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38节
从郢都到鲁关,南阳盆地再加上鲁阳颍川一带,受封的封君足足有十七位。
拿和墨子算是有旧的鲁阳公来说,最开始因为白公胜之乱,好龙的那位叶公平定白公胜之乱,让司马之位给子期。
子期之子公孙宽,受封于惠王。
原本的封地准备封在大梁,但是公孙宽表示:“大梁这地方是北方重县,靠近三晋,我担心自己的子孙背叛楚王投靠三晋,以至于断绝了我的祭祀。不如把鲁阳封给我。”
于是公孙宽始封鲁阳。
而在吴起变法之前,楚国的政治一直动荡,所以名义上楚王有权收回封君的称号,但实际上就是世袭的。如今的鲁阳公是公孙宽后人。
墨子见于公孙宽之际,公孙宽曾说:“鲁四境之内,皆寡人之臣也。今大都攻其小都,大家伐其小家,夺之货财,则寡人必将厚罚之”。
他既称寡人,又称四境为臣,因而在变法之前楚国的封君地位,基本等同于西周的诸侯国。
除了一部分县,楚王为了收拢权力,拆分为封邑和直辖县之外,像是鲁阳这样地方的县都是县公县尹一体,掌握县兵,自治之余,还有开战权。
因此后来吴起才说这些封君“逼上而虐下”,楚国的数次叛乱,也都是因县公起、由县公平。
如鲁阳公,他在鲁阳有自己的封邑和采邑,作为俸禄。这些俸禄是不上交的,而且也不和本地的县兵有任何关系,他可以靠着俸禄养自己的私兵。
同时,在封邑采邑之外的广阔土地,他还有治权,以地方大员的身份治理,包括管辖县司马等,可以征召本地县兵。
只是本地县兵的赋,从鲁阳出,但又不从鲁阳公的封地出。作战的时候,楚王可以调动一部分县兵,但有时候也只能交由县公自己掌控。
除了在鲁阳的封地之外,第一任鲁阳公还兼任过一段时间的楚司马一职。
而司马的职务俸禄,并非源于鲁阳的封地,鲁阳的封地只是采邑与官职不一样。
在郢都附近的平原上,还有不少的“州”,比县低一级,而且就在都城附近,这些州也分封给在中央任职的县公们,作为俸禄收入。
南阳盆地附近的十七个封君,只是楚国诸多封君的一部分,到后期发展到封君最大的拥有“十四邑”,吴起变法人亡政息,最终封君尾大不掉——这也足够封建,以至于楚国灭国容易、复国也易,成为了秦末想要开历史倒车的主力。
可以说,楚王其实连郢都附近都没有绝对的掌控力,因为一些贵族在郢都附近还有“食州”,更何况远在颍水的鲁阳。
后来吴起变法的一个措施,就是三代手爵,或者将封君的土地向一些“边疆地区”分封,让他们向外扩展。
这本来是一招好棋,但是死的太早,那些不满的封君疯狂反扑,甚至于还出现了息县县公叛逃魏国这样的情况。
也就是吴起能打,其余封君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动手,否则这变革连撑到熊疑死都撑不到。
南阳平原和江汉平原,本是楚国的精华之地,但在封君封地犬牙交错、拥有治权和军权的情况下,楚国的对外战争能力可想而知。
一直到战国末期,楚王才从一部分弱势封君的手中,拿回了司法权,但那也只是挑软柿子捏,真正强势的封君楚王依旧不敢动。
沿途而上,楚国的生产力水平也是低得可以,牛耕之内的技术并未传播至此,和已经展开了农业变革的沛县局面完全不同。
封君有经济特权,有诸多权力,食邑的收入或是养私兵,或是用来在受封的县非自己食邑的地方放贷,不断获取收入。
私田制度在楚国还未大规模展开,但是在南阳盆地这些发展较好较早的地方,也有了部分私田。
兵制上,还是采用原本的农兵制度,平日种植,农夫需要履行种种封建义务。包括当兵、出征、修建宫室等等。
尤其是封君食邑上的农夫,他们的地位基本等同于农奴,要为封君劳作的同时,封君也对于他们有足够的掌控力,并且剥削这些农夫的劳动。
一些比较大的城邑中,手工业者发展的还好,也逐渐出现了一部分有闲阶层,这部分人算是墨家此时宣传方向的主要受众。
虽然生产力低下,但好在楚地并无寒冬,此时人口也不多,饥荒之年总能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顶过去,只是这种情况再加上农兵征召制度,这也就必然导致楚国围城半年多就是极限——如果战争不能在一年之内解决,以楚国现在的情况,必然会导致某个县在之后大规模出现因为劳动力强制出征而出现的粮荒。
这也正是前任楚王对于墨家垂青青睐的原因,不只是集权的说辞,更有农业技术的变革带来的战争潜力。
楚国地幅广阔,看似纵横数千里,然而就连精华之地的南阳江汉平原都是封君遍地的情景,也当真不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八字的评价。
第三零二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六)
适与孟胜等人过楚长城的时候,已是四月。
如果今年郑魏韩要联合出兵,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征召准备。
不过适估计,三国出兵的时间不会太快,郑韩之间的矛盾需要解决,历史上郑国也是趁着三国联合出兵的机会,捅了韩国一刀。
而且背后这一刀捅的颇狠,直接围困了韩国的都城阳翟。
也就是说,三国合力入王子定的同时,作为盟友的郑国趁着三国合力对楚作战的机会,攻击了盟友的首都。
驷子阳是有雄心的,郑国的土地被楚国、韩国割裂。又与韩国有世仇。
在东线如果能趁着魏韩合力攻打楚长城入王子定的机会,拿下榆关大梁等,将东西两块地连在一起、同时围困韩国首都逼迫韩国签订盟约,似乎便可以重振雄风。
这种背叛选择的时机极好,魏国无论如何都会为了维持三国暂时同盟入王子定的局面,而王子定此时又在郑国,那么也就只能居中调停,不会以三晋同盟的名义帮着韩国打郑国……而且,韩国吃掉郑国,最为不满的恐怕还是魏国。
适很怀疑,历史上这一次“晋师与郑师入王子定不果”的原因,不是鲁阳公击败了三国联军,而很可能是郑人背后下手捅刀子后韩国退兵郑韩矛盾激化。
毕竟,这次短短四年后,楚国就来了一场大败,野战能力不可能在短短四年之内下降这么多。
而且楚国这一次算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种种病症的总爆发,以至于反击郑国的时候要不是郑国内部出现问题,都未必能够战胜。
适等人按照之前的计划,没有直接前往鲁阳,而是先行前往了鲁阳东边的应城,会和那些从沛县赶往这里的另一部分墨者,以及那些售卖给楚国的守城兵器。
应城大约就是后世的平顶山,武王之子曾在此封国,《下武》一诗中也有“媚兹一人,应侯顺德”一句,也曾做过天子监国,后楚国灭诸姬,在此立县。
此地也属于鲁阳鲁关防线,这一次魏韩郑三国若入王子定,必须要攻破楚国的长城防线。
走叶、方城一线,那里的封君强大,只怕会被围困,也担心一旦不能成功,会被这些县公抄了后路。
走鲁阳、鲁关一线,看起来就要容易一些,而且这是最短的距离,一旦攻破鲁关那么楚国必然震动。
这是一场政治仗,不需要胜的多么辉煌,而只要敲开了楚国的长城防线,楚国内部的矛盾就会总爆发,那些支持王子定的也会立刻站出来摇旗呐喊。
鲁阳公作为鲁关防线的指挥,这一次承担的压力也极大,经不起任何的失败。一旦失败,几乎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原本公孙宽选择鲁阳作为封地是正确的,那时候楚国正是咄咄逼人的时候,全面处在攻势的地位,争霸的焦灼点也是宋郑之间。
彼此都没有灭国之力的时候,晋不可能全力攻打楚国的精华地带,只能想办法从中原宋郑方向维持霸权。
可如今局面有变,原本安全的鲁阳,就处在了这一次继承权战争的第一线。
这一次不比之前。
之前墨子游鲁阳,那时候鲁阳公尚且志得意满,墨子是作为劝说他不要发动不义之战的立场去和鲁阳公对话的。
鲁阳公与墨家关系尚算密切,上一辈这一辈都有交情,只是这交情不足以让墨家帮着鲁阳公做事,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墨家自己的计划。
适等人在应城,很快找到了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十余天的墨家众人。这一次墨家内部来了四十余人,剩余运送的都是一些雇佣的民众。
马车上装载着火药和一部分简陋的火器,这些简陋火器制造起来并不麻烦,就是使用起来太过危险而且威力不大,但于此时还算是先于时代的,总归从无到有也算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计有铁或是陶的火药雷千枚,火药三十桶,粗制的手炮类的原始火门武器三百余件,四门轻便的发射碎石子的“炮”或者说是大口径的喷枪,三门铜制的小炮。
这是从去年七月份定下来之后就开始生产的东西,铜虽然昂贵,但是回报是对楚国的渗透、开矿权和免税权,这点投入还是值得的。
除了这些火器之外,还有六套铁片札甲。
此时各国都是有甲的,如同适的哥哥这样的皮匠,就需要缴纳一定的甲片作为军赋,当然是皮革甲。
因为都是一个长条般的甲片,很像是此时竹简书写的木札,所以称之为札甲。
沛县既然可以大规模生产铁,而且培养了一批锻打的工匠,制作这种甲片也非难事。
虽然每一套札甲的劳动价值此时算起来还是很贵的,但既然各国还没有达到战国时代军军国主义的巅峰,那么依靠这些“贵族”才能用得起的甲,在春秋战国交替之时换取大量的资金也是一条不错的积累金钱的办法。
这些运送来的武器,都是赚钱的,而且算起来其实都是数倍的利润。
不算是楚国得到的两种特权,这些甲片销售给贵族也可以获得极高的利润。
而且,现在天下强国以晋楚为雄,围绕着这一次楚国继承权危机展开的一系列战争,正是将这些可以售卖的“防御性武器”打开市场销路和名声的绝佳时机。
墨家想要发展,就必须拥有足够的资金,作为资本投入进行再生产,才可以从天下各城不断地吸引工匠和人口,充实自己的实力。
既然内部已经确定了今后的路线,这种武器贸易也将成为日后墨家近期的主要收入。
这才是真正的暴利,比起需要多年才能偿还的铁器农具、或者墨家直接长期投入的共耕社而言,利润既高回收的速度也快。
跟随这一次押送的,是墨子的弟子胡非子,也是楚人屈将的“先生”,与适和孟胜都熟识,是墨家的重要人物。
胡非子先问了一下适的郢都之行,当得知楚王已经答允了种种条件之后,喜道:“来之前,巨子便道,适做事必可信赖。如今此事既成,我墨家不久便可入楚。”
适回道:“吾闻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如今墨家只在沛县彭城有洞穴,尚且不能够安稳。这一次在楚国如能立足,日后的局面也就好看了。”
随后适又问道自己走后,沛县那边可发生了什么事?巨子和七悟害又有什么指示传达?
胡非子先大致说了说沛县的变化,正如适猜想的那般,一切步入正轨,而且短期没有战争风险,整个沛县的发展都是正常且向上的。
冶铁技术基本上达成了汉代的水平,在搅拌法生产生铁的技术上更高一些,因为有反射弧面分离燃料和生铁,生产出来的熟铁品质不错。
墨家内部本身又是这个时代顶尖的工匠联合组织,各种匠人的水平都不低。
适知道大略和原理,而原本的墨者动手能力强,正是天作之合。
秋收忙碌之后,沛县也开始了第一批征召入伍,整个沛县的义师扩充到大约三千人。
这还不算刚刚开始渗透的彭城。
而且,沛县生产的铁制农具,也开始源源不断地经过陶邑等都市运向北方,换回大量的铜金属。
宋国作为墨家的基本盘,更多的是采用“市恩于民”的方式。
依托在一些城邑的据点,利用推广宿麦和三十里一处公共磨坊的方式、利用治病“施符水”等手段,逐渐渗透到宋国的周边。
那些铁器多是以分期偿还的方式逐渐偿还,以此既能发展宋国的农业,也能够获取更多的宋国民众的支持和熟悉。
除此之外的各项也都在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暂时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且正值农业技术革新后新旧对比最为强烈的时候,民众对于墨家的支持可谓巅峰。
诉说完沛县的情况后,胡非子与孟胜和适说道:“这一次前来,巨子与其余委员们商量了一下,既然已经定下了将来的目标,那么这一次最好能够再让墨家的名声更加响亮。”
“只是受制于之前的约定,这一次我们绝对不能直接帮助楚国作战,而只能以提供守城器械的名义进行。巨子的意思是,在这里,由咱们临机决断。若有什么分歧,支持与反对不能决断的时候……以适为准。”
适点头道:“我尽力最好,不会辜负众人的期待。这件事我倒是有想过,这一次对于咱们墨家来说,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商丘一战,墨家打出的名气,即便弭兵会这件事半途夭折,但是适却把这次夭折的弭兵会利用到了极致。
这一次,既然确定要渗透楚国,那就必须要借此机会在楚国立下一定的功勋,才能够让楚王名正言顺地与墨家合作。
只不过,这个度需要很细微地把握。
做的过了,郑魏韩等国会对墨家不满,甚至引发一些不必要的仇恨。
做的不够,楚王就很难压制住国内贵族对于墨家渗入楚国帮助变革的反对情绪。
既然让众人临机决断,又是将犹豫不决时候的最终决断权交到了适的手中,这算是真正让适尝试着独当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