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05节
墨子摇头道:“未可知啊。所以才要你去看看。只是若远行,还是要看着这图尝试着。若是真的,只怕天下震动。”
“此行一路向西,茫茫草原荒漠,难辨南北东西。适之前教授的磁石司南,与牵星寻北之术,你也都会。总之,若这图是真的,可能千难万阻,但越是真的,越要去看看那些广阔之地。”
索卢参再拜道:“正该如此。此行三年,我定会以墨者的身份,死不旋踵。只是这图太过震撼,若是真的,恐怕天下人必要大惊。”
略想了一下,又点头道:“正是如此,才越要探查清楚验证一番。此事我定会竭尽所能。”
说罢,将丝帛图小心翼翼地收好,墨子又送来几本外表包裹着牛皮的记事本道:“一路见闻,都要写下。你既善言,若能学会一路言语,那是最好。”
“几日后,便要和那些前往各国的使者一同出发,此一路凶险异常,生死你难料……”
索卢参接过牛皮外皮的纸本,大笑道:“巨子言重了,身为墨者,巨子之令岂能不尊?再者,天下如此大,我该高兴才是,人生几十载,当行十万里,方为人生快意事。既入墨家,岂忧生死?”
“巨子无虑,我这一路必将扬名。昔年我于东方可为巨狡,这天下人都是一样,难不成在西方便要被人欺骗?”
他大笑接过,行礼之后便自退却,心中竟是豪气顿生,想着数万里之途,竟是前人从未走过,不由仰天大笑,心想此方为男儿豪气事。仗剑持枪十万里,不觅公侯伯子之封,只为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大。
……
呃,勾践剑上,确实镶着一块蓝玻璃。和蜻蜓眼、荷鲁斯之眼系列的玻璃不同,应该是本地的原始瓷的副产物。实际上此时世界的交流比想象中要频繁,斯泰基人和塞种人作为中转,东西方的交流可能在战国之前就开始。此外,齐国、燕国的刀币,也在这时候就漂洋过海去了日本、琉球,以致现在考古也有发现。
第三九五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八)
十余日后,浩浩荡荡的使节团和北行西行的队伍从沛地出发,很多人刚刚学会骑马,走的很慢。
但是诸夏很大,从沛地走到秦地,总也学会了。
索卢参要先带队前往魏国,从魏国经西河入秦,在入秦之前会去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去见胜绰一面。
西行之事,墨家希望秦公子连也能够派人参与,哪怕只是走个形式象征性的几个人。同时还要在魏地去找杨朱和列御寇,让他们的弟子也参与,毕竟打了这么久的嘴仗,是该用现实去验证的时候了。
使节团并不全部同路,绕开弱的不像话、根本没有存在感的卫、鲁等国,要去三晋与齐楚。
……
大梁城北,濮水北岸,五万晋师隔河与楚对峙已有一年。
这是国力的体现,如墨家义师全力征召两万余人,迫于后勤压力也只敢在内线打仗,而且只能维系几个月的时间。
可作为此时天下的第一强国,五万魏军在这里再驻扎两三年,魏国依旧担负的起。
随着秦君新薨魏秦关系暂时缓和、太子击牛阑邑一战无功不果入王子定等事,魏斯终于决定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机会,启用吴起为这次对楚作战的主帅。
力争在魏斯死前解决掉楚国的问题,让楚国王子定凭借继承权和楚国国内的支持分裂楚国。
大军营地,魏卒正在操练,或以角力、蹴鞠为戏。大军扎营,井井有条,军法严苛,这正是吴起为帅一年来的结果。
主帅帐中,五十余岁的吴起再不是年少轻狂时市井间连杀三十余人的模样,有白发如窗外的藤悄悄爬到了鬓间。
他跪坐于案几之旁,因为沛县草帛的出现,十余年前案几上必备的竹简已经不见,只是多了几本书。
案几的左侧,有厚厚的一叠纸,都是上品。
纸张的旁边,有一支刚刚出现不久的、沛县那里传来的铜制圆规;一支铜尺;一个木制的量角器。
这些工具的旁边,摆着一本一看就是经常翻阅、已经有些黑色指痕的《简易九数与几何》。
此时的吴起,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案几上的几张图。
一张是牛阑邑的防守图,正是从那本介绍理性思考与几何学与守城关系的那本书中的内容,经过军中术士誊写放大之后摆放在这里。
旁边一张,则是一本很有“趣”的图,正是大梁城的城墙图。
几年前商丘一战后,如今已故的楚声王只说“愿意”为利天下而弭兵,聘请墨家以包砖烧砖术,建造修缮大梁、榆关两城。
虽然榆关曾被郑国偷袭过,也虽然现在的楚王因为三晋君主多死的缘故看到了希望背弃了当年弭兵的盟约,但两座城的修筑墨家派去的人一直没有停留。
现在已经修缮完,墨家却把这座城的图画了出来,并且流传在外。
看起来,似乎只是为了说明旧式城墙和新式防御堡垒之间的区别,可是未免有些过于精细。
上面按照与牛阑邑那样的堡垒防御做对比的方式,一一用计算的方式,提出了旧式的大梁城哪里有漏洞、哪里适合攻击、哪里不足、哪里方便展开兵力。
这些东西写的太过清楚,可是大梁城已经修完了,这图据说也只是在沛县内部流传,可“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吴起手中一张。
这几年随着墨家攻城守城这些事做的太多,吴起也开始学习墨家的文字,甚至开始跟随一些在沛县求学过的术士学习几何。
前几年从沛县买了几门炮,这一次除了留了几门在西河外,剩余的也都拉到了这里,西河已经开始组建一些马镫骑兵。
原本西河就有无镫的骑兵,按照《六韬》来说,那叫武骑士。此骑士非彼骑士,以封建制度来看,彼骑士从阶层上更像是此时有小片封地的士,此时主要以车战为主。
原文说:武王问太公曰:“选骑士奈何?”太公曰:“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不厚也。”
魏与越不同,越国少马也不适合骑兵,所以多以步兵为主。而吴起在西河,本身就重视战马,因此早早有武骑士的配置,但都是无马镫的。
马镫的出现,让西河的武力直接上涨了一个台阶,那些原本能够骑着无镫马“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的骑士可以解放双手,发挥的更好。
这一次攻楚大营中,也有五百武骑士。
原本吴起对于击破楚人就有信心,而现在信心更足,唯独就是对于马镫骑兵和少量铜炮的战术掌握,尚在摸索中,因为之前的兵法没有这些内容,也只能靠自己来琢磨,或者靠墨家那边传出的消息。
此时看的正有心得,便拿过那支青铜的圆规,以一端蘸签上墨,直尺为线,画了一下大梁城自己选定的攻击点所能展开的步卒范围。
直尺墨线将出,吴起忍不住想到一年前自己刚刚接触那本《简易九数几何》之时,对于那句“线段没有宽度只有长度”颇为不解,心想画出一条线纵然很细,可若是以更细的分毫之尺去量,怎么会没有宽度呢?
饶是这一个问题,他足足想了两个月,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仰天长笑。他又极为聪慧,举一反三,竟是粗通了许多看起来极为“不合理”的内容。
正在规划的时候,忽然间大帐外传来一人的脚步声和通报声,正是他的亲信,脚步匆匆,显有急事。
虽然适才安静,此时忽然有些乱,可吴起手中的规尺竟然不动,正是大将之风。
听到亲信脚步匆忙,他放下手中的规尺,问道:“可是墨家与越国之间分出了胜负?”
几个月前,就有消息传来,越王翳要夺回滕地,墨家与越国必有一战,现如今想来这消息应该就是了。
那亲信忍不住脸上惊诧的情绪,大声道:“墨家义师在潡水畔,全歼近五万越军,己方只死两千。越王翳被俘!越君子军全灭!”
饶是镇定如吴起,听到这个消息,也即刻起身,动容问道:“此事当真?”
那亲信点头道:“墨家使者北上,传来的消息。”
再多的就不必说,墨家从不说谎,吴起年轻时就认得墨家的人物,既说是墨家使者亲言,那定不会错。
可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惊,越人君子军也算是步卒之巅,无往不利,就是靠着那几千君子军,越国才能站稳霸权的脚跟。
可君子军居然全灭?
五万越军全军覆没,义师才死亡两千?
几乎是瞬间,吴起就猜到了个大概。
不是如崤之战那般在山谷间打了一个伏击战、趁着越人没有展开而胜。
就是越人的两翼被墨家的马镫骑兵包了,否则怎么可能会被全歼?
虽是想到,心头依旧震惊,墨家这几年过于活跃,商丘之战对外说是与楚王会盟,可其实谁都知道当年那是突袭楚王营地抓获了楚王。
现在竟又俘获了越王翳,而且越国五万大军一个不剩,不禁有些骇人。
之前沛县的探子也传来了消息,义师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万人,可能还未必到。
震惊之余,吴起急声问道:“主帅是谁人?鞔之适?还是公造冶?”
亲信道:“正是鞔之适。”
鞔之适,是这些人对适的称呼。鞔者,制鞋也,这时候的称呼多以这样的方式,因为名字可能会重复,所以会在前面加上职业、身份或者姓氏,以区分。
那亲信说完,又拿出怀里的几张纸道:“墨家众人绘制了此战之图……”
吴起大喜,连声道:“速速拿来,何以不早说?”
那亲信皱眉道:“只怕不知真假。兵阵之法,乃是不传之秘,墨家如此写出,难道就不怕世人学去?”
吴起大笑道:“大缪!自炎黄战蚩尤于涿鹿,至今两千年,按说阵法不过十,攻城之术不过十二,兵种不过车、卒、骑、弓……战场上犯过的错,两千年内均有人犯过,难不成就再无人犯错了?”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都学一样的兵法,都有一样的战车步卒,缘何有胜有负?战场临机而断,岂是兵法能够教授的?”
那亲信拜服,将图送上。
吴起展开,一看这图就出自墨家之手。上标南北,下标“比例尺”,河水丘陵俱有描诉,阵线齐整正是尺规所画,每张图上还写着大致的时间。
炮如十字,在图上展示。步卒如矩,而骑兵以三角为替,越人车兵以圆为替。
一共八张图,吴起快速地翻阅到了最后,和他预料的差不多,正是一场标准的侧翼包抄全歼的战斗。
只是翻阅之后,他却没有立刻思考,而是迅速地拿过了直尺,翻阅到了战役关键的第五六张图,也就是义师的右翼开始战场机动的那两张,看了看上面的时间,以直尺测量了一下战场上的机动行军的距离后,摇摇头有些不可思议。
可随后又将尺子往案几上一放,以手指敲动案几,赞叹道:“当真强军!我若有此七万之师,九州万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第三九六章 政行百里谋万域(九)
亲信不明白为什么吴起拿尺子量了量两张图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却也没有问,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如今墨家势如朝阳,不可不察。公提八万魏师,可能夺沛灭墨家义师?”
吴起叹了口气道:“战场上能,可战场下不能。”
亲信不解,吴起道:“我曾言,如遇敌,有六者避之勿疑,不可与战。”
“一曰土地广大,人民富众;二曰上爱其下,惠施流布;三曰赏信刑察,发必得时;四曰陈功居列,任贤使能;五曰师徒之众,甲兵之精;六曰四邻之助,大国之援。”
“墨家土地不广,人民却富,人口亦不少。墨家兼爱仁心,上爱其下自无需谈。墨家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尚贤为任,赏罚分明。墨家甲兵之利,以枪炮冠绝天下。墨家据泗水,齐为我敌、楚为我敌,大国必援。”
“此六者,墨家除了土地不广外,其余全有,如何能战?”
“就算能战,墨家的政治与魏不同,把沛地赏赐给封君,沛县却是万民制法,又十五税一,封君见沛地富庶,岂不加税?既不能给予墨家执政时候的生活,又无此精力统御沛县,得到有何用?墨家不绝,假以时日,必以复政。”
“若想全灭墨家,使之不能再起,也只能选择屠灭沛、彭、滕、留等地,鸡犬不留。你岂不闻墨家说,劳作创造财富,土地无人,封君要之何用?那楚国地广数千里,可有封君愿意去那地广人稀之处?”
那亲信茫然,叹息道:“墨家无君无父之辈,不止会守城,如今更会野战,只恐天下君王不安……魏侯难道不会生出屠灭墨家的想法?”
吴起听到无君无父之类的话,仰天大笑,心想墨家无君无父,这天下君子贵族终究要死。墨家的话,是有道理的,世卿贵族没有,墨家一样可以治沛以致民富用足。
可虽说早晚要死,早死和晚死区别却大。
如今天下战国,魏国会为了维护周礼、维护天下世卿贵族的利益,去自己剿灭墨家?楚国就真的那么听话,一致对待阶级敌人?看到魏国在沛县付出十万精锐,却按兵不动不去突袭三晋领地?齐国会那么听话看着魏国势大,看着魏地空虚还不为所动?不报平阴之仇?
让魏国做维护周礼贵族的圣人?哈,谁也不傻,即便都是死,那晚死也比早死强,损自己而让其余敌国强大,这不是魏侯能做出的选择。
况于,世卿贵族们对于墨家的道义不屑一顾,可是游士平民却大为支持,难道要贵族亲自上阵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