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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395节

  赵侯又摇头。

  公仲连道:“如此,行仁义之政使得晋阳之民三年而无叛心,此为三依之首。您现在作为国君,我的时日也已无多,您却认为这是三依之末,这是我不能不拼死劝谏的。”

  赵侯搀扶起公仲连,低头道:“您说的对。可是,我在邯郸实行的仁政,难道不比先公襄子在晋阳的仁政吗?”

  这一点公仲连没有反驳,而是称赞道:“我听闻君上在邯郸实行的政策,便认为君上如当年襄子之有晋阳。您在邯郸的仁政,是比当年襄子在晋阳的政策更加仁义的。”

  赵侯苦笑道:“可是,邯郸的民众,却不再是当年晋阳的民众了。我的政策比之当年的襄子更加仁义,然而邯郸的民众却不能够如当年的晋阳民众那样效死。”

  “我有亲近侍人曾进言:民众不可以让他们过得太好,否则他们将不能效死。民众家中有余粮、房中有妻子,他们怎么能够不顾生死呢?当时我斥责了那个人,而现在看来,他的话竟是对的。”

  公仲连大喝道:“谁人为君上进此言?当诛之!”

  赵侯摇头道:“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这难道不是正确的吗?”

  公仲连沉声道:“君上,昔年襄子之政的仁义,比之智伯如何?”

  赵侯道:“智伯善养士,因有豫让漆身吞炭之行,然而论及仁政,不及襄子。”

  公仲连又问道:“襄子纵仁义,论及治政利民,比之如今邺地的西门豹如何?”

  赵侯只好如实道:“西门豹治漳,农兵数万屯于邯郸、中牟之间,使得赵不能南下。漳水臣服,灌溉万顷,亩收百五十斤,人民皆颂其德,其仁义未必及得上的襄子,然其有铁器、牛耕、三禾之利,民众富足又胜于昔年晋阳。”

  公仲连便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如百年前,赵有瓷器而别人皆是陶器,那么,是赵氏更为贵重还是别家贵重呢?”

  赵侯道:“是赵氏。”

  公仲连又道:“百年后,赵有黄金而别人有随侯珠、和氏璧。那么,是赵氏贵重呢?还是别家贵重呢?”

  赵侯道:“是别家贵重。”

  公仲连拜道:“如今,君上拿着黄金而别人手中有随侯珠,您却说,当年赵氏有瓷而别家只是陶,所以赵氏比别家贵重,而赵氏手中的黄金自然也比别家的随侯珠贵重。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您在邯郸所做的一切,固然比起襄子当年在晋阳更加仁义,可也不过是从瓷器变为了黄金。”

  “而别家如今也在向前走,从手中的陶器变为了现在的随侯和氏,您却认为您的黄金比襄子手中的瓷器更贵重,所以理所当然比别家的贵重。”

  “这便是墨家众人所言的楚人刻舟求剑之意。”

  “您要比的,不是昔年的襄子,而是如今的魏、韩、秦、墨、楚等……”

  “与您争夺天下的,也不是昔年的智伯、韩虎、魏驹。而是现在的行变法的赢师隙、有文侯遗泽的魏击、变革制度以致屈宜咎逃亡的熊疑、废姜齐而行政的田和……”

  “如今有墨家的铁器之利、牛耕之法、三禾之嘉,天下民众的生活比起之前都好了,难道天下的民众都如同当年文王之西岐、勾践之残越、襄子之晋阳吗?按您所言,这天下的民众都该效死而战,昔年文王、勾践、襄子的时候那么艰苦都可以效死,怎么如今反而不行了呢?”

  赵侯闻言,叹息道:“您说的对。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现在实行的政策比之昔年襄子更仁义、如今邯郸的民众衣食比之当年晋阳更好,怎么就不能够如当年那样效死呢?”

  公仲连正色道:“人皆求利。”

  “上者,上下同义、上下同利,上之心便是为民求利、下之心便是求利,以此上下相合。此为泗上之墨家。”

  “中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与下交换交易,让下得利而谋上之欲。”

  “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以夏桀商纣之暴迫下者弃己利而死上之欲。”

  “最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幻想为下者不求利,以教化道德约束人人君子,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下者为道德教化而无私欲,一心死国。”

  “此四者,您是不能够做到上者的,那么在中、下、最下中,难道你不需要作出选择吗?”

  赵侯不能对,这上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用的。

  民众想要啥?

  民众想要好好生活,民众不想打仗,民众不想交税、民众不想服役、民众想的,作为君主的怎么可能“上下同义、上下同利”?

  墨家能做到,那是因为墨家本身就不是贵族,其中有不少贵族出身的,可都是放弃了自己的贵族身份,投身到利天下的幻想之中。

  顺带着,墨家如今就是天下最大的资本怪兽,只不过持股之人是泗上之民与墨家上下,他们的利和旧时代的利根本不同,可以跳出原本的圈,经济基础决定了墨家的“觉悟”。

  赵侯作为君主,正如公仲连所言,只能从中、下、最下三者选出来一个实行。

  公仲连见赵侯不语,又道:“君上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以为邯郸之民不如昔年晋阳之民。臣有惑,请君上解。”

  赵侯点头,公仲连便问道:“昔年,造父随穆天子驾车游于西王母之国时,可能有欲,想要成为大夫,受封于赵?”

  赵侯摇头道:“《穆天子传》言,昔年造父驾车,忠心耿耿,并无以此为功而求封赵之欲。”

  公仲连又问:“那昔年成子随文公逃亡出国,难道当时有欲望以为将来可以三家分晋自立为侯吗?”

  赵侯又摇头道:“昔年成子为文公友,为朋友之义而护送文公逃亡出国,并无分晋之心。”

  公仲连再问道:“那么,如今烈侯、武侯,以至于您。若是将来天下大变,赵氏终定天下于一,那么您说烈侯当年在分晋之前,可曾有席卷天下之心?”

  赵侯再摇头道:“烈侯之时,魏韩强盛,楚人势大、秦齐多骄,只求能立于诸侯之间,不敢有席卷天下之心。”

  公仲连拜道:“如此,以赵氏论,自造父始,难道不可以说是欲望越来越大吗?如您所言,昔年成子不过家臣,得以封为上卿统一军,其后世子孙难道不该感恩戴德吗?”

  “民众是人,赵氏亦是人。您如果认为,只有赵氏可以有欲壑之心,欲念不断膨胀,而民众就该清心寡欲感恩戴德,那么,您这是要走最下之策啊!”

  “如今天下,变法之声不绝于世。春秋无义,战国纷争,您若是选最下之策,这是灭亡之道啊!赵氏之祭祀,难道要毁在您的手中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志与天命

  这话说的太重,赵侯不敢接,只能羞惭拜道:“若非您的话,我这是要败坏祖先的基业啊!”

  “如您所言,我选中策。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与下交换交易,让下得利而谋上之欲。”

  “寡人之欲,便是立于列国,若强则并天下。这是民众所不关心的,所以我需要用仁义之政,让民众得利,而让他们支持寡人之欲。”

  公仲连大笑道:“君上这番话,我可以安然死矣。只是,君上,您应该多看看墨家的书。虽然有些不德之言,但其中关于利益分析之说,确有可取之处。”

  “您欲取天下,并天下。那么,公子朝、阙与君等封君是否也有这样的欲念呢?”

  赵侯讷然,摇头道:“不能够有。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只求封地稳固,争霸天下于他们并无利。况且,寡人不欲并天下后,却只能令不出中牟邯郸。”

  公仲连笑道:“是的。所以赢师隙聘吴起入秦,秦之贵人多怨;熊疑用墨家治鄢郢,而屈宜咎叛逃。这便是利益冲突。”

  “欲并天下,必须集权。集权之政,必损贵胄。那么,民众对于把税交给您?还是交给阙与君;为您服役还是为那些封君服役,有什么区别吗?”

  赵侯似乎明白过来,说道:“并没有区别。”

  公仲连道:“如阙与,那是赵地。可是您为赵侯,政令却不能行于阙与,那么阙与归于赵,和不归于赵,对阙与君而言并无区别,可对您区别却很大。”

  “您欲并天下,需要做赵国之民的赵侯,而不是赵氏宗族的赵侯。如果您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区别,那么我劝您还是只要守住赵氏的基业就好,不要妄图兼并天下。”

  “泗上的政策,虽然有不德之处,但是未必就全然是错的。您是赵侯,不是儒生,儒墨死敌不可调和,而您可用儒,可用墨。难道,您也想令皆出自天子吗?”

  赵侯哑然失笑,如今什么“令皆出自天子”的宗法礼制已然成为狗屁,哪怕是儒生,也没有跑到洛阳去为天子服务的,而都是在各国出仕。

  他已经明白过来公仲连的意思。

  赵氏之君,那是要维护宗族的利益,而之所以维护,是因为宗族的力量可以维持军力,从而立于乱世。

  赵民之君,那是要适当给予民众一些利益,之所以维护,是因为从铁器、火药、马镫这些东西出现后,民众的力量已经可以战胜宗族贵族,从而拉起一支由平民组成的大军,从而战无不胜。

  这可能吗?是臆想吗?

  并不是,如今这已经是实践过的,是被天下主流知兵者所认可的东西。

  吴起在西河的武卒,那群庶民在配备了铜炮和火枪之后,可以吊打那些善于车战的贵族。

  潡水一战,墨家的齐射轰杀的不只是越人致师挑战的勇士,更是宣告了火药炸毁了贵族得以存在的军事基础。而潡水一战越人君子军猛冲墨家义师的中军却被庶民组成的中军阻挡,顺带庶民出身的墨家士卒擒获了越王翳,这一切不只是个传奇的故事,更是天下军制变革的号角。

  说到底,公仲连所说的上下策,赵侯选择的中策,其实都是墨家“爱人不为用人、爱马非是用马、欲用马非是爱马”的区别。

  我爱你,所以我想让你幸福。

  我想用你,所以我对你好一些,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使用你。

  这其中的区别,就是墨家所言的“爱”这个字精髓,也是公仲连所说的“上”与“中”之间的区别。

  公仲连之意,是让赵侯用民,而假意爱民,反正民众很难分清爱和用的区别,若不是墨家整天在那絮叨爱和用的区别,只怕邯郸的民众现在还是和当年晋阳一样。

  既是论迹不论心,那么到底是爱还是用,这些细微的差别也很少有人能够察觉。

  公仲连作为赵国臣子中的“士人派”,本身与“宗族贵胄派”就有矛盾。

  国君想要集权,就需要用士人派来对抗宗族贵胄派。

  而士人派有能力,有贤才,但是缺乏封地基础,缺乏私兵,所以还需要拉动民众的力量作为军事力量,来对抗宗族贵胄。

  士人行政、庶民从军,这是公仲连为赵侯谋划的兼并天下之计。

  当然,若是将来士人不但可以行政,而且也有了强大的基层力量之后,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同于新的一种贵族,那就需要再拉动别的力量来对抗他们,而现在,还早。

  赵侯沉默许久之后,想到公仲连的这番话,又想到自己的那些雄心,忽然问道:“您年纪大了。仲尼曰,五十而知天命。”

  “既说兼并天下、定天下于一……您可以谈谈天命吗?”

  “武王何以得天下?纣王何以失天下?姜齐之祭祀缘何断绝?晋室之兴衰又源于何?”

  “我有兼并天下之心,对于天命,这是不能够不考虑的。”

  “如今墨家非命,却又有天志之说。那么,天命于天志,又该如何分别呢?请您给我解惑。”

  当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公仲连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时日无多,许多具体的事务赵侯已经不可能再指望自己,所以想要知晓那些最为“重要”而又最为“玄妙”的东西。

  这或许,将是自己和赵侯说的最后一番话,作为主持了烈侯时代改革的公仲连想说的很多。

  武王伐纣,商汤灭夏,乃至于天下诸侯的兴衰,到底是源于什么?

  每个君主,都想找到其中的规律,每一个想要投效君主的士人都希望解决这个终极问题,从而一劳永逸。

  赵氏可以得天下吗?

  赵氏会沦为晋室那样的悲惨局面吗?

  天下若不为赵氏所得,又该被谁所得?

  有天命吗?

  是五德吗?

  有鬼神吗?

  有天志吗?

  是注定的吗?

  是可以更改的吗?

  是有道理可以遵循的吗?

  是有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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