧府库粮草、在城内放火,让城内的粮食只能支撑一个月。”

  “城北处,有我的人,那些死士做成之后,可由北墙出城,只说是楚人细作所为,司城皇纵怀疑,也不能指责我们。”

  “到时,城内缺粮,民心必愤君上背楚招致饥荒,我们便可广传童谣,引领甲士逼迫君上让位与公叔。”

  “楚人这一次要攻的让墨者全力防守,但楚人依旧不能破城,因为墨者守城术无双天下,所以终究我们还有机会在城内做成这件大事!”

  他将计划说出,正可谓天衣无缝,只要能够说动楚人发动一次全面进攻掩护城内,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做成。

  至于人命,那无关系。

  换成司城皇,也是一样,这一次楚人围攻,也正是司城皇所期待的……城内不惨,他请三晋出兵就无意义,城内民众就不会支持他。

  换了谁,城内百姓都苦,只是在利用这些苦,达成自己的目的。

第一九四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三)

  六卿可以想到粮食问题,就是墨者参与守城后商丘城的根本。

  作为从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贵族行径的适,自然也会想到,只是他想到了也不说,一如当年公输班在楚王面前想到不说一样:适不清楚墨子是否能想到,但绝不会说出口。

  雪中送炭、国人暴动、逼迫宋公、分化贵族……这是适从三年前就开始想到的手段。

  宋国不能变法,宋国不能集权,宋国需要贵族分权制衡,才能让刚刚起步的墨者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这会死很多人,或者说死很多无辜的人,所以适不可能把自己的想法与其余墨者分享:他们许多人太过理想主义,而墨家需要的是一个知晓现实残酷的人做暗中推手。

  如果一系贵族独大从而集权,那么墨者也就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不管是大宪章还是三级会议,都源于分封建制的时代,是王权与贵族斗法的结果,没有强势的贵族王权不可能寄希望于自耕农和市民阶层的帮助,与贵族对抗。

  作为掌握着宣义部和书秘吏的适,在商丘有工匠会作为耳目,也知道墨者所知道的一切消息,而商丘城内暗流涌动的那首童谣本身就是他编造的。

  六卿之间的阴谋,适不知道,但却知道形式逼迫之下,这些贵族肯定会选择拼死一搏。

  除了墨家的最高层,没有人知道墨家准备靠自己反击楚人,解除商丘之围。

  因为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三晋出兵是唯一解围的方式,也就注定了亲晋的司城皇一系与其余六卿的矛盾不可调和。

  晋人一来,其余六卿就完全没有机会了。

  适甚至有些盼着商丘城内早点乱起来,宣义部已经掌握了城内的舆论宣传。

  适知道城内乱不起来,宣义部和工匠会,都会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掌握民心和舆论的主动,所以适盼着那些贵族发动一场“叛乱”。

  墨家当然要中立,不但要中立还要隔岸观火,等到必要的时候以第三方的身份帮助第三方的宋公,平衡宋国内部的力量。

  于整个宋国,墨者的力量此时尚且还不能做到三足鼎立。

  但于被围城的商丘,墨者的力量足以做到三足之鼎的一支。

  粮食,是亲楚派获胜的唯一可能,尤其是在墨者展示了足够的守城技巧之后。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适在忙碌完那些测量参谋的任务后,带着几名剑士从墨子那里取得了手令,去巡查一下商丘的府库粮仓。

  本身府库的粮食也不算太多,但是在围城之前墨者组织了强制征粮,用一些小贵族作为杀鸡儆猴的鸡,再用明确的账目归还等说辞,征集到了足够支撑八个月的存粮。

  省着点吃、后期进行配给制度,应该可以勉强支撑一年。

  一年是楚人的极限,他们围城一年,如果不能因地就粮,也会面临县兵的不满和楚地粮荒等情况。

  府库的守卫中,并无墨者,墨者人数不多,基本都被分配在守卫的岗位上。

  那些将来要拼死一搏的墨者,并非是此时的军队,更像是一个基层军官团的敢死队,他们不可能来做这种守卫的事,这是一种浪费。

  不过墨子也很重视粮食的守卫,这里驻扎了不少人,一部分是守卫,还有一部分是专门用来应对灭火之类的事。

  守城规矩中,即便城内失火,城墙上的人也不能随意去救火,哪怕是出于好心也要处斩,所以在一些紧要处必须有一支专门负责灭火的队伍。

  守卫府库粮仓的兵卒并非老弱,但也不是精锐,之前还未出现过城内粮食被焚烧的状况,对于这种事也就防范不严。

  适围着仓库转了一阵,发现很多地方都非夯土而是原木,便看似无意地问了一下身边的剑士道:“依你们看,墨者若在城内举火,忽然焚烧粮仓,可能成功?”

  那剑士笑道:“宣义适,依我看若以备城门之士,只需几十人便能焚烧府库。即便不能全部焚烧,但这里的粮食算是城内半数。”

  他不知适为什么要问这话,适也不言语,又转了几圈。

  守卫的兵卒也知晓适的名号,又见他有墨子的手令,也不阻拦。

  待出去后,正准备去远处的工坊看看的时候,冷不防在路上遇到了公孙泽,两人也算是有交往,此时又非城墙上,只好互相打了声招呼。

  适想到之前曾在城墙上看到公孙泽,奇道:“巨子不是让你们贵胄之地守卫城堞吗?”

  公孙泽昂头道:“你们的巨子,是遵守国君的命令来守城,所以我才遵守你们巨子守城的命令。楚人并不攻城,今日换休,且有些事。”

  他是个名正言顺的人,适却也是一样,摇头道:“是宋公请巨子守城,非是宋公命巨子守城。巨子非宋人。”

  公孙泽大笑道:“墨翟先生纵不是宋人,你适的名字可是人人皆知你原是商丘鞋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你也不是宋人?”

  “你们墨者总说兼爱天下,又常说墨者是天下人、九州人,却非宋楚亲晋人。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教。”

  适心说,你请教的准没好事,只是对方已经行礼,自己又不好拒绝。

  公孙泽问道:“若一日,你们巨子之令与国君之令相冲突,你又听谁的呢?”

  适想都没想便道:“自然是巨子的。我非宋人,乃天下人、九州人、诸夏人,为什么要听国君的呢?”

  公孙泽脸色涨红,半是嘲笑半是恼怒道:“乱臣贼子,便是你们这样的人啊。难道你们墨者之中没有农夫吗?”

  适点点头,墨者之中当然有农夫,而且数量还不少。

  公孙泽似乎找到了突破点,大声道:“如此,农夫之田,岂非王土?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子以九州分于诸侯,你们墨者中的农夫种植土地,却不遵守诸侯的命令,难道这不是背叛吗?”

  这问题问的尖锐刺耳,适身边的剑手颇为不满,适淡然说道:“墨者从不认为这土地便是天子诸侯的,所以也就从未想过背叛二字。这土地是天下人的,那我们不就不背叛了吗?”

  公孙泽大笑道:“可笑!你们这是天下道德之末流!难道你们说叶子是红的,从此之后,绿的便是红的了吗?”

  出乎公孙泽的意料,适极为淡然地点点头道:“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让我们的道理成为天下道德的上流,那我们就不算是背叛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公孙泽怒道:“你那《山海经》中说,脚下大地是圆的。于是从晋往楚,其实往南往北都能到达,难道你们会选择往北吗?”

  “你们想要不背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遵守国君的命令,而不是让你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你们这样做,与晋人去楚而辙北有什么区别?”

  适摇头叹息之后,嘲笑道:“可我们并不想不背叛啊,我们只是为了让他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而不背叛只是附带的。正如你拉弓导致你的拇指结茧,难么你到底是为了结茧还是为了学射呢?”

  “学成了射,自然结茧;而若只是为了结茧,当然有更简单的办法。墨家从不隐晦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要让我们的道理通行天下啊,其余的那只是附带的。”

  公孙泽仰天大笑道:“这就是无君无父的墨者!你如此说出,不但不以为耻……”

  适也大笑道:“太对了,我反以为荣。你看,当初我用墨家的说知之法,保住了武王的仁;如今巨子又用墨家的守城之术,保住了你们的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要记住,是宋公请巨子守城,不是宋公命巨子守城。他若敢命,哼哼,只怕这商丘便守不住!”

  在公孙泽看来,守城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从未想过一个问题:他有足够的理由守城,而墨者守城的理由是不是和他不同呢?

  作为低阶贵族,他依旧享受着分封建制下的特权和土地,所以只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道理是对的,那么分封制的特权与义务就是合理的。

  他是宋公的直属士,并非是再分封的大夫手下的士,所以他只能效忠宋公。而那些大夫下属的士,效忠的并非宋公,而是他们头顶的大夫,而只不过大夫效忠宋公,所以大夫下属的士也参与守城,以完成对大夫的封建义务而非对宋公的封建义务。

  本质上,公孙泽与墨者、与那些大夫手下的士,都不同。

  公孙泽认为守城是义务,所以他认为此时守城的人都是出于义务,因而他不满于墨者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而适则明确告诉公孙泽,墨者守城不是义务,而是出于利天下的墨家道义,所以不守并非违背义务,只是违背了墨家的道义。

  有这份底气,说起话来也就极为刺耳,更让公孙泽极为不满,听上去似乎公孙泽这样的出于义务守城的人,应该感谢墨家的调动和守备。

  想到这,公孙泽怒声道:“你们既守城,就算你们守城并非义务,缘何又不经宋公允许与楚人会盟?此事商丘皆知,君子从一而终,难道你们墨者竟是先和敌人媾和了吗?”

第一九五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四)

  适看着公孙泽一副气愤的模样,好半天才笑道:“我们以墨者的身份与楚人会盟连接,与守城无关。城破、或是楚人退兵,墨者的事都算是做完了。”

  “我们又不隶属于宋公,自然可以与楚人会盟。”

  墨家讲究个名正言顺,儒士也讲究名正言顺,只是双方的“名”的根基完全不同,到头来只能是鸡同鸭讲。

  公孙泽听到这,心头更为不满,反问道:“如今都知道你们在沛邑做的事,沛邑无宰,你们便是沛邑宰。然而沛邑就属宋公,你们既是沛邑宰,如何不属于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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