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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8节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不怕讲道理的君子,怕的就是不讲道理的小人。

  只要对方是守礼君子,那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是大司寇就不能立罪杀自己。而真正的大司寇,在没弄清楚自己还不是真正的墨者之前,绝不敢对自己动手。

  真正的君子做不到宋国的大司寇,越是权高位重,越怕死也越不愿意树敌,尤其是宋国内部权力斗争极为凶残,墨者凶名在外,这是自己可以凭借的依仗。

  之前武王不仁的问题已经彻底激怒了公孙泽,但适也知道这种激怒也是有利可图的。

  在公孙泽的脸色已经从愤怒的红变为激怒的紫时,终于破口斥责道:“小人狡辩!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对你们这样只会言辞狡辩的小人,根本不需要和你们争辩!”

  适被对方气的笑了,摊手道:“仲尼还说,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智者不失人。难道君子是不智的吗?其实我认为,武王是仁的,流血漂杵也没有记错,只是解书的人解错了,以至于让武王承受了不仁之名。”

  适的话,就像是漆黑夜空中东方亮起的一抹霞光,又像是乌云遮天时空中划过的那道闪电,让公孙泽瞬间看到了希望。

  适引诱道:“你既是君子,再有人问及武王与漂杵之事时,你又该怎么回答?仲尼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仲尼也曾问于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说完这话,适笑眯眯地看着公孙泽道:“你若是以求学之礼问我,我倒是能回答,让你知道这句话本来是什么意思。日后再有人问起,你也可以回答出仁与漂杵是怎么回事。反正,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好多人了,就算我不小心死了,杨朱、李悝、吴起之辈,也会问你们这个问题的……”

  适每说一个名字,公孙泽心里就咯噔一下,嘴里喃喃地跟着骂一句:禽兽、异端……

  异端之词,源于仲尼。攻乎异端,斯害也矣。杨朱墨翟是禽兽猪狗,李悝吴起这是异端,不可同日而语。

  可骂虽骂,他却知道一旦这些歪理邪说传到这些人的耳中,日后更难反驳。

  适在他眼中,只是小人、庶民,当不起这个三人行中的师,可如果不问清楚,自己终究心有不甘,担忧有人借此生事。

  适想的则是,君子欺之以方,可以用道理欺骗。

  骗的他来问自己问题,自己也算是一字之师了,定下来这个,只要对方是君子,这辈子这人都不可能亲手杀自己。

  如今想杀自己的,只有真正的君子;不是君子的,纵然讨厌这些东西碍于伪造的墨者名头也不敢杀。

  君子不惜命,小人惜命。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骗过这一段时间,等墨子从齐国回来,他根本都懒得和这种人废话。

  此时村社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围了过来,或是看热闹,或是想看看适是不是真的通晓道理可以将这位公子说服。

  虽说这些天,适做了不少打破等级制度的宣传,可是等级制度仍旧深入人心。

  这些村社庶民对于穿直裾、佩玉的公子,仍旧心存一丝说不出的感情:似乎和庶民讲道理不算什么本事,能和公子讲道理才算是真本事。虽然公子的身份是世袭的,和自身的学问没有什么关系,但数百年的灌输之下,学问道德已经和血缘绑定了,模糊在一起,这不是几个月就能解决的问题。

  村社众人听到适说要让这位公子想他求教,而且要以师礼向他求教,一个个都吓的不轻,心说这怎么可能?

  有些平日里和适走的最近的,悄悄过去拉了一下适,意思是让他退一步。

  却不想站在适一旁的芦花,却看得眼中如同冒出了星星,大约觉得适此时和自己梦中的那个模糊的适长得一样了,伸出手打开了那个试图拉适一把的村民。

  公孙泽恶狠狠地盯着适,看着周围这么多的村民,明知道适在逼他,却也无可奈何。

  他不认同适讲的大部分东西,但他又觉得如果是真正的君子,遇到可以借鉴的学问是应该问的。

  就算求教于适,那也只是询问武王与漂杵的问题,而不是说真正信服了他的其余学说。

  但是,他也知道,庶民愚昧。

  这些庶民却不会这么想,眼前这人又是个无耻小人,到时候与这庶民一说,自己这一问便相当于是赞同他的全部说法……庶民愚笨,他们当然不会想那么多。

  适见他还在那犹豫,又接着下了猛药,喝道:“你不解漂杵之意,堕武王仁名,是为不仁;明知这个问题可以被解答,却不去问,是为不智;知道将来圣王可能因此而被人误解,却不试图弄清楚,是为无礼;知道自己错了却不以为耻辱,是为不勇。不仁、不智、不礼、不勇,你有何面目佩玉称为君子?”

  唾沫飞溅,直直地溅到了公孙泽的脸上,公孙泽皮面涨红,心头学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挤在一起,没了主意。

  好半天,他终于向后退了一步,面带怒色地朝着适行了一礼,低声带着恨意道:“请教!”

  这一礼,这一声请教,顿时引来了周围无数的惊呼声。

  这些村民没想到一位真正的公子,竟然也来向穿着麻衣和他们一同劳作的适来请教……这简直是旷古罕有之事,一个个的嘴巴里都像是吃了《伪七月》中的那种红色火辣的菜蔬一样,闭合不能。

  既是公子都来请教,那么适说的那些东西,显然都是真的,否则公子怎么会来请教呢?

  公孙泽此时是黄泥巴掉裤裆,怎么也说不清了。他请教的,根本还是儒学中的问题,而不是墨家的那些东西。

  墨家虽然也讲智、勇这些东西,可知耻而近乎勇明显是他学的那一套中的定义。一样的字,不同的学派中是不同的含义,有时候就是鸡同鸭讲,是要辩驳最初定义的。

  可眼前这个适把问题放在他学的价值观中讨论,逼得他不得不问,而且这么问也不是自己走向了异端,而是维护正道。

  这就像是读书人和流氓吵架,两人的方式肯定不同,但可怕的是这个流氓不动手反而之乎者也,这就无可奈何了。

  适见他已经行礼,心说这辈子你算是没机会杀我了,于是装模作样地像是当年夫子传诗子夏一般的调调,故作老气地点头道:“知耻后勇、不耻下问,可以传漂杵之意矣!”

  公孙泽气的咬牙切齿,好几次摸了摸那枚佩玉的牛皮,这才压住火气。

  适摇头晃脑地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便回答你,日后有人再这么问你也好维护你所认为的正道。”

  公孙泽原本气急的情绪,被那一句维护正道压了下去,再次请教。

  “也罢,我就说给你听。”

  “昔日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王以二月癸亥夜阵未毕而雨。”

  “大雨倾盆,战于牧野,于是乃有《大明》中最后一句,肆伐大商,会朝清明。说的便是牧野一战后,天地放晴。”

  “又知太公望深知兵法,武王虽会盟八百诸侯,然暴纣待带甲之士数万,武王兵少。以太公望之知兵,必临河布阵。临河布阵,以河为侧翼,兵少必以此阵。”

  “由此推之,武王临河布阵,纣王兴兵,太公望亲驾驷车冲击,徒卒倒戈,纣王之甲士屠戮倒戈之卒,血水混雨,沿河而下,这才有流血漂杵之说。”

  很简单的推论,虽然漏洞很多,可足以解开公孙泽的疑惑。

  公孙泽暗道:“如他这般说,不但可以解血流漂杵一句,更可证明尚父知兵、纣王残暴、武王仁德……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不是血流漂杵记载的不对,而是解书之人说的不对啊……”

  这是个极好的结果,完全将这句必定会引出许多争论的词句用一种让人接受的方式解释出来。

  他也是个上过战场的人,听适这么一说,配合上诗经《大明》一文,牧野的场面竟似逾越了六百年出现在脑海中。

  其时五星相聚于西方、几日内天却有大雨、众人皆以为天命不在周,唯独武王圣断。尚父掌兵,沿河布阵以河护其侧翼,尚父以七十之躯亲自驾车冲击,徒卒以纣王暴而武王仁倒戈,不想那纣王之甲士以戈矛刺倒戈之徒卒,血流入清河之中,徒卒争相逃命,跃入已被血水染红的清河之中,盾牌飘起,武王唉声不忍……

  越想越是入神,忍不住噫的一声赞了出来,这一瞬间的功夫,之前的那些愤怒全都消失了。

  正准备为解这一句话感谢一句眼前这个工商之贱鄙的时候,适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便是我墨家以闻知而说知的推理之术,若无我墨家此术,武王蒙不仁之冤矣!”

第二十二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二)

  鸡汤听的多了,容易把脑子听成浆糊。

  公孙泽这样的君子,就是从小听道德鸡汤长大的,可这东西解释什么都能找出圆的通的道理。

  他本以为,适多少会有点君子之风,所以给他解释一番流血漂杵与仁的关系后,心怀一丝感谢。

  可没想到,解释完之后,却是浓浓的嘲讽:你们的仁,却要靠我们墨家的说知之辩术去证明。

  公孙泽的脑袋里此时就像是鼎镬中煮沸的油,落入了几滴水,炸成一团。

  按古之君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上来说,就算让武王背上不仁之名,也不可与墨家妥协。

  宁可武王不仁,不可用墨家说知之术。

  按古之君子,《诗》中又有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说。

  按这么理解,又应该借鉴墨家的辩术,丰富自己的理论,师以墨者以制墨。

  这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究竟哪种才算是君子所为呢?

  他还在那沉思的时候,一旁的友人却暗暗记下适所说的每句话,在那摇头晃脑,面露得道之色。

  一旁村社的农人,不太懂适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开始怒容满面的公孙泽前来,被适骂了几句被迫行礼请教,请教之后有被适逼着学说知之法,到如今面如死灰浑身颤颤。

  众人当然以为是适胜了。

  再一想,既然这样的公子都信服于适的才智,那些《伪七月》谶歌中的场面又加了几分可信之处,说不准明年祭祀之时便有那种鬼布、鬼指、墨玉等谷蔬,心中更喜。

  公孙泽实在没想到适会如此无耻,君子交兵,不追逃兵,可这人却是抓住机会便不松口,和野狗没有任何区别。

  如今他是说对也不是,说错也不是。

  适根本没给他说出说知推理之法之前说对错的机会,如今不论说对说错,都是对之前漂杵、说知两件事一同的态度,分不开。

  想了许久,终于低声道:“你这漂杵之解,或是对的。只是这墨家之学,无君无父,不学也罢。”

  适也没指望他会学,既然已经胜了,也已经借公孙泽这位颜如玉的公子的败北再一次提升了众村氓的信任,且成了他的一字之师,这人已经没什么用了。

  可公孙泽并不想放弃,他之前听到的那些谶歌俚曲让他愤怒,但在愤怒之余,也觉察到了问题。

  里面的东西,虽曲解天志、肆意明鬼,但是墨家最容易被攻讦的几点其中并没有。

  他以为是适刻意没说,用来欺骗众人。

  又见适已然获胜,那些村社众氓的神态更为恭谨,知道这些人如果再不教化,可真的要无君无父了。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高声道:“你们既知此人是墨者,可知墨者之义?”

  要是刚开始,众人可能有些惧怕公孙泽公子的身份,可如今公孙泽已成落水狗,哪里还有惧怕之礼?

  “当然知道。兴利除弊!”

  “行天下大义,让世人再无饥馑。”

  “墨者是两军临阵的战车,是先锋,是斥候。不需要别人也信的,只要墨者遵从就好,非常人非有救世之心不配成墨者。”

  “地尽其力,人尽其能,贵无恒贵,贱无恒贱,尚贤兼爱……”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公孙泽心下暗喜。

  心说果不其然,你果然没有把墨者最不容易被人接受的地方说出来,怪不得这些人信你,如今我却将你这谎言戳破,这些人定然幡然醒悟。

  他大喝一声,镇住众人,冷笑道:“可这人却没告诉你,墨者需要节葬、非乐吧?墨者要让天下之人死后只有三尺之棺而葬,他们要让天下之人不可听丝弦钟鼓之声。”

  “可他的谶诗之中,却丝毫不提及。这样的乐土,你们还想去吗?”

  本以为是振聋发聩的质问,但觉问过之后众人定会幡然醒悟,弃适而去。

  却不想周围众人睁大了眼睛,一个个的眼神像是看他封地里的那个兔唇之儿一样。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女,笑吟吟地讽刺道:“这位公子,你说的这些,我们根本就没有啊。不论是厚葬,还是钟鼓丝弦,我们都没有啊。”

  她用一种少女特有的真诚和懵懂,似乎是发乎内心的疑惑,睁大着眼睛,像是最为无尘的孩子一般,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墨者……怎么能夺走我们根本就没有的东西呢?”

  ……

  这一声简单而不可辩驳的反问,引来了一片叫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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