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83节
这士人被贵族们推出来做使者,与费国国都的众贤人扯皮,其实就是在争取时间。
贵族们一方面寄希望于国都这边同意他们的意见按照土地分配名额推选贤人,实际上他们这一点也不怎么喜欢,但却可以堵住都城这边的嘴。
另一方面也利用这个时间积累力量、勾结强国准备反扑。
这士人提出这样的法令不合理之后,又昂首挺胸地对着柘阳子冷笑道:“你们推选的贤人,贤的标准难说,可若论德行,只怕一些人并无德行。没有德行的人,难道是可以执政的吗?”
“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你们推选的人中,有杀死国君的,这样的人的德行,连国君都能杀死,难道就不能够杀死你们吗?一个人没有德行,你们又怎么能够觉得他能够利于万民?”
“犯上作乱,便不孝悌;不孝悌者,便无本德。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君主都不爱的人,你们还指望他们能够爱护天下人?”
话中一句不提柘阳子,可句句都是在骂柘阳子。
然而柘阳子自从那日作出决定之后,心坚如铁,意志如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连一起睡了多年的国君说杀就杀,岂在乎这样的辱骂?
为求富贵功名而随新义,若是还有羞愧之心,那可真是难成大事。
闻言,柘阳子放声大笑道:“如此看来,这天下应该亡了啊!”
“文王为西伯侯,其君为纣而反,无德之人!”
“魏、赵、韩侯为晋臣,而分晋自立,无德之人!”
“田氏为齐臣,取而代之,无德之人!”
“鲁伯御弑懿公,自为孝公,无德之人!”
“季孙友为鲁臣,而有费之祭祀,无德之人!”
“秦君被逐而谋篡位,无德之人!”
“楚王有弑父之嫌、兄弟反目,却不学当年泰伯让位奔吴,无德之人!”
“燕国惠公被逐,国人立悼公,此作乱也,无德之人!”
“蜀国鳖灵凿巫山而以功废杜宇,无德之人!”
“天下诸侯,不曾闻无德之事者,唯余箕子之朝鲜尔。”
“以你之言,这文华正统、诸夏德行,竟不在中原,而在朝鲜?”
“堂堂诸夏,皆是无德之君,或是无德之君之后,这天下竟不亡于朝鲜,竟是何理?”
那士人震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说文王无德?天下苦商纣之暴,文王立志、武王兴兵,是为救天下,如何无德?”
柘阳子反问道:“暴君害费国之民,我刺而杀之,与武王伐纣何异?我有君子之勇,你试问四周,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柘阳子高声呼喊,四周的民众纷纷叫喊道:“柘阳子真君子之勇!”
那士人不能敌过众人的喧闹,柘阳子放声大笑,周围嘘声渐起,士人怒道:“即便你说得对,如今天下无德,难道天下无德,就是你也无德的理由?”
柘阳子正欲反驳,卫让起身问道:“德何以德?”
这是在问,德为什么是德,或者说德为什么就是天下适用的准则呢?谁规定的?
士人回道:“德、天定也。人生于天,天下有德。这是至高,德以为德,无需理由。日何以为日?月何以为月?永恒之物,人岂能改?”
卫让大笑道:“如你所言,德是天定之物。那么因为是天定的,所以人人都要遵守?”
他避开了德到底是什么,直接借着士人的话问起,士人也不多想,点头道:“是这样的。”
第九十五章 惊雷
一旁跪坐的孟胜听到卫让说出这话,嘴角已经荡漾起笑容,论天下善辩,如今墨家为首。
脸上微笑,心中暗道:“此人入卫让之罟矣!”
这样的辩论,在墨家内部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孟胜在墨子、辩五十四、适等人的身边听了十余年,只是听了个开头,就已经猜到了结尾。
果不其然,卫让大笑数声,在那士人不知所以之时,忽然说道:“如此说来,分田授民,民之大利,民之大利,此乃自然生人之理,这是天志。那么,这样的道理,也是不需要别人同意就要实行的,有什么错吗?”
那士人闻言,心知中了圈套,面红耳赤道:“你们说那是天志就是天志?你们说那是自然就是自然?凭什么?”
卫让笑着,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缓缓说道:“这怎么能是我们说的呢?这是从天生万物、天地生人这些,一点点推论出来的。难道还需要我给你讲讲是怎么推论出来的吗?”
那士人也知道这些学说,其理论严丝合缝,至少以现在而言无法反驳。
可他明白这时候不能够认输,大声道:“歪理邪说,未必就对。我们不承认你们的义!你们的理!”
“我们还说,天下贵贱有别,诸侯有国、大夫有家这才是天志天道呢。若这是天道,你们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卫让大笑,走到众人之前,伸出双手冲着众人缓缓抬起,问道:“国人们!你们觉得到底是人人皆天之臣人皆平等是天道?还是贵贱有别、大夫有家这才是天道?”
台下众人原来既没有国,也没有家,而且还是庶民,天生低人一等。
卫让煽动起来众人的情绪,众人高声道:“人人皆天之臣,人人平等,这才是天道!”
那士人在如潮水般的呼声中,兀自冷笑。
待众人的呼声消解,他在自己的冷笑声中咒骂道:“你们这些人懂什么是天道?不过是因为相信这样的天道对你们有利,所以你们才信。”
“你们谋求的,不是天道,而是利益!小人哉!小人哉!万千之众,竟无君子,这是灭亡之道啊!”
卫让却也是冷笑道:“你们认为贵贱有别、大夫有家这才是天道,难道你们不是为了利吗?”
“不过都是为了利,你们为了利就是君子,我们为了利就是小人?”
士人血红着脸骂道:“小人!小人!我是为了大义!为了天道!我不是为了利!”
“我是为了诸夏之德!若天下无德,天下无有贵贱,这天下与禽兽何异?这天下与夷狄何别?”
可他的话,下面的人哪有愿意听的,人群中西门屠高声叫骂道:“滚下去吧,你们说是为了德、为了道,可一说到要分你们的土地,你们就露出来你们的尾巴了。你们就是为了利,要是今天我们说天道就是贵贱有别,你就能蹲下来舔我的话儿!”
葵也高声骂道:“利就是义,义就是利!你们有你们的义,我们有我们的义。”
那士人怒极反笑,反驳道:“你们说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你们的义为什么没有行于天下?因为你们的义错了,我们的义对了!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你们义的基础就错了吗?所以你们推出的那一切天道,都是错的。”
“历史已经证明,你们的义错了,天下人选择了贵贱有别的义,这才是对的!”
葵高声骂道:“放屁!那只是之前你们赢了而我们输了!现在,我们赢了,你们输了,你们就得遵守我们的义!”
越来越多的民众叫喊起来,人群中有人喊道:“他们不遵守,就用火枪、铜炮让他们遵守!”
“滚下去吧!你们这群蠹虫!”
“别说你们是为了什么诸夏大义,禽兽与人之别,你们也是为了利。我们为了利,我们承认,你们却偏偏还要给你们的利安上个好名声。”
“你们连营妓都不如!营妓还知道自己做营妓是为了利,你们自己做了营妓,却说自己是为了利于万民,这就是你们的德!”
“滚下去!”
“滚回你的封地去!”
“原来你们赢了,现在我们要赢回来我们该有的东西!”
墨家的义利合一的学说,很容易出现大问题,那就是墨子所说的上古之时十人十义、百人百义的情况。
放大到整个天下,这就是一个阶层有一个阶层的义、十个阶层有十个阶层的义,义不相同,理便不同。
鸡同鸭讲,这边的推论基础是人人平等劳动创造财富这些东西;另一边的基础是贵贱有别封地守土……
既然连基础都不同,口头辩论就不可能有结果。
墨子说: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
辩论这种事,得有一些基础。
好比这个动物,大家都说是马,然后某个人指着一条鱼说这才是马,然后说所以可以得到证明:马在水中生活,有腮有鳍。
不能说这个人说的不对,但是天下人都把他认为的马叫做鱼,所以他以自己定义的东西来看说的没错,但是天下人则认为他说的有错。
那么要么就不和这样的人辩论,要么就强制天下同义,什么是马什么是鱼有个统一的标准,然后才能辩论谁说得对。
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到了连基础的“义”和“道”都不能够互相认同的局面了,再靠嘴巴辩论就没意义了。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原本怒气冲冲的徐弱终于松了口气,嘟囔道:“就是嘛。为了利就是为了利,为什么还要说的那么好听,说是为了天道、为了礼、为了德、为了天下?大家把个人的利都拿出来谈,不是挺好的吗?你说你们这些人装的什么心怀大义啊?还不是为了你们那点封田和封建之权?”
孟胜笑着摇头,心想夫天下之大、费国之小,当真是一窥可见。
若是天下无双之辩士,何至于这样明显的陷阱都会掉进去?
孟胜想,你们今日就不该谈什么德、义、利,也不该说什么小人求利、君子求义之类的话。
又想,当初适开玩笑说,那些腐蠹的贵族才是职业的革命家,这话当真有些意思。若是贵族人人守贵族之德、贵族人人守礼、贵族人人仁爱众人,只怕纵然不合于天志,却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混乱中,人们的情绪愈发的激动,以至于卫让这样的民众都认可的贤人在挥手示意民众安静之后,喧闹声仍旧持续了半刻钟的时间。
当民众都安静下来后,卫让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根本无视在他旁边怒气冲冲的那个士人,面对着民众说道:“费国国都的民众们,刚才的审判,有些话说的很有道理。”
“法分自然于人定。人定之法要以自然、天志、天道为规矩衡量善恶,衡量是否可以成为法。”
“我们有我们的义,而我们正是因为相信我们有同样的义、同样的利,才一同站在这里。”
“今天,我们就该定下来,我们的义、我们认可的自然、天志、天道是什么样子的。以此作为宪,然后才能人定成文之法,得以实行,利于天下之人。”
“民众们,我们相信,正式因为天下诸侯王公、士卿大夫,以至于庶农工商对于天道、天志与自然之理的无知、忽视与轻蔑,才是天下大乱、率兽食人、民有三患、九州疾苦的唯一原因。”
“由此,乃决定在今日,我们将讨论、表决和议定出,呈现道法自然的、天帝赋予的、天道永恒的、天志可知的道理。”
“以便这个道理能不断地向天下人提醒他们的权利与义务;以便制法与执政的行动;以便评价天下众法的善恶;以便能够将天下的制度与此比较衡量是否违背;以便天下人今后能够根据简单而无可争辩的道理所提出的各种要求;以便让天下人得利与富足……”
“其一,我们应该承认,人无分老幼贵贱,皆天帝之臣,自天帝而下,人人平等。”
“其二,我们应该承认,天地生人,人存于天地,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平等之下,每个人都拥有活着的生命之权、每个人拥有足以存活的私产所有权、每个人拥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权力。天若不想让人活,便不会生活人而是生死人,因为天生活人,所以活着的生命权是天帝赋予人的权力……”
“其三,我们应该承认,劳作创造了天下的财富。包括稼穑、百工、商贾、运输、交换、经营、冶炼、铸造等一切需要双手或是头脑的活动创造了天下的财富,并且这是获取财富的唯一合于天志的手段。”
“其四,我们应该承认,上古之时,义不相同,人人逐利以至于天下大乱。天下人基于上述三种原则,出让了自己的部分权力授予公共之意,选贤人为天子、选次贤为诸侯乃至卿、大夫。”
“换言之,是在基于人人平等的基础之上,保障天下多数人的活着的生命之权、保障天下多数人可以利用劳作以谋生、保证天下多数人可以用劳作谋求财富和利益、保证自己依于天志所得的财富和私产不受别人侵夺……等等这些,天下人才立为国,国由此产生以治理万民,国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其五,我们应该承认,基于以上四点,一国之法是全部国民众意的表达。法令的原则,应以以上四点为规矩衡量善恶。鉴于天帝赋予民众的各项权利,法令有权禁止危害天下众人之利的行为。”
“其六,我们应该承认,惟害无罪,犯禁为罪。没有被法令禁止的行为可以去做,法令所未曾要求的任何人都不能够强制人们去做。”
“其七,我们应该承认,每个人权利的保障、法的实行、害天下之行的禁止,需要约束之剑、也需要执剑人。这包括军队、官吏等。这些是为了兼民之利而不是为了体人之利而设立的。”
“其八,我们应该承认,为了维护第七条之约束之剑与执剑之人,赋税是不可或缺的。赋税应在全体公民之间按其能力平等地分摊,包括土地的数量、财产的份额、岁入的财富等,而非按照单纯的人数进行征收,亦不可根据不合于天志的血统进行不合于理的征收或是免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