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11节
“我欠下的东西,我还完了。今天这番话,便足以看出,这人不是我的知己,在这样的手下,我如笼中之鸟。若能死以解脱,不若去死!”
那朋友知道这是士的原则,话已至此,已经不能够劝说以改变主意。
他手指在拉紧那些革甲上的束线的时候,嘴里道:“义有大义小义之说,难道这样的道理你没有听说过吗?”
那士人回头,看了朋友一眼,听明白了朋友的意思,但却摇摇头。
朋友道:“昔年聂政,受严仲子百金为贺。后严仲子求以杀侠累,却正赶上潡水之战,他推辞了严仲子而前往沛邑以助朋友。”
“从沛邑归来,严仲子再来,可他却只身入秦,刺秦君与渭水畔,为秦绝人祭河伯之陋习。”
聂政是士,而且是非分封的血统士,而是市井间崛起的新一种士,朋友举得例子很恰当。
可那士人却道:“其一,严仲子不过与聂政百金为贺,而公造冶与聂政刎颈之交,两者同求,聂政去助公造冶,这理所当然。”
“其二,聂政入秦之前,秦公子连与聂政千金,聂政全部还给了严仲子,还以十倍。于是他才入秦。”
“我为人,人恩我一粟,我必还其斗米!我为养老母投身平阴大夫,多年间也为他做了一些事,但却不足以十倍偿还。”
“今日事,背水列阵之策,可还七倍。遣技击士攻墨家炮兵,若胜,可还三倍。若不能成,便还不了三倍,我只能再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我不是为知己而死,我只是为还债而死。”
“我若复自由之身,早已前往泗水。可惜,看不到那些泗上的庶农工商出身的风云人物了,若能和他们交往,必是人生一大快事,当不醉无归。”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向往的神情,双眼望向远处,似乎已经喝醉,正在回味那种与知己相谈的快意。
可他知道,这是一种奢望。
今日事,他知道只有两条路。
要么死。
要么,带领那些技击士冲到墨家的炮兵之前毁掉那些火炮。
没有第三种可能。
假如被俘,即便他早已觉得泗上诸多英雄,即便他确信那里是可以找到知己的地方,但他还是会选择自杀。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让他和于自己的心,才能让自己言行如一。
否则,他就要承担着自己所不能承受的东西: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尽力,在别人看来或许已经足够偿还平阴大夫所曾给他的一切。
但他过不了自己内心那一关,他会觉得自己没有还完。
最难过的,终究还是自己内心的那一道坎。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士,是骄傲的士。
不是那种血统的士,而是那种某种行为准则下所符合的士。
当革甲穿戴完毕,他要迈步出营的时候,忽然回身问道自己的朋友。
“即便我能带着技击士毁掉墨家的大炮,但其实墨家终究还是会胜。我有一个请求。”
那朋友急忙道:“请说。”
士人道:“请您一定要活下去。”
“如果有机会,请您去问一问墨家的人,如果能够问到适,那最好。”
“您就问他,如果平阴大夫不舍弃那些战车,而是选择更为松散的阵型,他还会这么应对吗?”
“我知道,他一定会有别的对策。”
“如果他说有别的对策,那么请您去往平阴大夫的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些话告诉平阴大夫。告诉他,他今天侮辱了他,也告诉别人,他是个无谋无断之人……如果平阴大夫这一战后还能活着的话。”
那朋友深深一拜道:“敢不从命?请您放心的去,若您无幸,我便是拼着平阴大夫恼羞成怒欲要杀我,也一定会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番话。”
两人相对再拜,那朋友目送士人离开,长叹一声,默道:“走好……”
……
平阴大夫之旁,一名士人道:“那人之策,是好策略。但若是让他带领技击士,却并不是明智的人应该做的决定。”
平阴大夫皱眉道:“何出此言?”
那人进言道:“您岂不闻昔年大棘宋郑阵前的华元与羊斟事?”
一听这话,平阴大夫不由地将眉头皱的更紧,说道:“你是说,他有可能阵前投敌?”
进言那人并不回答,而是说道:“昔年羊斟为宋大夫华元的车夫,这样的关系难道不比您和他的关系更为密切吗?”
“宋郑交兵于大棘。华元杀羊以犒士,羊斟被遗忘而未曾得到肉羹。”
“次日交兵,羊斟以为自己受到了侮辱,在驾车冲击的时候,直接将马车驶向了宋国严整的方阵,直接将华元送入了郑军的方阵当中。”
“羊斟说,昨天晚上杀羊分羊,你说的算。今天驾车冲击,我说的算!以此来报复昨天晚上的侮辱。”
平阴大夫默然,进言那人又道:“今日你的话,在众人面前让他感觉到了侮辱,这就像是当年没有吃到羊肉羊羹的羊斟一样。”
“而现在,他带着怨气和不满,您却让他去指挥技击士去冲击敌阵,我只怕他到了墨家阵前,直接倒戈相向,或是直接将精锐之士送到墨家的枪口下。”
“您要知道,他的策略是唯一可以获胜支撑五到十日的办法,那些技击士与分封之士也是可以实行这一办法的唯一人选。”
“若是他们被葬送,那可就真的没有获胜的机会了,所以,您不能不小心啊。”
平阴大夫拍手道:“非子之言,大事休矣!快传命令,不要让他领军出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士的黄昏(下)
消息传到那士人耳中的时候,那士人已经穿好了革甲,擦拭了武器,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必死之心。
当传令的人说完之后,那士人的表情先是呆滞,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样的命令。
呆滞了许久,左边的脸有些抽搐,并不是愤怒,而是希望在呆滞之下,用面部的肌肉带动出一丝仿佛以示自己无所谓的狂放的笑,但心中的痛让他连这个最简单的表情都难以做出。
如此抽搐了三次,僵硬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仿佛苦瓜一样的笑。
一发不可收。
嘴角向上牵动后,便是整个嘴角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儿,笑声回荡在帐篷之内。
笑了许久,他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想要劝说他的朋友,躬身一拜道:“勿忘所托!”
朋友正要答应,他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铜剑,横剑在自己咽喉之间,猛然一割,倒地而亡。
血喷出,染红了帐篷。
就在旁边的朋友没有惊呼也没有痛号,而是等到他倒地之后,提剑又在他还在抽搐而痛苦的身躯上朝着心脏猛刺了一剑结束了他的痛苦,跪下来抹平了那人尚未闭上的眼睛,明知道他已经听不到,还是用一种极为真诚和郑重的声音道:“必不敢忘。”
……
齐军营中,那些接到了集中起来准备突击墨家炮兵的士们,并不沉默。
偶尔有人抬头看着远处在前沿越过营垒在军阵中砸出一片痛哭的炮弹,咒骂一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士在下一次大炮的轰击响声传来的时候,忽而感叹道:“这天下要完啊……”
他所说的天下,不是指的九州大地万千庶民所组成的天下。
他所说的天下,只是一种规矩。
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分封武士禄足以代其耕的制度。
这制度,只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在他们的眼中,这就是整个天下。
一声声的炮响,就像是在验证他的话,也让他的话引来了更多人的赞同。
“两军决胜,本来就是靠士的冲击来决定胜负的。昔年我父亲随君侯伐鲁,两军对垒,一鼓作气,战车冲击,直接冲垮了鲁人的军阵,大获全胜。”
“可现在呢?”
说话的士撩开自己革甲覆盖之下的手臂,露出手臂上一处巨大的创口,惨笑道:“几年前我随军伐最,义师参战。战车尚且还在集结,对面的铜炮就已经打来,一块石头直接砸穿了我的手臂。”
“我的伙伴做车左,冲击到义师军阵前,正要引弓,对面火枪齐发,直接被打碎了头颅!”
“那些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庶农,一些才进入军营不过两三年的庶农,甚至有些不过操训了一年……”
骂声中,许多中年士人颇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愫,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开始发声说这天下怕是要完的中士,苦笑道:“我从五岁开始,就在家中用小弓习射。”
“十二岁便开始学剑,八年寒暑,从未间断。”
“我为了能够在奔驰的战车上射准目标,每日都要在战车上站立许久,就为了能够在战车奔驰的时候,仍旧可以保持手的平稳、可以迅速引弓。”
“冠礼要用自己亲手射猎的白鹿皮做帽子,我为了射杀那头白鹿,深入荒山奔袭不停,差一点被老虎吃掉,最终得到了那头白鹿,以此做冠礼之冠。”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那顶武士帽,正是鹿皮的。
“十几年的苦练,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在最地刚刚冲击,马匹就被枪炮击杀,我从战车上摔下来,和伙伴一起向前,可还没接近到可以用剑的地方,我的伙伴就被那些铜炮喷出的砂石铁球打的粉碎……俘获我的,竟然只是一个曾经连自己的份田都没有了隶农!”
类似的故事,类似的经历,总能引发最多的共鸣,和他经历相似的人很多。
分封制下,他们不需要做低贱事,从他们出生开始,他们就过着“九上农夫之产”的被供养的生活,他们所要做的也就是为他们的封建主提供军事义务。
战车、引弓、击剑、冲击这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从五岁开始学习小弓、从十二岁开始学习击剑,十余年的寒暑不辍,才能够在冠礼之后成为一名“士”。
再从最低级的下士开始做起,从车右、御手再到车左,乃至成为上士,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厮杀。
而现在,一个放下锄头耒耜的农夫拿起火枪,训练半年,结阵之后,便可对抗他们这些车战之士。
若是火药出现的晚、若是铁甲先行出现,或许他们还可以放弃战车,成为重骑部曲,可现在,连转行为重骑部曲的机会都没有。
到现在,他们这些曾经可以主宰一场战斗胜负的士、这些百余人就能主宰一场万人战斗的士,却要去冲击那些冒着白烟和火焰的铜铁怪物。
落差之下,不只是生与死的问题,更是存在的意义在哪的问题。
天下的制度变了,他们失去的,不只是封地和俸禄,还有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
地位、荣誉、高人一等的骄傲、主宰胜负的实力、大夫上卿们的重视、庶农羡慕的目光……
一切的一切,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肉食者鄙,他们算不上肉食者。
他们之中,不乏勇士,不乏谨守《周礼》的君子,不乏对封地之民嘘寒问暖的恻隐之心,甚至不乏期待天下大治的胸怀。
可这些,并不能阻碍他们在时代的大潮之下颠覆一切珍视之物的命运。
泗上铁矿上的浓烟,摧毁了他们的封地公田制度;隆隆的炮声,摧毁了他们因为为傲的决定战场胜负的冲击;直上云霄的火药爆炸的黑烟,摧毁了他们的主人封地大夫可以对抗国君的封地城墙;乒乓作响的齐射声,摧毁了他们苦练十余年的剑术;军鼓催动的整齐军阵,摧毁了他们可以以一当十的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