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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20节

  是必须,而不是可以。

  因而任何事都必须名正言顺,如果做不到程序正确,那么肯定达不到想要的结果。

  然而杨朱认为,天下想要大治,只需要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你不来侵我的财产,我也不去侵你的财产,王公贵族也不可以随意拿走别人的东西,每个如同汗毛般渺小的个体都受到尊重且拥有自己的权利,那么天下可以大治。

  墨者不必提,法家则认为,万事不可法古。什么儒家的周礼、墨家的圣王,都没用。凡事只需要用符合当时情况的术与势,富国强兵,待到一统之时,大争之世已是古,到时候再不法此古,再行定夺。

  如此一来,这就涉及到想到达到目的,是不是只有一种办法可行的重要问题。

  公孙泽明白,夫子逝后,儒家势危而非势微。

  此时还未有阴阳五行之说,也未融合方士之术,最是艰难的时候。

  如果不能证明想要达到天下大治只有一种办法可行,那么天下之君王恐怕都不可能会选用法古井田周礼的方式。

  只有证明想要天下大治这是唯一的办法,君王才会弃异端而行正途。

  倘若不能证明想要天下大治只有一种办法可行,也就给那些异端和禽兽提供了机会。

  放眼天下,是礼;放眼盈不足之题,便是古法的盈不足之术!

  正如为人兄不友弟不恭,则很可能不孝;为人不孝,则很可能犯上;为人犯上,则很可能作乱……这是一种递进关系,哪怕再微小的事如果不守正道,都可能发展到犯上作乱的地步。

  只是盈不足之题,与天下大治不同,此时天下并未大治,所以诸子百家都说自己的方法适唯一可以大治的方法,无法验证。

  除了立足于现实不法古的法家,剩下的都在从先王三代中寻找合法性,没有一家可以全然地推演出牛耕铁器的条件下将来该是怎么样的。

  可这盈不足之题,答案却是唯一的,也是可以检验的,然而适的方法确实不是盈不足之术。

  众目睽睽之下,适却咄咄逼人地反问他答案是什么,他心中叫苦,却又无可奈何。

  眼看着周围众人都在等他答案,他也知道若是这时候解释一番答案虽对但是算法不对,恐怕又会被人嘲笑。

  若是被有道之士嘲笑,也就罢了,所谓不笑不足以为道。可是被这群庶氓嘲笑,他却丢不起这人。

  嘴里喃喃地念叨了几句,终于紫红着面皮道:“这一局,算你赢了!异端之术,可用而不可久,非能教化万民。然而想你们墨家无君无父之辈,量你们也不懂其中大道,能说对了数目,就算你是对了吧。”

  算这一字,用的极好,深得战而胜之却不忍心残害所以自己认输之三味。

  旁边围观的人却不管这个,轰轰地发出笑声。

  更有几人,高呼着适的名字,也幸好此地穷困而无牛皮之鼓,否则六指这样的孩子非要擂鼓助威不可。

  这样的欢呼让适很高兴,却绝不是惊喜。

  这一场胜了,本在情理之中,如果连九数都胜不了,那他也没勇气和公孙泽相比。

  此时周围的叫好声,在公孙泽看来或许是种羞愧和屈辱,在适看来则是人心可用。

  这欢呼不只是欢呼胜利,更是欢呼胜利之后隐藏的那些希望。

  适回过头,冲着那些跟他学过数数的孩子们道:“你们啊,要努力去学这些东西。待抵乐土,尚贤而任,你们便可以成为管粮米的粟吏、成为丈量分地私用的亩正。而想要抵达乐土,这样的人是不可或缺的,不要总指望别人,自己也必须为那一天的降临而准备。缺了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地尽其利呢?”

  那些孩子们纷纷点头道:“知道了。”

  身旁的大人也频频点头,朝那些孩子们投以希冀的目光。

  公孙泽已经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知道这时候再不压下适的气焰,此地众庶定然会步入邪途,不可教化。

  看着适那番小人得志却佯装人师的模样,公孙泽忍不住大喝道:“第二局!比射!”

第二十四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四)

  公孙泽说出比射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必胜。

  射是士必须要掌握的技能,也是士安身立命的根本。战车作为此时的第一兵种,战车上的射手决定着两军交战的胜负。

  公孙泽只看了一眼适的身形和手臂,就知道适就算会射箭,但水平一定极低。

  凡善射者,臂不一定粗,但是肩背一定要宽。

  想要射的中,发力必须要依靠腰背之力。

  那些肩不宽、背不厚之人,往往选择以手臂蛮力去拉,这样不断射不了几次,而且拉弓的幅度不会如满月,射箭的时候往往会含胸塌背,姿势不雅且箭矢摇晃。

  凡善射者,拇指必定粗大,否则根本勾不住弦。

  这是公孙泽自八岁开始用小弓学射就明白的道理,长大后长年拉弓更是让他肩宽背阔,自上而下一幅倒三角的身躯,修长优雅而且有力,这才是士人的标准模样。

  所谓款扭狼腰,并非腰细如楚宫之妇人,而是背肌发达腰腹有力,收束有力、对比明显,才有此说。

  公孙泽便是这样的人,所以一眼就知道适不是这样的人,虽不纤弱但也绝不是一幅善射的模样。

  况且,一柄弓,需要匠人三年之力,胶膈牛角三寒三暑乃成,就看适这寒酸的模样,只怕把家产卖了也买不起一柄好弓。

  公孙泽既怀着必胜之心,自然要借机反击,以让适无地自容。

  他生怕适又断章取义夫子的话来推脱,冷声道:“五射乃六艺之一,我这一题并未出格。《礼》说,射,是仁之道。射箭为了射中,正切合做人要正己身的道理。自己没射中,不可怨恨射中的人,而是要反思自己为什么没射中,再从箭靶子上射中的箭上,明白做人就和射箭一样,一定要正的道理!”

  “夫子说,君子没有什么争执比强的地方,就算有,那一定是比射箭。唯有此争,输了也是一种赢了。输了可以明白道理,道理比赢更有意义。”

  适点点头,心说反正第二题是你出。你说的这些东西,肯定对,我是不好反驳的,可真的所有射箭不中的人都会反思要正己身的道理吗?真的万物都能格出鸡汤之理吗?

  公孙泽见他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这就是为什么君子与士不习小人之术。难道犬戎入侵,再有幽王之事,这天下要靠农夫稼穑的锄头去抵御吗?难道天下有披发左衽之险的时候,要靠你们这些墨者的辩术就能说的对方退兵而去吗?难道蛮人北进,要靠你们墨者讲乐土他们就会惭然而去了吗?还不是要靠君子之御射之术?”

  适听得这仿佛拿错剧本的话,差点笑出来,但心中还是肃然起敬。

  此时的士人还能明白这个道理,真正的君子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虽然迂古,但却不腐。

  只是敬虽敬,这两镒黄金还是要争一争,于是脸上露出难色。

  公孙泽看适面露难色,得意道:“知不可胜而认输,不是耻辱。”

  适摇摇头,露出苦恼疑惑的神情,用一种仿佛吃了黄连般的表情问道:“我不是想认输,可这怎么比呢?”

  “怎么比?这还用问?”

  适拍手道:“这当然要问了。咱俩之间没法比。”

  公孙泽以为适是自认技不如人,或是说什么自己没机会练习之类的说法来搪塞,冷笑道:“我可以让你一些。”

  适看了一眼公孙泽,面上露出一种大人看孩子一般的神情,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啊,终究还不是君子啊。”

  他摇头晃脑地教育道:“你既知道射是仁之道,必知道仁为礼之始。你难道不知道天子之射,要在一旁有人用编钟演奏《驺虞》,射前听五遍射后听四遍;诸侯之射,要演奏《狸首》七遍;大夫之射,要演奏《采蓣》。”

  “这士人之射,要有人在一旁演奏《采蘩》两遍,要把草靶子做成犴兽的模样。而庶人之射,只能射圆形的草靶子,不可听《采蘩》。”

  “你是士人,我是庶农工商贱鄙,咱们之间怎么比?”

  “你难道忘了,颜渊最受仲尼喜爱,甚至视为己出,他死之后仲尼却不准以士之礼而葬。”

  “门人弟子将颜渊以士礼相葬,仲尼还专门在城里辟谣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几个小子背着我这么干的!”

  “仲尼死后,即便生前做过大司寇,可终究去位,他难道不是用士之礼相葬的吗?”

  “这才是君子啊!凡是必依礼,从一而终,方可称之为君子啊。刚才比九数,我先出题你却为难我最终你出的题问我,那这一局我也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比试,又不至于让你失礼。”

  公孙泽一听适又在狡辩,这一次便是腰间坠玉的组绶也难以在遏制他的火气,骂道:“你们墨家根本就不讲《礼》!”

  适反问道:“可你们讲《礼》啊!当年仲尼的时候,天下人守礼的极少,按你这么说仲尼也不该守礼了呗?就你这思想觉悟,能恢复个屁的礼乐天下啊?”

  礼非理,可分明就是不讲理。

  公孙泽虽然没听懂那句没有颤音和大舌音的古怪的“思想觉悟”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之前的话却听懂了,心头一颤,顿时三省其身,又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收敛了怒气,很郑重地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差点没有守住礼啊,是你提醒了我。只是该用什么办法,方能两全其美呢?”

  适再一次一把拉过在旁边看热闹的六指,说道:“简单了。这孩子是庶农,你的封田附近也有庶农。咱们各自教育一个,十天后让这些孩子以庶人乡射之法比试。你质疑我的是我有没有资格成为人师,这样岂不是正好?”

  公孙泽看了一眼六指,知道这孩子肯定也没学过射箭,这一点上倒是不怕适耍什么花样。

  可再看适的那副模样,十天后就算胜了,也只是赢了个孩子,终究不是赢了他。

  心中难免有些不甘,哂笑道:“你这小人,强词狡辩,到现在你还不承认你根本不会射吗?这孩子就算输了,你也有借口说他不是美质良才,输了也怪不得你。”

  适大大方方地一摊手,说道:“不能射,未必不能教人射。这和九数不同,不会九数,必不能教人九数。当年奚仲作战车,跟随夏禹征伐九夷,伤了手臂断了腿脚,不能再驾车,难道他就不能再教人驾车了?你觉得你四肢俱全,论起教人如何驾车,比得过残疾的奚仲吗?”

  公孙泽怒道:“可你左手四指俱在,右手拇指齐全,全无残疾,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适不等公孙泽说完,嗖的一声从腰后将那柄之前准备防身用的石匕首拿出,朝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就是一下,锋利的石刃瞬间割破了手指,鲜血直流。

  众人见多了血,也不惊呼,根本不当回事。

  适把流血的拇指伸向了公孙泽,笑道:“你看,我手指破了,射不了了。这题目是你出的,你要真非要看我射箭,那就定个君子之约,等三五个月后我这手指好了再看。要不然,你就接受我的办法,各自教个孩子,十日后比射。”

  血从手指滴滴落下,这一匕首割的很有技术,既没有伤到筋,却又显得到处是血。

  公孙泽算是见到了什么是无耻之徒,之前还一幅授人以渔君子的模样跟他讲《礼》,甚至还给他启发让他时刻守礼;却不想这转眼之间就能做出这种让人作呕的无耻行径。

  盯着适看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十日后!先就此别过!”

  适在后面喊道:“你是君子,我信得过你,就不跟着你去看看你是不是找了个练习过射箭的孩子冒充了。不过我买不起弓箭,你叫个人,给我这送一柄蒙童习射的小弓和几支羽箭。”

  公孙泽怒不可遏地上了车,圉奴快速地驾车离开,后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并不是嘲笑,这是君子,纵然如此,众人依旧尊重,并不会嘲笑。

  此时的百家,各家有各家的道理,各家有各家该遵守的方式。

  如今适可以欺公孙泽以礼,但如果自己成为真正的墨者,公孙泽指着一处烧起来的山火说墨家子弟必须去灭火以利天下,那他也一样必须跳进火海,义无反顾。

  否则就会被人鄙视一辈子,传出去莫说篡夺巨子之位,就是做个真正的墨者都没机会了。

  各家对完美君子的定义不同,所以欺之以方的道理也不同。

  儒家的礼,墨家的义,都是可以欺之的方。

  排除百家之见信仰之分,君子在守,至于守的是礼、是义、是仁、还是爱,才有了区别。但其内涵的坚守,却是一致的。

  正如死不旋踵以利天下的墨者,在非墨者看来也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行为。

  这种精神的内涵是一致的,所以没人嘲笑;这种精神的寄托是不同的,所以才有了正邪之争。

  而此时众人的笑,是欢快的笑,笑的是适在一旁说的话。

  “这样一来,咱们还是有可能赢的。赢了的话,就有两镒黄金。你们想啊,两镒黄金,可以买许多小猪。小猪长大后,卖了买牛。牛长大后,用来耕地。地耕多了,便是乐土了……”

  众人一个个看着六指,纷纷说道:“你好好比,这些天大家便多给你准备些吃的,你家里的活呢,我们也就帮着做了。”

  六指一个孩子,纵然听适说什么行天下大义之类的高谈听了极多,这时候陡然间背负了这么多压力,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此时芦花正按着适教她的办法给适包扎,叫孩子去采些新鲜的野菊和其余简单的草药。

  六指走过去,苦着脸道:“适哥,那人说的五射,是什么意思?是说射箭有五种办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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