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278节
“不久之后,齐国多次伐鲁,鲁侯又请巨子,巨子告诉鲁侯有上下两策。”
“上策是说忠行义、爱利百姓、变革制度、尚贤为任、摒弃儒生之言,以强鲁,齐自不敢攻。”
“下策是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侯,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于一时。”
适想了想,觉得鲁国当时都被逼到那份上了,按说就算上策不能用,下策也该用,怎么最后还打成那个样子?
公造冶拍拍额头道:“哎……当时鲁侯犹豫不决。后来又问巨子,说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学,一人者好分人财,孰以为太子而可?”
公造冶哈哈笑道:“你也知道,先生这人说话……口直心快,而且向来把人看的透彻。”
“就说……未可知也。或所为赏与为是也。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饵鼠以虫,非爱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观焉。志者与心,利国利民之愿。功者在外,国所得利民所得利之行……”
众人都笑,知道这是墨子以功利之心推测人的一贯行为,又合墨家“仁义于心未可知”与“所得爱、所得利于外,可眼观之”的说辞,只不过这番话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消受的。
墨子是说。这还不能知道。二子也许是为着赏赐和名誉而这样做的。钓鱼人躬着身子,并不是对鱼表示恭敬;用虫子作为捕鼠的诱饵给老鼠吃虫子,并不是喜爱老鼠。估计你这俩孩子,都是装的,既不是真的爱读书,也不是真的喜欢把财富分为人民,而是为了表现给你看。
所以我希望你鲁侯把他们的动机和效果结合起来进行观察,看看他们的动机是不是为了将来利国利民?他们做事的效果,能不能让国家得利、民众得利?
父母皆爱子,国君亦如此,鲁侯听了墨子这么说他儿子,说他儿子可能都是装的,心头就大为不悦,那是肯定的。
公造冶嘿笑道:“就这件事后不久,又传来前几次攻鲁,项子牛手下主将正是胜绰,那时候他还可不是叛墨,而是巨子当年的‘劝诸侯而出仕’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当时齐国田氏,有四人可为家主,公孙孙、田和、田昊、项子牛……项子牛实力稍强,巨子便派了胜绰去,以为将来。”
“谁知道公孙孙实力最弱,剩余三家先让他当了家主,随后田和田昊两兄弟搞掉了公孙孙,公孙会在廪丘独立,项子牛被逼无奈只好反击,也被弄死。”
“当时……当时高孙子来到鲁国,告诉了巨子胜绰是项子牛几次侵鲁的主将,巨子勃然大怒。而鲁侯本就对巨子有些不悦,知道了这件事后,更气愤墨者助项子牛。”
“吴起当时在鲁地已有名声,趁此机会一战成名,抵御住了胜绰的进攻,以弱鲁而制强齐,名动天下。”
“巨子觉得,项子牛前几次侵鲁,和胜绰有关,自己也没办法不管,别了鲁侯,就去了齐国。”
“一方面遣派弟子去越国、卫国和三晋活动,做好了几家合力惩戒齐国的准备;另一方面又和项子牛与齐侯讲道理,一如当年止楚攻宋那样,告诫齐侯和项子牛……若是继续攻鲁,天下诸侯会担忧齐国扩张,到时候墨家弟子可要出面联络了……”
“最后项子牛退兵,天下皆知吴起知兵,胜绰被项子牛辞退,被巨子带回商丘,躲过了齐田氏项子牛之乱。”
“在之后的事,你就知道的。胜绰叛墨,廪丘成名而奉秦公子连;吴起离鲁,西河名动连破西秦。再之后你适入了墨家,咱们墨家也没闲着,商丘、牛阑、滕三战而天下知。”
饭菜虽香,却远不如故事下酒。
从一开始讲这些故事,周围便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来往四方的商人,有本地的富裕者,也有来此改善生活的墨者,亦或是那些没有加入墨家但以墨家朋友身份在沛活动的游侠儿、游士。
这几人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这样的故事也是许多人第一次听闻,适也终于明白这一切之间的关系……《鲁问》一篇中墨子和项子牛、胜绰的关系,以及吴起在鲁国成名的机缘。
公造冶说完这些后,起身看着身旁围过来听故事的人,朗声道:“二十余年前,晋地轵城,我、吴起、聂政皆还年轻,三个人却选了三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追随巨子以为利天下,商丘一战也算是君子之勇;聂政勇气任侠,在轵杀了人而避祸逃亡,却依旧秉持心中的‘义’;吴起为功名利禄,也终究成名于西河为一方守。”
“若论才能,吴起也能执政知兵,出将入相,国富军强。可他心中无志为天下芬之心。”
“若论义气,聂政此人重诺轻生,不惧生死,孝顺老母,游侠行义。可他分不清何谓大义,何谓爱与用,以至于被人看重一身本身用来行一些毫不利天下之事。”
“所以,墨家要讲同义。这义,到底是什么?重要吗?很重要,没有天下人都认可的义,你做事就不容易分辨对错,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在后世看来是对、是错?又岂能不朽?”
“不要说墨家的规矩多,也不要说墨家这义要天天讲日日讲,不讲是不行的。”
“如今巨子已老,我亦鬓白,二十多年的那个年轻人已不在,可二十多年前轵城发生的故事还在重演。”
“你们现在很多人还年轻,当年三个人选了三条不同的路,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该早早选出自己的路。明白何谓义?何谓勇?何谓仁?何谓爱?这样,你们老时,才可以评价自己,自己这一世所做之事,到底是不是一贯如一?是不是可以让自己心安?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利于天下成就内心之愿?”
他声若洪钟,酒后更是意气风发,又借着这般故事诉说少年轻狂之事,说的身边那些听故事的人纷纷低头思索。
人群渐散,适带着几分醉意私问公造冶道:“义自然同,可这如何行义,总有差别,这义在你看来,今后如何行?”
公造冶也带着几分醉意,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越王好战,此一战需尽全力。我想回禀巨子,以墨家这些年行义之情,请天下‘朋友’来沛,助此一战。”
适嘴角含笑,也不再多问。
不知是谁人起了个头,几人放声高歌,以抒心中之意。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一时间引得街头许多人跟声高唱,乐土乐国的唱词,此起彼伏,又引来了一首《乐土》;一首《伐檀》。
第三五八章 天元逼并边角腾(十八)
那场小醉之后不久,各地返回参加这一次墨家同义会的代表基本聚齐,同义会按照既定的在九月召开。
参加同义会的,一共有一百零七人,各地的都有。
头三天的会算是半公开的,基本就是各个部首或是负责人汇报一下发展的情况,大致通告一下如今墨家的家底。
商丘之战弭兵会风云后,墨家开始了一个大规模的扩充,到现在算上候补的墨者,明面在册的一共有四千三百余人。
算不上多,但放到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一支极为可怕的力量了。
现如今墨家控制着沛县、彭城,渗透了一部分留邑附近的村社,帮助滕国复国,在宋国内部发展的极为猛烈影响力极高。
同时在鲁阳的牛阑,在以帮助鲁阳公治邑的名义,在那里控制着权力。
在南阳宛城,楚国的第一座冶铁作坊也已经修建完毕,开始出产部分农具铁器。
巴地的盐池,造篾启岁等人也在那里控制了一部分,与在楚地的墨者颇多联系。
吴越之地,一部分吴国贵族也频繁和在那里的墨者接触。
墨家现在真正的精华之地,是扩展到胡陵、渗透了大半留邑的沛县。
沛县本地在籍的自耕农共有五万六千余户,这是完全控制了基层村社之后的统计,而且还有很大一部分胡陵和留邑靠近沛县的部分,以及从各地逃亡到这里后安排垦耕的。
除了在籍的自耕农外,还有隶属于墨家作坊的“官营”手工业者、矿冶业者、吃墨家俸禄的村社教师、非征召义务的专职士兵等两万五千余人。
留邑的村社基本完成了组织,基本能够控制的人口约有六十多个村社,将近九千户。
彭城的人数和沛县差不多,但是手工业者和非自耕农的数量少的多。
滕国复国之后,正在进行人口统计编策入籍,约莫也有三万余户。对于贵族而言,一座成邑的人口,在于城内有多少人,而对于可以渗透到基层的墨家来说,则是全部的统计。
此时超过三万户的城邑就算是大城,如今能算的上大城的,也就是新建的沛郭,那是墨家手工业的集结地。
沛县两座冶铁炉,每座炉每天可出铁四千斤,也就是两吨的数量,不多。
彭城一座。
配套的熟铁搅拌炉、退火炉、铸模、翻砂、农具、军工、锅等作坊也基本都集中在沛郭。
还有原始瓷、造纸、酿酒等一系列的作坊。
这些作坊依靠着手工业品供养起了墨家越发庞大的开销,积蓄了足够多的粮食,更让墨家养了一批远高于时代比例的“公务人员”。
沛县这几年一直处在一种“高积累”的状态,前期墨家以铁器牛马分歧赎买的方式,让农夫手中的大部分余粮都进入了墨家的仓库。
加上组织民众兴修水利、挖掘沟渠等,使得沛县一地,可以被沟渠灌溉的田地就有八十万亩。
而土豆、玉米春秋两季、小麦、黄豆冬夏两季的种植方法,也让沛县的农田产量维持在一个冠绝天下的水平。
不能灌溉的土地,平均每季亩产在一百二十斤小麦。
一些可以灌溉的,平均每季亩产在一百八十斤小麦。
而新垦地、农家自己的堆肥地等,可以达到亩产二百五十斤的、于时代而言可怖的数量。
至于那些代替一部分主粮的地瓜、土豆、胡萝卜等,产量更高一些,但多数用来酿酒。
仅仅去年,沛县一年的农业税收,就达到了周制小石的三百万石,不过这是周制的小石,平均下来到全县,每户的平均负担也就在四十石,折合到每个农业人口的头上大约是一百斤。
这若是在别处,必是苛政。
后世孟尝君费劲心思放高利贷,薛邑六万户,每年得息十万……换成粮食,也不过是可怜的三万石,以此加上本身禄田封地的收入,供养了三千门客。
在齐、楚等地,一石粟米的价格基本是在三十钱,折合下来就是一个钱换一斤粟米,每个钱合铜半两,因为农业生产力不发达,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余粮用以商品交换。
骨器、石器、铜等工具在漫天撒籽的种植技术之下,就算折合成墨家度量衡的大亩,也不过亩产几十斤,扣除掉自己吃的,能余下的寥寥无几。
但在沛县,以户均一百二十亩土地、铁器牛耕和水利以及良种和垄作轮作的支持下,以经典的轮作冬小麦和夏大豆为例,若是年景好,一户可以收入小麦两万斤,大豆一万五千斤。
户均缴纳的四十小石,约是一千二百斤,大约是十五税一,在沛县的确算得上是善政而非苛政了。
不过放在别国,这一县能收入如此多的粮食入库而且竟没有大规模逃亡,那真可算作奇谈了。
饶是如此,这些农业收入相对于墨家各个作坊的利润收入,依旧只是小头。
铁器、烈酒、原始瓷等,严禁私营,每年在宋地周边沿河换回的粮食远远高于沛县的农业税收。
这样让沛地的物价出现了极为诡异的情形。
以户入三万斤粮,放在别处,那也是年入万钱的富户,但是在沛县……绝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铜钱,更算不得什么富户。
农业革命是手工业革命的基础,沛县的农业变革已经完成,不算铁器的超额利润,慢慢会逐渐达成一个劳动量平均值的兑换比。
可是楚越等地的铜矿,并没有达成沛县的农业平均生产量,每年沛县的粮食名义上可以换的铜极为可怖……每年沛县的农业税按照楚国的铜粮价格比能换二百万铜,随着楚国农业逐渐变革,这个兑换比会慢慢降下去,但现在沛县每年利用铁器、烈酒、原始瓷器等手工业增值品,依旧可以换取数额巨大的铜。
沛县粮食产量增加之后,畜牧业、养殖业也逐渐发展起来。一方面可以提供更多的牛马,另一方面牛马猪粪也能够肥田增加粮食产量。
墨家在沛县实行的高积累的、铁器超额利润专营和分期赎买牛马政策,让沛县大多数的农户每年并没有太过享受。
农夫的日子自然比以前过得好,但是相较于外面那些“年入万钱”之家,却又差得远。
好在吃饱、每年能吃几顿肉、有植物油补充脂肪等,倒无问题。
而墨家的府库、沛县政之府的府库,堆砌的钱财粮食,则数额惊人。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时间点。
从商丘政变在沛县开始大规模变革到现在已经六七年。
超额利润的铁器、从北方运来的牛马,采用分期赎买的政策交由农民,到今年为止大部分农夫即将彻底偿还完这些需要分期赎买的农业必需品。
换而言之,六七年时间农业变革的所有红利,基本都集中在了墨家手中,农夫手中留存的不多。雄厚的物质基础是这一次墨家很多人敢于以区区两县之力对抗越国的根本。
另一方面,大量的农夫即将迎来他们的好日子:分期赎买的东西归了自己,每年十五税一的税额缴纳完之后,余粮大大增加,需要更多的手工业商品充实这些购买力,而墨家控制的人口和土地还是太少,所以对越一战迫在眉睫。
另外这时候正是民心最盛的时候,改革后的一切成果近在眼前,也熬过了前期的搞积累期,这时候可以全力动员,人心振奋。
再加上最重要的外部环境,晋楚大战在即,齐国内乱将息的时机,一旦错过墨家就难再有这么好的机遇了。
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直接作为争辩的切实理由的。
……
在半公开的同义会前几天结束后,所有与会者进行了一次闭门讨论,一如许多年前那样,这一次足足争论了九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