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68节
葵闻言骂道:“我早就说,贵族国君们靠不住!现在看看,他们哪有变革的心思?那日说再延缓之日,只说要再商量变革,可却是在商量怎么把我们都屠戮了!”
人群顿时哄闹起来,有人紧张,有人害怕,也有人怒火冲天,人群中有人喊道:“去集市!去集市!凡事在义师服役过的,都去集市,咱们学的那些本事,当年不就是说要让咱们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吗?”
“对!去集市!”
“不要怕!想要屠戮我们,我们也要先把他的血放干!”
这些人中纵有胆小的,可被众人裹挟之下,也都朝着宽阔的集市移动。
另一处地方,西门屠等人正在听一人宣扬无政无法以归自然的内容,在听到骑手的话后,西门屠冷笑一声,心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仁君?有君,皆恶!我当杀之,以成义士之名!”
……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集市集结,集市的中心,已经搭建起了一个高台,几个人被绑在上面的木头上,还有几个人正拿着几封书信,有人正在念叨书信上的内容,正是费君希望贵族们带私兵甲士入都城平叛的话。
民众的怒火被点燃之后,一个年轻人跳到了台上,大声喊道:“庶农工商们!昔随大夫季梁言: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泰誓》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民众求利之欲,并没有错,民众的本性,是上天天帝都所喜欢的。”
“我们是民,我们的欲便是求利。我们所欲,天必从之,我们又有什么错呢?”
“《夏书》又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众是国本,而今日,我们的‘君’竟然因为我们求利,而要屠戮我们!”
“由此看,国君这是叛国!当诛!”
这是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一时间场面顿时混乱,许多人被吓了一跳。
国君叛国?
这一句听起来如此可笑的话,仿佛是疯言的话,在几句简短的铺垫之后,竟然如此合情合理,无有半点漏洞。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由此可推,神居于民之后。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由此论证了民众变革求利的合法性,这是上天都喜欢的、必定会从民之欲的。加上墨家这些年鼓动利己为仁的说辞,更让这些话听起来合理。
或许原本,民众求利,会有负罪感,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求利是因为有欲望,这不是好人。可这些年墨家却一直在鼓动:释放自己的欲望,求利,只要制定律法规定怎么求利不损害别人、什么样的律法能够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求利就行。
这种思想上的禁欲禁锢已经被打破,人们喜欢听自己想要听的话,这些求利利己的内容,已经将数百年间加诸于民众思想上的桎梏砸碎。
而剩下的便是一脉相承:民为邦本,民众即国。国君却要屠戮民众,却要因为民众求利而视为叛乱,这必然是天帝所不喜欢的,也正是“叛国”。
关键之处,就在于这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定义。是国君的国?还是民众的国?
若民众只是国君的“资源”,是耕种土地的劳力、是上战场的徒卒,那么国君永远不会叛国。我自己的东西,我不喜欢,便杀了,有什么错呢?难道杀自己的鸡杀自己的猪是罪吗?
然而墨家却说,劳动创造财富,土地无人耕种便无价值,是民众养活了国君贵族而不是相反。这是经济的基础。
剩余的,便可合理地推出“国君叛国”这个可笑但却严肃的结论。
国君叛国,真的很可笑,可也真的很严肃。
第七十三章 操控
这番可笑而又严肃的有些魔幻的话语,只是引来了民众的沉默,却没有人站出来惊呼这说法逆天理。
只是许多人还不能够接受这么激烈的说辞。
求生,求利,这是人的本性,这种本性所带来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几辆马车靠近前来。
这些天一直没有露面的贤人卫让,拨开人群,登上了高台。
卫让这些年颇有贤名,就像是墨子所言的选贤人为天子的说法,非有大智天才、非有家财财富者,在推选制下很难成为“贤才”,人们根本不了解你又怎么会有成为贤才的机会呢?
卫让有钱财,有墨家的暗中支持,于是他算是费都有组织的墨者之外的“贤才”。
众人都知道他与公子峦交好,公子峦那一日在宫室之前的话,也足够引起民众的好感。
但卫让明白,仅仅是好感并不够,民众需要的是实利。
而他背后的墨家集团已经将一份完整的变革制度书写出来,在众人只是感慨着愤怒和对将来制度展望的时候,墨家先走了一步。
重要的不是解释世界,重要的是改变世界,解释世界是为了改变世界,而不仅仅是解释世界。
当卫让登上高台之后,大声疾呼,表示支持民众求利、也表示公子峦支持民众求利,更认为现在国君的行为,真真切切就是叛国。
怒斥之后,卫让提出了几个意见。
其一,一旦公子峦执政,所有的公田按照曾经民众耕种的份额进行分配。
卫让表示,天下源自自然,自然之后,人的劳动创造了财富,只要施加了人的劳动,那么那些土地就应该被劳动者所有。
其二,公子连峦一旦执政,这些公田将按照二十年的赎买期授予民众,可以买卖。除此之外,要清田洫,只留出各地贵族礼法上应该拥有的田产,其余的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其三,稳定物价,规定粮食的最高价不能超过一定的数额,将国人组织起来严查在都城乱局中囤货居奇、抬高物价的商人。但是在正常价格之内,商人可以自由买卖。
其四,由国人制定法令,费国通用,包括公子峦在内的所有人,都要盟誓遵守法令。按照墨家所言,制法、执政与执法分开,因为法自己没有手脚嘴巴不能自己执行,所以民众选出的贤人来执行,就算君主犯法也一样要进行惩处。
其五,由国人推选贤人以执政、制政,公子峦只是作为君主,为保祖先的祭祀,一切政策以有利于费人为先。
其六,取消城内工商的军赋义务,改收税赋,并且统一商税。
其七,打开府库,接济城内的穷苦人,免除今年的赋税,在国人制定出政策之前,不收取税赋。
其八,废除贵族的特权,所有人一体缴税、允许迁徙,废除任何的封建义务,贵族不再对其封地范围内农夫有调动劳役的权力。不采用宋国那种贵族和庶民分开议政的政策,按照费国的人口分派份额推选贤人,以此作为费国的最高权力机构。
其九,在按人口分配的土地之外的贵族超额封地,明码标价进行拍卖,价高者得。所得钱财,用于国家分配,不归于私……
林林总总的一共将近二十条承诺,基本上涵盖了费国的方方面面,照顾了大部分底层的利益。
究其本质,这是一场墨家暗中发起的、而非是新贵族们发起的革命,最终的目的是允许土地私有的前提下,提供技术革新和初步积累,开拓市场,利用漫长的时间完成土地兼并。
在土地大规模兼并之前,依靠墨家的自信来完成技术革新和手工业发展、市场开拓等。
这样一来,其主力也就必然是城市的手工业者、农夫,以及部分商人。损害的,也就是一些囤货居奇的投机商、贵族的利益。
为了能够将季孙峦绑架在这场革命之中,季孙峦获得的利益其实也不少,那些公田分配后的赎买收入都归属于他这个君主,但是赎买的价格必然极低,因为制定赎买价格的将会是广泛的民众——在这一点上,想要成为民众支持的“贤人”,就必然要把赎买价格压低。
这其实就是一份墨家为费国准备的革命纲领,一场起义往往需要喊出“均田免粮”之类的政策后,有了纲领才能够获得成功,纲领的本质也就是利益。谁能得利,谁就会支持。
墨家作为此时天下论及非土地财富最富有的庞大集团,不需要照顾那些囤货居奇的投机商的利益。
这种算是推翻了旧制度的变革,背后往往需要有商人、新贵族、想要遏制王权的贵族的支持。
但此时并不需要,因为历史上那些大商人、新贵族和大贵族们,有钱,有武器,有多年积累的战争经验,他们需要利用民众。而现在,论及钱、枪和战争经验,墨家什么都不缺。
相比于那些空洞的愤怒和口号,这一份精心调制的具体制度更加符合民众的口味。
几乎田让每说完一次,就有民众发出支持的呼喊。
看到民众的情绪日益激动,田让振臂高呼道:“昔日夏桀为政,以为自己乃日月,日月不亡自己便不会亡。民众苦夏桀之政,尝呼:时日曷丧,予及如偕亡!”
“太阳不会灭亡,夏桀也不是太阳。就算是,民众也可以自己做照亮自己、散播温暖的太阳!”
“庶农工商们,国人们!集结起来,推选出你们认为的贤人,既然别人要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先动手杀死暴君?”
他呼喊完毕,几十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车厢里装满的都是武器,这些武器正是当初秘密运送到费国的墨家那一批。
在场中的很多人,都有在义师服役的经历,这种经历不仅仅是让他们拥有武器。
人群中,葵跟在人群的后面领取了自己放下了许久但摸到手依旧熟悉的火枪和火药、子弹后,很快和附近的邻居们一同,按照在义师中学到的规矩和经验,推选出了他们认可的“贤人”,再由这些贤人中推选出更高一层的贤人。
很快,一支两千多人的武装就此组织起来,而且还有四十多名贤人被推选出来,成为国人民众的代表。
其中秘密的墨者有十余人,剩余还有不少都是和墨者走的很近、或是受到了墨家极大影响的。
这两千多人的武装也迅速推举出来了旅帅,旅帅正是由卫让担任,因为这些枪械武器都是卫让提供的,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些“骑兵”。
这些骑兵,名义上都是季孙峦的“私兵甲士”,实际上就是这些年季孙峦的封田在墨家控制之后组织起来的。
两千多人的武装中,有服役经历的不少,但是没有一个连长以上的军官,人们就将曾经在义师中担任过司马长的人推选为连长,整体构架和义师基本相同,唯独少了的就是义师中的墨者代表。
被推选出来的四十多名贤人,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进行了一场缺席的审判。
他们作为民意的代表,理论上拥有这一次暴动和暴动之后费国国都的最高权力,这个名义上的最高权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判:费国国君的叛国罪成立,立刻攻入宫室,进行审问。
民众的欢腾声中,卫让拿着一份完整的国都的地图,让人推选了几个人,带着几个连队先行前往城门,将城门关闭。
同时前往城头,宣告国君的罪行和新政府的成立,拉动守城的炮手参加,那些炮手都是在泗上培训的,他们骨子里早已经被染黑。
两千多人分成两队,一队集结在宫室附近,另一队立刻围攻府库。
这是一场可以说是“蓄谋已久”的暴动,从非攻同盟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暗中策划等待的暴动。
两千多有服役经历的国人民众、暗中影响许久的炮兵、季孙峦封地上暗中操练的私兵骑手、大量的宣讲演说、足够的可以组织起义的人才,以及详尽的进攻计划……
这一切都已完备,当几个人来到城头,宣告了新政府成立的消息后,城头的四门大炮的炮手立刻宣布忠于国人的共同决定。
大量的民众自发地来到城头,帮着守卫城门,将那四门当初用来“守卫外敌”的大炮从城头搬运下来。
那些服役过的民众已经集结为方阵,在军中做过笛手鼓手的,甚至领取到了一套用于作战的腰鼓和笛子,可谓准备的极为齐全。
当城门被封闭、大炮被运送到街道上、府库被占领有人前去清点之后,千余人的武装行进到了前往宫室的道路上,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抵抗。
分封建制之下,抵抗的事很少发生在国都,往往都是依靠贵族封地的私兵完成的复国和复辟,国都的政局之前只是有封地的贵族们在规则之内的游戏,但现在这种游戏一旦打破,国都之内的局面也就大为不同。
控制了国都,未必等同于政变成功,在此之前的楚王子之乱、齐公子之争,控制国都的一方最终都被拥有封地的政敌击败。
若是民众自发的愤怒起义,或许不会想这么深远。但这一次终究是墨家在背后支持的,对于后续的情况都有所考虑,至少不会犯下这种需要血粼粼浇灌之后的错误。
第七十四章 弑君
宫室内,从中午开始就已经乱成一团。
费国的君臣已经知道了民众截获了那些使者的消息,并且外部得到的消息是民众们已经集结起来。
各方上卿大臣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平时的政变,这些贵族们可能会早有准备,握有私兵甲士以在政变中纵横捭阖获取最大的利益。
宋后悼公的那一次政变就可算作典型,贵族们依靠手中的私兵,制定了“三族共政,互不侵害”的政策。
但这一次,愤怒的民众和准备了数年的墨家没有给这些人丝毫的准备。
国君没死,墨家只是借助边境逃亡之事将火点燃,利用孟胜求施仁政的方式将风吹起。
从求仁政失败再到双方缓冲,不过数日的时间,贵族们根本没有时间将兵力集结。
国都内的国人,本身就是君主最大的依仗,但现在国人已经站在了君主的另一边,费君已经无奈。
情急之下,君臣各谋生路,有人建议费君从宫室后面的狗洞离开以逃走,费君也放下了贵族的优雅身份,决定去钻那个狗洞。
甲士们暂时还有组织,正在宫室墙上守卫,他们迷迷糊糊,以往教育的“忠”是要忠于国君,也许有些人会动摇,但此时组织尚且没有完全混乱,宫中的人还能做到保持守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