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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24节

  那小孩子也放下了戒心,说道:“适哥说,有人装富贵,有人装身贵,有人装勇有人装仁,却唯独没人装墨者。”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做墨者要刀山火海说跳就跳,又要非乐节葬,装墨者在世人眼中也没什么好处。以此说知,那你们就真是墨者了?”

  禽滑厘低头看着这孩子,郑重地一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墨者。”

  孩子一听,笑的将木剑放到一旁,说道:“天下墨者是一家,你们远行一定渴了,去喝些热水,吃碗糊糊。要不然适哥回来,非要说我不可。”

  禽滑厘正要问问关于适的问题,听这孩子一说,看来是这个叫适的人离开了。

  心说难道是已经去了商丘?

  都说看到子路、冉有等人,便知道他们身后那人到底有多么高大。如今在这村社乡野之间,竟能遇到这样一个思维敏捷对答有力的孩子,那站在他身后那人又是什么样呢?

  想到这,便想着早些去商丘,见见先生新收的这名弟子。

  反正这冬麦之事若是源自那人之手,直接问那人就是了。

  于是问道:“你那适哥去商丘了?”

  孩子摇头道:“没有,适哥带着好多人去滨山拉石头去了,已经去了好久,并不是去商丘。”

  “拉石头?没去商丘?拉石头作什么?”

  那孩子哈哈笑道:“你也是墨者,怎么没听过《乐土》呢?拉石头是做一种东西,可以把麦子的皮和里面的面分开,这样麦子可就比粟米要好吃了。适哥说,做出来后,就像是雪花一样的颜色,咽下去嗓子一点都不痛。《乐土》中说,那叫磨。”

  禽滑厘当然没听过什么《乐土》,有心多问,又觉得有些不对。

  “墨者不讲吃穿,他怎么还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出身儒家,后来叛儒,有些话却还是张口就来。

  那孩子以为禽滑厘是在考教他,就像是平日傍晚学字时候一样,恭谨地回答道:“适哥说,若天下之人都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钱,那么墨者当然不会去吃糙米。这就和穿短褐是一样的道理。墨翟先生希望王公贵族们少吃一些省下一下,而适哥则负责让庶农产的更多吃的更好。待到天下之人均可食麦面米粒的时候,便是乐土了。”

  禽滑厘一听,更是忍不住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啊!世人都说子墨子喜欢穿破衣服,哪里是他愿意穿?而是天下之人大部分买不起啊!”

  身后的一众墨者也都纷纷点头,觉得自己以往所学的道理,竟然还不如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理解的精透。

  均想:这里毕竟是殷商故地,又是子墨子亲自教授的弟子,果然不同。

  禽滑厘已然相信这个叫适的年轻人,必是墨者,而且若这些东西连个孩子都能教清楚,只怕在先生看来是不下于公尚过那样的人物。

  可听闻这个叫适的人并没有去商丘,而是去滨山拉石头去了,一时见猎心喜,心痒难耐,便想知道更多。

  原本想着快些抵达商丘,现在却也不急于一时,正要好好了解,便道:“如你所说,天下墨者是一家,便去喝碗水,吃碗糊糊。”

  孩子嗯的一声,就要在前面带路,回头还说道:“你们来的正好,有一头小猪吃食的时候呛死了,适哥说把猪阉了之后吃起来就不腥臊了,你们正好喝碗汤。”

  禽滑厘闻言,心说这孩子提及此人多次,可惜今日见不到。

  又想,子墨子曾说,天志无穷,万物相通,有人学一辈子都学不得太多,有人参悟了天志便可举一反三。

  当初公尚过就曾得过子墨子这样的评价,称其领悟了道理和事务的本源,以至于无需再看一些书的地步,难道先生新收的这弟子,又是一个公尚过?

第二十九章 稼穑百工非小人(三)

  让禽滑厘、孟胜都啧啧称奇的这个孩子,手有六指,自然便是与公孙泽教出的孩子比射而胜之的六指。

  他是适教出来的,因而对墨者的理解便是适这种修正与篡改之后的理解。

  但是这些修正与篡改的话,并没有让禽滑厘这样的人物感到一丝不快。相反,还让原本一些只有靠自悟才能理解的理念融会贯通,实在难得。

  只是简单的几句交流,已经让禽滑厘对适充满了好奇之心,却不知道适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墨者,而是自称的。

  有非常之徒,必有非常之师。

  禽滑厘确信这个还未谋面的同门,必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看着麦田附近的那些马蹄坑和绊马绳,又问道:“小童,这些马蹄坑可不是用来防野兽的啊。”

  六指已经确信了对方墨者的身份,便也不再遮掩,贼贼的一笑。

  “老人,适哥说,冬日里王公贵族喜欢纵马狩猎,这宿麦之法又得罪了些人,于是就叫我们挖出马蹄坑。”

  “公室贵族,走狗擎苍,必乘车,冬日本来也是狩猎的季节。这些马蹄坑,管叫他们马蹄折断,再不敢来。若问起,就说是为了防止麋鹿犬鼠伤害麦苗,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又贿了冬日演武演武之人些钱,也不在这里做校场。”

  禽滑厘摇头失笑,知道这时候庶农求生不易,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待再看看那些麦苗,心中更为惊奇。

  冬日种麦,正月麦青,本就是奇事了,可是难得的是这么麦纵横成行,并不是撒播的。

  这时候中原等地已经发觉条播比起漫天撒籽要好,正所谓“既种而无行、茎生而不长、而苗相窃也”。

  可知道是知道,普及还早得很。

  这时候公田耕种不好,直接问责那些井田农奴;农奴的份田种不好,则是要问责于田正的。

  况且想要改变一件事,最难的是改变人的想法,就算有心想要改进耕种技术,也不敢说是自己总结出来的。

  像是百家中农家众人,都是伪称是神农氏所作的遗传,不敢说是自己写的。一方面是担心被人找麻烦,另一方面伪称是神农氏遗作,也容易推广,庶农更愿意相信上古之事或是鬼神之说。

  田正不敢改,不愿改,也不准改。

  改了后,这血统传下的本事,又该如何吃饭?是以即便农家之人,也必须要伪称是神农氏所作,不然农正定会不满,前往阻挠。

  这还不是最难的地方,最难的地方在于此时牛耕和犁铧并未普及,耧车之类的东西还遥遥无期,一家百余亩地,真要是横竖成行,靠着弯腰点籽根本忙不过来。

  禽滑厘既觉得适有大才,心中相信这所谓的宿麦,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可能颗粒无收。

  之前都说春种而秋收,谁也没想过秋天也能种,春夏也能收。现在看来麦色青青,并没有如众人想的那般直接被冻死。既熬过了冬天,春夏便可收获。

  他现在好奇的只是这些人是怎么将这么一大片的土地,种的竖直成行的。若是公田,万千农奴一起劳作,尚有可能,但这些明显是私田。

  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后,六指停下脚步,蹲在了地上。

  禽滑厘知道这孩子是要给他解释一番,他在墨子身前许久,有时候墨子讲的兴起的时候,也常常蹲坐于地,用木棍勾勒一些东西。

  譬如他至今还记得子墨子是如何给他解释什么是圆的,在地上用两根木棍夹着画了一个圈,告诉他:“圆,一中同长也”。

  也就是说,圆就是以圆心为点半径同长的所有的点的集合。只说不画,禽滑厘难以理解;边画边说,禽滑厘顷刻醒悟。

  他犹记得当时看着地上的圆如痴如醉,想不到年到几十后,还要蹲下来看一个孩子画着什么。

  后面的弟子也不以为异,一些家中土地甚多的也都蹲下来,将六指围在中间。

  六指年纪不大,可是经历了上次比射、大上次在村社众人面前磕磕巴巴地讲解什么是乐土之后,被几十个人围着早已不当回事。

  他蹲下来,抓了一把土,这里的河流冲击出的平原,土质极细,抓上一把,即便手虚握成管状,也会不断流出。

  “适哥说,万物皆有向下之心,这是天志。所以种子也是一样。但是如果下面堆满了,堵住了这个管子,那么种子就不会往下落了。”

  说着,他用左手又挖出来一些沙土,与手掌虚握的管状连接在一起。果然,手中还未完全向下流走的沙土不再下落。

  “这样的话,便将麦种背在身上,用一个小凹槽捏在手中,让流淌出来的麦子自然地堵住麦种向下流。我们就用一个小石锤,轻轻一敲,麦种就会从前后留出的豁口被震下去,时间一长,这木头做的凹槽又露出了空缺,后背背着的麦种便会落下来填满凹槽。”

  “每一次用石锤敲这小凹槽木块,都会从两侧落下几粒种子。落得多了,上面自然坠下,却又不会像水一样全都流出来。”

  “两头牛在前面拉着适哥弄得简单的犁铧,我们跟在后面拿石锤敲凹槽往下落麦,正好可以跟上牛的快慢。一天这样可以弄几十亩地呢,不像撒籽一样,四个人也追不上一个拿着石锤敲木块的。”

  禽滑厘更是惊奇,不只是惊奇于这种简单却有效的奇思妙想,而是惊奇于这个村社间的孩子竟然能讲的如此明白,还没有丝毫的怯意。

  按照这孩子说的,默默地想了一下,又拿两只手尝试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

  若是一个木管,下面堆满了种子,可不是上面的种子就落不下了?

  轻轻一敲,把最上面冒尖的种子震出去,时间一长肯定会漏出来上面的木管,这背上的麦子又会自动下落,直到又将木管堵住。

  如此往复,不断补位。

  既不用伸手去抓麦子,也不用弯腰去点籽,只要敲得有节奏,跟在牛后面走就是。

  那几个家中土地不少的弟子也听懂了,点头道:“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很简单的道理。如此一来,一个人可以当四个人用!而且男女均可,不用弯腰而至腰痛。”

  六指听人称赞,脸上露出了笑容,忍不住也跟着夸了一句道:“既是符合天志的,当然是好的。适哥说,这办法虽然快,可还是有些不足。等墨翟先生回来后,他要让墨翟先生做一个大木头的,一样的道理,可是是用牛马拉着的,一天便可耕百周亩地了。”

  “这种用手敲的,以后就用在山坡上、或是石头多的地。那种用牛马拉的,就用在平整的土地上。一人一牛,可以耕种三百周亩的土地,再用上这宿麦之法,两年三熟,世上便可少许多饥馑,这正是咱们墨者救济天下的手段,也好让世人知道,只要知晓了天志,便可以省许多力气,种更多的地、纺更多的纱。”

  六指站起身,用一种不像是孩子的语气道:“咱们墨者啊,不就是要除天下之弊、兴天下之利吗?这天下,有政事、国事、稼穑、百工、兵战……既要兴天下之利,便要如筑墙一般各尽所能,咱们墨者既是先锋驷马,便要懂政事、国事、稼穑、百工、兵战!唯有此,方可称利天下,这天下又岂只有政事?”

  这番话显然不是他自己想的,尤其是说起来时的语气和眉眼,分明是在模仿说这番话的人。

  小小年纪却要装小大人,看的众墨者都笑了出来,纷纷摸着他的脑袋以示好。

  唯独禽滑厘在笑过之后,问道:“你说咱们墨者……难不成你小小年纪也是墨者?”

  PS:

  此时用的亩,都是百步亩,小的很。敲麦籽的原理,想一下小鸡喂水器,只不过不是水,而且这种子是靠震动震到外面导致“水位”降低,从而让种筐中的种子补位。这也是耧车的原型原理。敲麦籽这玩意一个破石头加几块木头就能做,效率却比撒籽高出三倍。人多地少的时候,没人用;人少地多,很快就会普及。

  没有这东西,冬小麦不可能在庶民中普及,这东西很重要。

第三十章 百工稼穑非小人(四)

  六指虽然年少,也能听出禽滑厘话语中的郑重之气。

  这禽滑厘听了六指的许多话,虽然喜爱,但听六指这样的黄发小儿隐隐自称墨者,立刻生出许多警觉。

  墨者之戒,不以恩惠逼别人成为墨者、不通墨者大义不可滥称墨者、年龄不足者即便生父为墨者亦不可强制儿子笃信墨家之信。

  之前说了那么多,禽滑厘对于孩童口中那个“适哥”颇多赞赏,但听到六指如此少年竟然自称墨者时,顿时生出警觉之意,生怕有人借墨者之名堕墨者之义。

  他这些年年纪已大,已经很少亲自出手,因而那些年龄较小的墨者均因为禽滑厘只是墨翟的首席弟子,整日慈眉善目,很少动怒。

  但那些年长的墨者却知道,这位平日里慈眉善目看似家翁的老者,并非是常人想的那样,手中之剑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命。

  墨翟最先收的那几位弟子,才知道这位大兄曾经身负血仇,当年学儒也不是学的那些迂腐之儒,而是学的子夏之儒。

  想当年齐哀公被纪侯在周天子面前说了三年谗言,终于导致齐哀公被周天子扔进大国里煮熟。

  其时周天子尚有权威,齐国不敢怨怒于周天子,只好记恨于进献谗言的纪侯,最终历经数世,齐国强大后终于灭杀纪国使其绝嗣。

  这纪国也是当时一大国,乃是侯爵,姜姓,姜子牙当年投靠周文王之前,这纪国便已存在,是殷商在山东半岛的重要支撑点。

  诸如呆若木鸡、金壶丹书锦囊妙计等成语,均是源自此古国。

  更有传说中与养由基等齐名的神射手,便是传说中躺在妻子纺线的纱锭上练眼睛、最终能看到牛尾巴上的虱子、并把虱子看成山一样大等传说的纪昌。

  结果空有金壶丹书锦囊妙计却不用,最终历经九世,齐国终于复仇,将纪国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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