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17节
此外,每个农奴划分了一小片土地,种植土豆和地瓜,来补贴家用,每年发放一定的佣金给那些在禄田上耕种的农夫,维持一种饿不死的状态。
因为……有利可图。尤其是墨家在越地的陵阳开矿,急需大量的粮食,而墨家的货物也让鄂君需要更多的钱去换取。粮食,不再是鄂君所需要的,粮食变为商品化为钱,才是鄂君所需要的。
这几年虽然楚王背弃了和墨家的弭兵盟约,但是墨家也不是没和楚王合作过。因为墨家的货船纵横,多有封君眼馋其中的利税,加以征收,墨家将免税节示出,却依旧收税,于是控告于楚王。
楚王以此为借口,墨家提供了炮兵和工兵支援,收回了封君的封地,楚王大喜。
偌大的楚国,其实并非一个广袤的国家,而是一个个小封君、封国的集合。楚王所能控制的范围其实很小,也就数百里,而且里面还有一堆的封君在中央为官的特殊禄田。
墨家的商业政策在这样的情况下,简直如鱼得水:因为有武力保证,可以保障墨家的货物免税,而且墨家的货物正是各个封君所需要的——奢侈品、调味品、军火、农具、甲胄、棉布……
墨家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墨家,楚王如今想要变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借助墨家的力量。
可是,之前违背了弭兵盟约,现在动荡不安却再有求于墨家,墨家会同意吗?
楚王想,墨家会不会怒斥:你是不义之君,当年你强的时候对我们的条件不屑一顾,根本没有利天下之心,如今君位不稳国内动荡,却想起我们了?
这么一想,便有些羞涩。可在政治利益面前,羞涩和颜面,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第四一一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二)
楚王思虑再三,终于派出了使节前往沛县。
这一次与几年前的局势大为不同,墨家最开始是主动贴着楚国,但随着之前三晋局势突变导致了楚国拒绝了墨家最基础的条件。
但现在的局势,主动被动已然易手。
多年前的接触之后,楚国刚刚露出了一点骄狂,墨家立刻就放弃了和楚国的接触,正是为了现在这一天把主动权握在手中。
孟渚泽会盟,这也算是一件弭兵会,可是墨家绕开了楚国,甚至没有通知楚国,这让楚王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
主动贴上来,楚王不会珍惜。失去之后,如今才追悔莫及,只是主动权易手,这一次邀请墨家入楚,只能拉下脸,说一些他根本不信的“利万民”之类的屁话。
使者自郢出,欲往沛邑,需向东。陈人复国,导致了楚国切断了北线和墨家联系的路线。这一次出使沛地所走的路,远非之前的陆路,而是要沿江而下,经鄂而至海阳,再从海阳过邗沟,进入墨家的腹地。
……
楚使东行之时,另有一行人自郢往西,直入蜀。
这一条路,在这边的墨家已经走得纯熟,第一次西行至此的墨者望着滔滔大江曲折凶险,多有感叹。
十余年前,墨家的造篾启岁已经带人深入蜀地,先从商人开始做起,借助墨家背后提供的资金和人员、技术支持,在巴蜀开采盐矿、水银,又有楚国免税通行的免税节,又暂时不参与蜀国的内政纷争,已然在蜀地站稳了脚跟。
十余年的经营,墨家的名声靠着铁器、水银、盐之类的东西,在蜀国已有名望,号称“巨富”,多有贵族结交。
墨家到底是干什么的,蜀国贵族知晓的并不多,而在这边的墨者也没有沛县那样的激进政策,或者说没有能力执行激进政策,在贵族看来竟是温和无比。
就如今沛县那里墨家的政策,只能说“对贵族旧制温和的墨家”,必然是尚未执政立足不稳的墨家。
在这里十余年的经营,墨家与蜀国的关系,出于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甚至开始插手一些蜀国的军务。
从几十年前开始,蜀国和秦国围绕着南郑展开了一系列的反复争夺,南郑归属于汉中,位置险要。
从秦伐南郑、南郑反叛归蜀、蜀再出兵、秦再夺回……多次易手,南郑不失,秦国南下汉中巴蜀就是妄想。
此时石牛道尚未开凿,蜀国想要维持南郑,实在不易。墨家出钱和组织力量,在秦人有南下风声的时候,帮着运送了几次粮食和盐,获取了蜀王的信任。
蜀国并不是蛮荒之地蛮荒之族,武王伐纣之时,蜀国便参与过伐纣会盟,之后从汉中逐渐迁徙到川蜀闽江。
此时蜀国的都城,隶属于后世的成都范围之内,此时都江堰的雏形已经出现,只是并未完善。
在秦人得蜀之前,后世的魏惠王时期,史书便有记载:“人自秦导岷山青衣江来归”,也就是说最多三十年内,魏王便派人前往蜀国考察当地的水利工程。
只不过都江堰的雏形是雏形,整体完善还没有开始,借楚地入蜀的百余名墨者就是为了这件事。
十余年的经营立足,声望已有、年轻墨者也开始源源不断、楚国局势的明朗、与蜀王关系的“信任”、南阳铁矿的铁器工具、火药炸石技术的积累,这些都有了墨家入蜀做成这件“利天下”的水利工程。
而且,这一次墨家有一个难得的机会。
墨家在蜀国的商业手工业发展,加上涉足蜀国对南郑争夺的事,以及大量的新式工具、种子作物带来的蜀人称赞,让蜀王杜别做了一个拉拢的举动。
杜别不知道墨家的组织模式,以为在这里的造篾启岁就是墨家的“大人物”,于是想要尚公主以拉拢,按照封建模式结为姻亲,从而让造篾启岁成为蜀国的贵族,和蜀国王族融合,加强统治。
只不过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种决定造篾启岁不能做,有组织存在,底层严苛的组织结构,以及墨家对于贵族姻亲之类事情的反对,都让造篾启岁即刻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在南阳宛城负责楚、蜀事务的墨家负责人,又即刻汇报了泗上。
在墨家内部高层讨论之后,才有了这一次百余墨者入蜀一事。
从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在蜀国布局,但蜀国的情况特殊,只能采用另一种办法。
这一次的决定,就是造篾启岁娶蜀国公主,以此获取蜀王的信任,采用类似出仕的形式,组织都江堰的修建。
从长远看,这自然是为了利天下。
但从短期看,其实这是为了南郑、汉中,也是为了将来入蜀做最后的准备。
泗上的位置凶险,将来一旦立足稳固,正式和旧制度宣战的时候,可能会造成列国围攻。
泗上的事,不能在泗上解决,必须在楚国解决。
将来真要想要做撼动天下的大事,襄阳鄢郢,这就是墨家在楚国的支撑点。
想要襄阳鄢郢安全,蜀地必须不能在别人手中,而蜀地的情况特殊又难以做楚国这样的规划,那就要把南郑汉中拿捏在手中,不管用什么方式。
堵死秦国南下的路,蜀地不失,将来墨家搞大事的时候,西线就安全。西线安全,墨家就等于占据了战略主动:南阳、泗上两线,可以互为支持。
攻泗上,则从南阳北伐,威胁伊洛和韩魏腹地;攻襄阳,则从泗上北上,瓦解各诸侯国联盟。
汉中在这个战略之内,位置就变得极为重要。守,可以防止秦国占据汉水上游,只能选择从商洛方向进攻;攻,一旦有机会,又可以入蜀,让墨家在长江、淮河一线的布局上下游连成一片。
一旦明确喊出和旧制度、旧规矩彻底决裂的口号,需要考虑的就是各诸侯国国君的疯狂反应,到时候他们很可能放弃一些矛盾,全力围剿墨家。
为此,十余年前适就在准备,而现在蜀地终于需要拓展的时候了。
这一次前往蜀地的墨者,带来的是墨家中央的指令:促成造篾启岁和蜀公主的婚姻,推举墨家人出仕主持都江堰的修筑,在完成之后,请封南郑,以“为蜀守北疆”的名义,将墨家在蜀地的重心移到南郑汉中。
这件事的促成和决心,既有现实因素,未来目的,也有历史因素。
在蜀国治水,是个有些敏感的事,尤其是如果治理的非常好、完成了都江堰之后,更是如此。
因为古时蜀王杜宇的时候,其相鳖灵就是靠治水起家,从而获得了民众的拥护,来了一场“禅让”的政变,蜀国的王权旁落。
作为鳖灵的后裔,蜀王杜别定然会很忧心此事。
现在墨家在蜀地经营,在蜀王看来需要拉拢,因为不知道墨家的行事风格和组织结构,所以想要利用封建姻亲的模式,让墨家为他所用。
可是一旦都江堰修建完成,墨家在蜀地的活动也必然会引起蜀王的注意,到时候如何赏赐就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到时候名望既高,民心依附,虽说还有数百年的传统承认蜀王的合法性,但如果不能够奖赏反而谋害墨家众人,必然会造成蜀国的混乱。
不赏,墨家到时候已经展现了能力,而随着马镫、铁器的出现西传,秦国到时候如果在西河打不开局面,定然会选择南下尝试,蜀国又需要人才。
这样一来,借此机会,请封南郑,以守北疆,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南郑远离蜀国腹地,石牛道尚未修建,运兵运粮都极为困难,防守不易。
可是南郑又是压制巴国、秦国、楚国的重要城邑,秦蜀之间围绕着南郑已经打了几十年,蜀王也不会放弃。
这时候居然会有大功之人,愿意远离都城去南郑四战之地,蜀王必然会同意。
这样一来,墨家可以继续在巴蜀经营商业、积累民心,一些敏感的人物可以离开蜀都的政治中心,避开不必要的政变。
同时,汉中算是“山高皇帝远”,在那里怎么搞,蜀国这边也管不到,到时候便可以放开手脚,按照沛县泗上的模式,进行变革和建设,成为将来墨家要搞大事的要地。
汉中在手,秦国不能南下,要么选择和魏国死磕;要么在马镫等西传的情况下,转而向西进攻义渠、乌氏拓展空间。
汉中在手,借终南山之险,可以防御秦国,同时沿着汉水向巴发展。局面一旦打开,将来墨家若是趁着楚王死、楚国变革派和守旧派混乱的局面在鄢郢举事,或者支持楚国的某位公子,那么鄢郢的上游就可以保证安全。
上游保证安全,襄阳就可以将楚国的南阳腹地一分为二,守住鄢郢,控制楚都,占据上游优势,若是各国干涉,那么汉中可以支援。
如果只有泗上、越、淮北,墨家到时候的局面就会很危险,全面处在被动之中。而汉中、鄢郢,这就是夺取战略主动权的重中之重。
再者,适对于秦国还是有着历史的恐惧,无论如何不能让秦国走历史上的正确战略:卡住南郑,绝不让秦国有染指巴蜀的机会,巴蜀不得,秦国就是死局。
第四一二章 岁月无情天地焕(十三)
这一切战略,自然不是一个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组织模式决定了这些事必须有十余人知晓。
墨子即便卸任了巨子之位,这件事当然他也知晓。
……
泗水下游,邳。
游历了越地、广陵、海阳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于是众人护送回沛。
躺在马车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风之疾,他那双曾经可以穿着草鞋行千里路只为行义的脚,只剩下一只可以挪动。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边擦拭。
墨子还能说话,但依然不利索,可头脑还算清醒。
从十余年前就开始派人前往巴蜀、吴越,到现在借助诸侯之间的矛盾基本完成了布局,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中。
他现在想的,就是这些事。
墨家已经把诸侯之间的矛盾利用到了极致。
大梁一战,已经把楚王逼到了绝路,墨家众人在安静等着楚王主动上门。
十年巴蜀,已经派人前去,开始利天下的水利工程,将那人或为鱼鳖的盆地变为天府,以谋南郑。
北疆高柳,赵国公子之争十余年之内必然爆发,传入赵国的马镫会让三晋同盟更快瓦解,赵公子之争开始的时候,就是魏国从威风八面到四面树敌的时候。
道义上在非攻止战这件事上放弃了郑国,用此养着韩国的胃口,以此让韩国在解决掉郑国之前无心泗上。
东海越国,已然势微,淮河以北越国已经撑不下去,墨家一旦发难,越国只有王室南逃一条路。
身旁宋国,贵族平民之争,一触即发。当年没盟约压制的贵族矛盾,也已经要到了决出胜负的时候,被压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贵族的争端,怎么也绕不开墨家。
十余年的时间,墨子的利天下之心终于用另一种方式去尝试实现,现在看来效果很好。
中风之前的最后一次游历,墨子已经知晓时日无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让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这是不能避免的。
旧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