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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194节

  只想那楚王有雄师数万,依旧被俘,难道自己手下的私兵死士,能够及得上数万楚人吗?

  真要是违背了盟约,墨者助三方之一,自己这边哪里还有胜算?

  子田闻言,面部抽搐了一下,稳定下心神后,才道:“壮哉!只怕昔年之恶来,也未必有墨家之勇啊!”

  “你且回禀墨翟先生,我这就召集民众,准备车马,即刻与楚人成盟!”

  那墨家弟子领命而去,留下一干贵族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无尽的震惊和内心的波折。

  有些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当着“保护”他们免得互相戕害的墨家弟子面前,实在是没法说。

  既然夜袭才死亡了十几人,只怕夜里的雷鸣声必有缘故,再看看这些墨家弟子身上绑缚的奇怪的圆球和火索,哪里还敢做声说那些可能会招致厌恶的话?

  只求安安稳稳度过今日的会盟,能够安安稳稳保持那十年的盟约。

  ……

  城头,已经得知公造冶做成穿阵而击大事的墨子,坐在那里大口喘息。

  紧张了一夜的精神顿时放松之下,布满了疲惫。

  适等人在一旁,也是狂喜不已。

  虽说结果已在预料之内,但只要还没有做成,那就有万一失败的可能。

  万一的失败,才是最为可怕的。

  一旦失败,墨家就会消亡。

  力量衰减之下,也不用想着什么约天下之剑了,只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空打嘴炮的学术团体了。

  墨子留适等人在城内,不只是因为他们不善于击剑挥戈,更是希望这些善于嘴炮的人万一墨家精锐绝于楚阵,他们可以存活下去将墨家的精义发扬。

  墨子的疲惫,不止源于担忧。

  这一夜,不仅是要担忧公造冶等人能否成功,还要做一下没有成功清晨集结力量趁着楚人营乱反击的准备。

  万一公造冶那边围住了楚王还没有成功劫持,就需要发动商丘民众趁着楚人混乱拼死反击。

  如今事情已成,墨子终于放心。

  喘息之后笑着于适说道:“如今墨家可算是能够约商丘了,也能够凭此一战,震撼天下好战之君。这是真正利天下的大事。”

  “经此一战,那些好战之君若是再轻易围攻郑、宋、卫、鲁等弱邦,也不得不考虑我们墨家的反应。”

  “他们若要围城,需要先来问问我这墨家巨子,至少也要说明白他们不是在行不义之战,总要讲些道理。”

  适笑道:“先生所言极是。这一战必将震惊天下,弟子不日将会诉诸于草帛之上,传遍天下巨城大邑,数月之内保叫天下知晓。”

  “商丘既能守住,那么其余各国也能守住。就算不靠我们自己绝地反击穿阵成盟,晋人攻则请楚,楚人攻则请晋,只要守住城,天下好战之君哪里还敢轻易发动不义之战呢?”

  “弟子已经准备好了文章,要将此事宣告天下。”

  墨子点头道:“这种事你来做最是合适,但现在却不急。当务之急,是要做两件事。”

  “与楚人成盟,如今必问于众,那么盟约如何?我们虽然已经起草,但也需要由你来宣扬与商丘城内知晓,让他们与宋公议政。”

  “其二,沛县之事,还需要你们宣义部做好宣传。宋公那边的道理,我去说,无非是效当年萧地附庸事。但商丘民众那边,还要你说清楚沛县的要求和功勋。”

  适领命道:“弟子自会办好。”

  墨子叹息道:“这件事一定要做好。不管是守城还是击破楚人,都只是过程,而目的最终还是这两件事。如果这两件事做不好,那么这一切也都是等于没有做。”

  又告诫几句,适领命退去后,墨子看着适的背影,终于长叹。

  今夜之战,之前得到的消息和回报,墨子已经确定适的功劳不低。

  墨家内部自有赏罚,有些事诸如迎敌祠欺骗楚人不能说,但就算刨除掉这些不能说的事,适的功勋依旧不小。

  从夜缒草人麻痹楚人,再到火药破阵造成楚人惊慌,以至于那些绘制的地图与测量的长短,种种细节都是今夜能够俘获楚王的关键。

  若是任何的细节不足,今夜的事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再加上之前城内政变,宣义部两日之间扭转了舆论,让守城的国人站在了墨家这边完成了逼迫宋公约盟之事,宣义部的作用愈发明显。

  最关键之处,就在于适头脑清晰,目的明确,从守城开始就分得清手段的目的,并且一直不曾改变初衷。

  沛县之事,一旦做成,那么沛县就能按照墨家所设计的另一种规矩完善制度。

  商丘城内,与宋公约法,也能够保证墨家自此之后在宋国的活动,更能让商丘城成为墨家重要的支撑点。

  而更重要的,就是适曾经说过的约天下之剑,经此一战墨子终于咂摸出来的味道。

  若墨家众人没有这样的武力,那些盟誓盟约即便签订,也未必能够被执行,更别说能够长久。

  破坏盟誓的事太多了,墨子知道鬼神未必会降下惩罚,如今看来有一支独立的武装反倒是约束天下好战之君最好的办法。

  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商丘城即将成立的询政院一事,在墨子看来这也是约束天下之君的一种尝试。

  这是规矩,那么共同议政寡从于众的规矩便最大。

  至于这种规矩之下商定出来的义,是不是墨家所认为可以理性总结出来的义,暂时说不准。

  但墨子心想,宣义部是可以宣传的,那么在询政院成为规矩后,只要义可以宣扬出去,那么少数从于多数,岂不就是天下同义了呢?

  天志是理性可以推论的,也是理性可以总结的,一如那些世间的制度与道德,至少墨子是这样想的。

  这才是墨子最为看重的一件事,也正是墨子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尝试看看结果的一件事。

  他今年已经七十余,自知时日无多,原本的约天下之剑似乎遥不可及看不到希望,但现在却可以看看能不能约宋公。

  若宋国能够大治,能够兼爱非攻利于宋之千里,同样的手段也就可以用于他国。

  即便他死了,依旧还有弟子。还有禽滑厘,还有公造冶,还有年仅二十的适,他们终究会再有弟子。

  墨子遥望着黎明之际的商丘城,忽而想到了列御寇的那篇文章,默默念叨。

  “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今我虽无子嗣,却有徒众党羽,又有草帛书义,我死,墨言不死。天下就在这里,何苦而不治?”

  这文章出自列子,与墨家之间有一定的争端,尤其是在世界本源的讨论上争辩不休。

  双方唇枪舌剑,草帛互传,尺素书义,但这一篇《愚公移山》却是极好。

  墨子又想到适的那两位传说中的夫子,只能说适的学问学于他们,而利天下之心却和自己想通。

  很多道理两人想的相似,但是很多细节却各有分歧,如今墨家却靠适走出了一条墨子曾苦思五十年不得解的道路,不由欢畅。

  想到这,他大笑三声,兴之所至,弹剑高歌。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想起曾怨恨自己晚生几十年,不能够与之相辩相斗的仲尼,又道:“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大笑之后,收剑回鞘,兴之所至,手舞足蹈。

第二四五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三)

  适离开了墨子之后,脸上也露出早已遏制不住的笑容。

  今夜一战,墨家固然名动天下,火药之物也可以传遍天下。

  他不会把火药作为一种秘辛隐藏一辈子,而是巴不得把火药传播出去,传于九州之内。

  战国时代已经来临,战争总要继续,这东西总会派上用场,配合上此时的青铜冶炼技术,若是再将黄铜和熟铁两种技术传播出去,几十年内火药时代就会来临。

  成排的步兵,闪烁的铜炮,将会砸碎贵族最后的生存土壤:脱产训练二十年的贵族,强悍冲击的驷马战车,可以挡得住火药的轰鸣吗?

  若不能,一个贵族与十个训练了三个月的士兵不相上下的时候,又靠什么维护他们的特权呢?

  民众不需要贵族,国君也不需要贵族,所以今夜火药的爆鸣,就是为贵族与贵族精神清唱的挽歌。

  下了城楼,不等着适先说话,已经有守城的徒卒农兵国人高声询问。

  “是楚人已经败了吗?”

  “沛邑的人,抓获了楚王,是真的吗?”

  “传闻太多了,适,你们宣义部的话我们才信!”

  “对啊,说句话吧!”

  不少人手持戈矛,拄着戈矛站在适的旁边,那些跟随适出来的墨者,很习惯成自然地将一些守城的石块之类垒成了一个高台,让适站了上去。

  在适抵达之前,民众们已经被报信的墨者通知了今夜的战果。

  楚人两勋贵战死,楚王被俘,答应成盟。

  这消息的背后,还有沛县义师俘获楚王的壮举,已然传遍商丘。

  到如今,莫说是楚王,连周天子都被人射过。

  可是靠庶民穿阵而击俘获大国国君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过——那些一座城、靠百十人就能攻下,国君亲自种地国君夫人亲自织布的小子爵,不算在内。

  商丘的民众从守城战开始,已经经历了几次巨大的心理波折。

  最开始因为墨家的信义和守城理所当然的义务,他们选择了守城。

  然后宣义部说楚人破城会增加赋税和劳役,他们坚定了守城。

  粮仓被烧,有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的风险后,他们犹豫于是否守城。

  城内政变之前,宣义部的宣传让他们明白权力和义务,他们在宋公答允变革后继续守城。

  可这种守城,是有先决条件的:三个月之内,若是楚人还不退走,他们就会选择放弃守城。

  这种心理波折之下,沛县义师俘获楚王逼迫成盟的消息,便更加重要和震撼。

  他们既然接受了墨家众人关于权力和义务的宣传,就不得不去想,远在泗水的沛县众人,又为什么来守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分封制下,莫说沛邑,就是宋国其余贵族的封地,国君都是不能动的。

  真要是楚人破城,达成了什么服劳役之类的条件,受到伤害的只能是商丘民众,与远在泗水的沛县义师毫无关系。

  不少民众或许会想,沛县义师是跟随墨者到来的,他们便也是墨家人,所以利天下就是缘由。

  可也有不少民众知道,墨家众人一直在宣传,沛县义师不是墨家人,他们只是民众,并非墨者,所以他们不会将利天下作为出征的理由。

  纵然墨者传来的消息,这些人依旧不相信,依旧有些怀疑,毕竟这幸福来得太突然。

  当适出现后,民众们习惯性地觉得适的话,是可以作为他们迷惘时候的方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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