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397节
“我已经劝谏过了,您做不到上下同义、上下同利,那么请做到上下交易,以下利谋上之欲,这才能够守住赵氏的基业!”
“时代变了……君上,看看这天下吧,已经不再是当年了。您若是还不能够明白,我纵然死,又怎么能够安心呢?”
公仲连所看到的书信中,既有庶农的要求,也有百工的要求,还有商人的要求。
除了这些实际的物质利益的要求,还有一部分的政治诉求,因为出于墨家的手笔所掌控和煽动的舆论,因此火候把握的很好,隐藏的很深,看上去未必不能答应,但是背后隐藏着陷阱——正如赵侯所言,就是河堤上的蚂蚁洞穴,看似很小,却会在日后日益扩大。
庶农要求土地、百工要求平权和减赋、商人要求利润,这一切都是实际的物质利益。
百工之人,愿意提供足够的革甲、兵器、器械,但是需要赵侯用钱去买,坚决反对不经过民众同意就直接征收超额军赋的事。
商人愿意提供足够的金钱,支持公子章上位,但是这些钱不会直接给公子章,而是通过墨家做中间人进行交易,由墨家作为担保。
墨家要求的,是今后高柳以北对草原贸易的垄断经营权,商人提供的这部分钱的利息,可以作为将来对北方草原垄断经营贸易的股份。
人人都在趁火打劫,从墨家到商人、再到百工农夫,都在墨家的组织下开始有组织的“趁火打劫”。
赵侯愤怒归愤怒,可是愤怒之余一旦清醒过来,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没有粮食、金钱、革甲兵器,自己的这场争位之战就很难获胜。
现在的军队不再是以前了,不再是几百名上士下士,带着自己的战车和徒卒参战,战车的胜负决定了战役的胜负。更不是如同城濮之战、两棠之役那样几十辆精锐的战车投入战斗就能决定三军中一军的胜负。
战争的烈度、规模,都比百年前提升了太多。
火药、马镫和纪律军阵的出现,让平民组成的步兵崛起,让富裕自耕农组成的马镫起兵取代了战车,让炮兵取代了射士。
再如以前一样拉起一支数万人的队伍,带着数百辆战车和千名士人精锐就想要主宰战斗胜负的结果……潡水之战、大梁之战、和援最之战,已经给出了震撼的答案。
粮食、钱、兵器革甲,这一切都成为烈度日强、残酷日盛的战争所不可或缺、甚至可以决定胜负的基础。
民众因此可以呗墨家劝说,借此“趁火打劫”。
而墨家的趁火打劫,则有着更为强硬的后台和底蕴:
邯郸城没有墨家,能不能守住西门豹和赵国贵族合兵的围攻,赵侯不敢赌。
高柳那里防备草原那些处于更为落后的胡人的墨家北境义师,若是能够投入到赵国的公子之争,可以迅速控制代郡,攻城拔寨,瓦解赵国那些反叛贵族的势力。
这两种底气之下,胡非子可以高坐邯郸,让中庶子连去五次最后逼得答应了墨家的条件才同意帮着守城。
而现在,高柳之兵……名义上归属于赵国,可是墨家的军制之下,墨家的人不点头,高柳之兵不可能南下。这一点,赵侯很清楚,论讲道理讲不过墨家,而论对军队的控制,墨家在军中渗透的那些代表、委员等等,就算把高柳的屈将子杀死,那高柳的兵赵侯也还是调不动。
仅仅是调不动,赵侯并没有太大的怨言,分封建制之下,赵侯所能控制的土地看上去是整个赵国,实际上也就是晋阳、邯郸、中牟等这几座直辖的城邑。
不只是高柳调不动,别处的也一样,否则公子朝凭什么反叛?
现在赵侯想的,是一旦答应了民众这些事,等于是坏了规矩。
墨家有墨家的规矩,如今天下诸侯有现在的规矩,这两个规矩完全不同。
借了民众的粮食马匹要还,这是墨家的规矩。
拿走民众的粮食马匹不需要还,这是如今天下诸侯的规矩。
这个规矩一旦打破,将来会不会产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后果?会不会如同溃堤一样迅速扩大,从物质利益的诉求,变为政治诉求?
公仲连不是不明白赵侯的担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量,于是再次说道:“君上,我说,唇亡齿寒与远交近攻,这是您需要不断变换的政策。我以为您现在明白了,可您现在似乎并没有明白。”
“墨家之义,您不能用,祸乱天下,使得天下无礼而革新规矩。”
“魏韩之兵,您不能不防,一旦公子朝上位,必割邯郸以贿魏,您也只能选择出逃。”
“现在,您到底是要为二十年后墨家之义祸乱天下而担心呢?还是应该担心魏韩之兵支持公子朝而驱逐您呢?”
“如今墨家的道义传于天下,周天子尚且没有发声反对,您难道要做天下第一个反对的人吗?您若反对,可能魏击当即就会表示支持,楚王当日便会饮酒相庆。您以为现在的墨家,还是当年不过千人服役的墨家吗?”
“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您还用晋阳之策来守邯郸,这是守不住的。您还要用武王周公之礼来并天下,那是并不了的!”
“我再三告诉您,您要兼并天下,便要做赵民的君,而不是赵氏的君。”
“您知道,为什么之前我得到消息,魏韩出兵我不以为意;中山叛魏,我不以为意;公子朝起兵我不以为意?为什么今日您说的这些事,我却拖着残病之躯来劝说您吗?”
赵侯摇摇头道:“我以为您是觉得这如同当年晋阳一般,纵然看似大军压境危若累卵,可最终会云开雾散……”
公仲连笑着摇头道:“并不是。”
“当我听到公子朝起兵、魏韩出兵的消息后,我想的,是天帝庇护赵氏,赵国将在您手中兴起!”
赵侯思索一阵,说道:“您说的,难道是《昭公四年》之事,正所谓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
“所谓,多难兴邦?”
公仲连喜道:“君上聪慧,正是多难兴邦之意。”
“公子朝反叛,贵胄多有归于公子朝者。这些贵族的封地,属于赵国,但您难道可以管辖吗?”
赵侯摇头,公仲连又道:“可如果击败了他们,您派遣如魏邺之西门豹、西河之吴起这样非是贵胄的人作为官吏治理,您发给他们钱财作为俸禄,让他们执行您的意志,收缴那里的税赋交到国都的府库中。那么,那里的土地是您可以管辖的啊。”
“您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邯郸、中牟、晋阳等地。可是,一旦公子朝之乱平息,您将拥有整个太行之险、代郡之烈。到时候,您所能够征用的士卒、粮食,收缴的赋税、布匹,是现在的十倍百倍之多。”
“集权于君,必有变革。”
“魏李悝变法,有文侯之智慧,吴起、田子方、段干木、西门豹、北门可之贤,如星闪烁,方始推行。”
“秦胜绰变革,邀占西河之吴起入秦,贵胄不安,秦国内乱在即。”
“楚王变法,请墨者练新军、城鄢郢,乃至屈宜咎叛逃,王子定又得七城……”
“看上去,秦楚都在虚弱,可是一旦变法完成,他们都会拥有不下于文侯之魏的力量。因而,昔年便说,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
“这正是多难兴邦。”
“现在赵国看似内忧外患,但是这些内忧外患都集中在一处,只要处置得当,便是赵国变法之时!”
“届时,您有军权,削弱了公子朝一系的贵胄,收回了他们的封地,又有什么可以阻挡您呢?”
“不变法,赵氏的基业就不能保。您以为秦、楚正乱,可他们乱局之后却是在变法,一旦成功,那么赵氏又凭什么和他们争夺天下呢?”
“现在,贵胄已经很多反对您了,您这时候还不以庶民的保护者自居,您在等什么?等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等墨家那些善于煽动之人去做这个庶民的保护者吗?”
“现在,正是您依靠邯郸、中牟、士人、庶农、工商,来对抗贵胄、旧族的时候。您要做赵民的君,不要做赵氏的侯。”
“土地分给了民众,民众把赋税交于邦国,邦国是谁的?还不是您的?”
“您现在,是用封君的心,去做一国之君。封君在意自己封地上的民众把钱交给自己还是邦国,而您作为国君为什么还要考虑这个?您就是国!国就是您!用封君之心来做赵侯,这难道可以做好吗?”
“现在有个机会,让您做赵国之君,可您选择做邯郸的封君。这就像是有人给您一块金子和一块石头,而您选择了石头一样。您还并不能做好一个君主啊。”
“君主和封君的区别,还请您仔细思索。您现在身体已经成为了赵之侯,可您的心,还是邯郸君。”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赵为之赵(下)
封君和国君自小所要接受的“统治术”曾经相同。
一个合格的封君,需要精通阴谋、懂得养死士、学会站队、随时有一颗谋反之心、勾心斗角、合纵连横。不会阴谋的封君必然难以生存,其家族很快就会灭绝。
原本各国的诸侯,也就是全国最大的封君,他们从小要学的就是和自己的叔伯兄弟们斗智斗勇、和国内的封君贵族们各谋利益、和国外的贵族们交好关系。
譬如齐国,公孙会一言不合就独立投赵、项子牛攻打鲁国只是和齐侯打声招呼。
譬如楚国,之前白公作乱,叶公可以带兵平乱拥立新君、伍子胥可以在楚国的时候就和朋友侃侃而谈说我非要灭了楚国、屈宜咎不满楚王变法直接投韩。
封君的独立性很强,有兵有钱有封地有依附于封地的农夫,什么都不缺。
各国的君主其实都在谋求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集权成为春秋乱世之后的天下变革的主旋律。
中央集权的帝国国君,和分封建制之下的最大封君,所要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封君重阴谋,而国君重权术。
只是,变法的大潮刚刚在诸夏大地升腾,天下诸侯的继承人们处在一个尴尬的过渡期:之前数百年的贵族阴谋政治已经成熟,成为了可以学习传承的体系;而新的权术御下之术还在发展,尚未有发家的集大成者出现。
唯一一个已经完成了中央集权的泗上,搞的那一套别国都学不来。
公仲连生于春秋,长于战国,目睹了士人的崛起、主持了赵国的变法,也亲身研读了这二十年墨家学说对于天下的解构,直到如今垂垂老矣,才明白过来他和赵侯说的那四个字。
时代变了。
赵烈侯死前,也算是托孤于公仲连,当时的情况之下赵籍不可能传位给儿子,只能选择让儿子先积蓄力量,公仲连这些年也一直在背后注视着公子章的成长。
而现在,公仲连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想要将自己所有的感悟告诉公子章。
要说的太多,可能一年两年也说不完,但他希望哪怕现在公子章还没有完全理解,但只要牢记住“时代变了”这四个字,总还是可以慢慢成长的。
在庶民们展示出他们足够的力量之前,国君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贵族,公仲连想让赵侯明白,想要和贵族对抗,就必须跳出贵族政治的那些潜规则和之前所学的一切,依靠士人和庶民的力量来对抗贵族。
所以他一直在说,让赵侯成为赵民之君,而非赵氏之侯。
公仲连心中焦急于天下都在变革,慢一步可能就是宗庙隳。
对于整个分封贵族阶层而言,墨家才是最大的敌人。
可对于个体的诸侯国君贵族而言,他们个体的敌人太多,还远未到逼到一起团结一致为了礼法的地步。
赵氏基业亡于庶农工商和赵氏基业亡于韩、魏、赢、田、熊等族,对于赵侯而言并无区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家族不同,不能一心。
因而公仲连说,要赵侯一定要灵活的运用唇亡齿寒和远交近攻。
既不要去做礼制的殉道者,尊礼而攘墨家之义,赵国没有这个实力,而且谁先露头谁不利。
也不要去做认为墨家人畜无害的“仁”君,真的相信了墨家那些利天下的言语,不论是理论还是力量以及煽动性,赵氏之孙得以封地者都比不过墨家的那些一时之人杰、天下之豪雄。
这是亡于异姓或是无姓者所需要准备的。
而想要对付最大的敌人同族和亲贵,所需要学习的东西更多,公仲连相信,这种权术之学,总会有人钻研,以求建功立业或是富贵功名,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将来君主只要能够明白过来大势,总会找到合适的人选。
赵侯连连被公仲连训斥,却并没有什么愠怒之色。
公仲连是父亲托孤之人,况且如今已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这些都不太可能有什么私心坏处,只在于自己想听还是不想听。
仔细琢磨了一番公仲连的话之后,赵侯道:“您的话,我已经有所理解。可能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但是您的话我会一直牢记。”
“您固然认为多难兴邦……”
公仲连立刻道:“并非是以为多难兴邦。若是我以为的就是天帝所赐福的,那么我愿意以为赵国强盛临于天下。”
“如今你现在只看到了叛乱,却没有看到叛乱之后,那些封地广阔与您不合的贵胄一扫而空,再也没有力量可以阻挡您的变革。”
“这就像是一个人生了毒疮,而这一次叛乱,是用尖锐的刀剑将毒疮彻底剜除。或许会流血,但一旦康复,必胜于往昔。”
“若您只把这件事,当做是一场贵族公子的争位之乱,于外不能获得墨家的支持,于内不能够抓住这百载难逢的机会一举变革。”
“您必须要把叛乱这件事,当做您变革的开始。您若为君,要考虑的是叛乱之后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