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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23节

  平阴一破,长城等同于无,从济水到临淄的通路畅通无阻。

  平阴大夫从避开墨家向后逃窜的那一天便想过自己可能会失败,但却从未想过会败的这么彻底。

  六万大军葬送,墨家一个成建制的旅都没损失,平阴大夫估计墨家最多也就损失两三千人,大军仍可再战。

  从昨日对垒到今日被破,不过十几个时辰时间,他还想着能守五日,却不想算起来只看到了一次黄昏。

  右军根本不是墨家的突破方向,却能硬生生把右军主将打的连连告急,一个佯攻的方向,自己集中的主力,却不能撼动那些已成强弩之末的义师阵线。

  若是墨家不顾伤亡,只怕昨日日中之时,自己这六万大军便已覆灭,再想想自己想要守五日十日的愿景,仿佛笑话。

第一百五十章 无德无情无礼

  战役在第一师和骑兵在齐军左翼突破的那一刻事实上就已结束,或者更早一点从平阴大夫调动部队支援右军的那一刻就已结束。

  剩下的就是打扫战场,扫荡残军。

  齐国的庶农出身的士卒们没有选择渡河逃走,而是干脆利落地在平阴大夫的旗帜倒下的瞬间选择了投降。

  贵族们也明白就算渡过济水,墨家的骑兵在后追击他们也不可能逃脱,纷纷选择了投降。

  到太阳落山之前,战场的统计结果已然出来。

  这是一场烈度不大的战役,厮杀了许久,实际上造成的伤亡很小。

  墨家死亡和重伤失去战斗力的士卒士卒数量最多两千,齐人死亡的数量也就在六七千左右。

  四万多的齐人俘虏被集中起来,军中的宣义部成员在用齐语和这些人交流,稳住他们的情绪。

  适则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迈步来到平阴大夫等被俘的贵族身前,歪着头看了看仍旧失魂落魄的平阴大夫,正欲说点什么,旁边一个士人打扮模样的人忽然站出来问道:“你就是适?”

  身边的警卫立刻抽剑警觉地看着那个站出来的士人,昔年豫让刺赵、专诸刺僚,再加上前几年的聂政刺秦事,让这些警卫不得不小心翼翼。

  适没有向前,只是站在原地回道:“正是。”

  那士打扮模样的人躬身行礼后道:“我受朋友所托,有事请教。”

  适以为这是一些心向墨者的同路人,自己虽然知道有被刺杀的危险,但于万军面前也不能堕了墨者的气势,还礼道:“既有事相谈,且随我来军帐。”

  那士摇头道:“此事需要叫人听到,以全我朋友之志。朋友托我问一句,若是不背水列阵,在平原决胜,齐军可有胜算?”

  适很慎重地想了想,摇头道:“毫无胜算。今日决战,泗上的骑兵只是在最后才用得上。若在平原决战,骑兵突袭两翼更为方面。你们的战车突不开我们的阵,因为战车布置的时间太长我们可以提早准备。”

  “背水列阵……呵,也算是死中求活吧。我欲攻临淄,而如今田庆和公子午将临淄之军远在武城,我欲攻临淄,就必须要消灭你们。背水列阵,若能守三日,只怕我就要撤了。”

  “三日还拿不下你们,我部必损失极大,到时候只怕也不用打了。只是,兵法之秒,存乎于心,背水列阵,需正奇相济。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故而子墨子言,要不分老幼贵贱尚贤为任。”

  惊魂失措的平阴大夫听到适要攻临淄的话,猛然醒过来,心中大骇,亟待听到适说什么一将无能之类的话时,脸上一红,再次沉默不言。

  那士闻言,冲着平阴大夫施然一礼,高声道:“君子可曾听到?背水列阵,乃死中求活之法。今日墨者适亦在此,诸位为证,君子可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用人疑而不信,少谋而无断,您这样的人不是我所想要侍奉的。自今日起,你我再无主客之缘。若非您以华元羊斟之事相提,我朋友缘何会死?”

  说罢,起身冲着平阴大夫猛唾了一口,平阴大夫身边的人立刻用身体挡住,冷笑道:“今日战败,你以为君子失势,这才离开。昔日君子居高位之时,怎么不见你离开?你这样的人,不知恩情、毫无情义,就算天下再大,也没有你可以容身的地方。”

  “真小人也。君子富贵之时,你便投靠。君子今日战败,或可失势,你便口称大义而离开,当真低贱。”

  那士大笑道:“我为士,以谋划和学识为生。你出钱,我做事,这和工人做工、商人市贾并无区别,这便是我心中的义,何来不知恩情、毫无情义的指责?君子出钱养我例为上士,我以上士之才回报。为您收过税、取过赋、谋划过事情,已经对得起您付给我的工钱。难道说,商人以平价卖了一斤粮食给别人,而那人恰好饥饿,商人便觉得自己那个买粮的人应该感恩必以回报吗?”

  “我的朋友之义,被人赠之以木瓜,必还之以琼瑶。我之义,别人投之以桃,我必报之以李,若觉得顺眼合心意,我愿意报还以琼瑶。”

  “还以李子还是琼瑶,那是我的事。可别人若给我个木瓜,我还了一个桃子,那人便觉得我不还以琼瑶便是无情义,岂不可笑?”

  “你们的义,你们所谓的情与礼,对我而言,不过枷锁。”

  “逼死我朋友的,也正是这条枷锁。情义之下,皆在食人骨血!”

  之前出言嘲讽那人也不顾自己被俘的身份,再度冷笑道:“这就是天下大乱的原因。人人无情、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少有君子!”

  “墨家谈人性,谈人性的解放,到头来天底下全是这样的人,天下岂不大乱?”

  出言嘲讽的那人起身,瞪着适,面无惧色地斥责道:“天下无情只求利,这就是你们墨家想要的天下吗?若非你们的言论如墨染水,天下如这样的无耻之士哪里会有这么多?”

  “你们墨家谈天志,什么是天志?”

  “你们把天下毁了!把天下主客间的情义,说成是出钱做事的雇佣;把天下的礼法,说成是贵族为了利的一种蒙骗!天下不该让这样的道理成为上流!”

  “墨家的义中,冷酷无情。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人非物,可墨翟之徒在《节用》中却说:唯人为难倍;然人有可倍也。你们墨家连人口的增加都在计划之内,我只听说过牛羊畜生可以计划让他们增加,你们口称人非物当以爱,可却在做把人当物的事!”

  那人以为自己这样一番羞辱的话,定会让适羞愧而退,却不想适抚掌大笑道:“真要是天下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必然大治。哪来的什么默默温情?无非都是利益。用礼、情、还有你们所认为的义掩盖起来,就好了吗?就像是一坨屎,你裹上麦粉,来骗天下人吃下去。我们把麦粉取下来,告诉天下人别吃。到底谁在乱天下?”

  “我想擦干天下人眼前的迷雾,让天下看清楚天下的本源。”

  适微笑着,问道:“赶集上市的人,清晨时都急急地赶往集市;但到日落时,人们就是经过集市,也只是甩着膀子走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以墨家的义看来,他们不是爱好清晨,厌恶傍晚,而是因为傍晚时分,希望得到的东西,在那儿已经没有了。”

  “以你们的义看来,你们一定觉得他们爱好清晨,厌恶傍晚,还希望天下人都要认同这个道理。有一天朝市不开,夜市初上,你们却指责那些晚上匆匆赶去的人说他们无耻无情,这不可笑吗?”

  “宋地多有雇用佣耕者,农忙之时,必备以酒菜,支付以铜钱。佣耕者也卖力耕作。这不是因为主人爱佣耕者,也不是佣耕者爱主人,只是各取其利罢了。”

  “这本来就是真实的现实,你们却非要让天下以为那是因为爱,因为情,因为礼、因为德。”

  适的语调一变,用一种极为阴损刻薄的声音说道:“其实你们心里清楚,你们这样说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少给钱让那些信了你们的爱、情、德的这些人多干活。”

  “嘴上说着情与德,心里都是利益铜钱,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只不过你们知道,却不让天下底层的人知道。我们呢,则是希望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适伸出一根手指,用一种蔑视的姿态点着那个士人的鼻子说道:“时代变了!你现在去泗上、去宋国,你不给钱,给他们谈情义,谈封建主奴的恩情,你看看他们谁给你干?你要是能找到人很情愿的干,我们墨家在泗上的这二十年,岂不是等同于荒废了?别做梦了,认清现实吧,你们的这一套迟早要居于天下义之下流的。”

  “子墨子言,爱非用也。你想要使用别人,就别谈情和德。我看刚才那个人说的就很好嘛,你给他上士的待遇,他干出来上士的活,这不是理所当然?人家又不欠你什么,人家要走你就指责人家无情无耻无德?”

  “嘴上说着礼与德,心里都是利益铜钱,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你谋求利,还舍得拿钱,便用礼和德来掩盖。庶农要是听了你们的话,那可完了:哎呀,我让封主少收点税租,那是无德啊,我不能这么干……你们有德你们倒是把土地分给民众啊,难道你们不知道民众想要什么吗?”

  这些诛心之言让那人勃然大怒,双手奋力撕开自己的腰带,掀开上裳,露出了结实的胸膛,那里便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他冲着适怒吼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从没想过什么为了利而蒙骗天下人!若有这样的想法,教我当时便死!昔日比干剖心,今日我愿以死相证!我没那么想过,没有!”

  “借我一口剑,按你们所言,活着是天赋之权也是最大的利,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会想那么下作为了求利吗?来啊,杀了我,杀了我!让这数万人知道我没那么想过,没有那么无耻!”

  适呵呵地笑了一声,连看都没再看那人一眼,背着手无视那人的叫喊,径直走到了失魂落魄的平阴大夫身前,蹲下身子,笑容满面地问道:“饿了吗?”

  被俘了大半日滴水未进的平阴大夫本来紧张不已,不知道墨家会怎么对待自己,听到适问了一句饿了吗,心中大喜。

  暗道:“他若想杀我,必不会管我是否饥饿。既是问我是否饿了,那必是不欲杀我。墨家求利,昔年华元被俘,宋公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相赎。我亦有产业,墨家必是想要叫人赎买我……”

  想到此节,顺从地点了点头道:“饿了。”

  适春风满面温和无比地冲着身边的警卫道:“那给他些吃的。”

  警卫急忙跑回去,取来了几张干麦饼,一块煮的很烂熟后故意撕的很碎的马肉,一双筷子放在了平阴大夫面前。

  平阴大夫左手拿着麦饼啃了一口,右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马肉填入口中。

  刚才厮声叫喊的那个士看到平阴大夫拿起筷子夹马肉的瞬间,高呼一声:“不!不!不!”

  可平阴大夫却仿佛没有听到,将肉放入口中,在他的牙齿咀嚼的那一瞬间,那个奋死叫喊的士的信仰全然崩溃,迸发出最后的力气挣脱了别人的拉扯,用头猛地撞向坚硬的地面,登时身死。

  非菜羮,不得用箸。

  割不正、不食。

  夏不食麦,当食菽与鸡,马无羽,夏不当食。

  失饪不食。

  不得其酱不食。

  这六不,平阴大夫皆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政与军

  警卫抬走了那个人的尸体,第一师的师长摇摇头道:“那是个君子。如你所言,恪守的义不对,越是守义越反动。是故子墨子要同义尚同,这天下需要一个真正有利于天下的、评价是非对错的规矩。”

  “我们不能让他们的义,成为天下的义。”

  第一师师长想了一下,忽而说道:“我今日,才明白二十年前您在沛地,头戴葵花冠冕,面对着那些民众所言的那番话。”

  “那日你手持葵花,说: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天下苦于礼、德、情已经太久。这些都是虚的,都是掩盖利益的薄纱。”

  “万事皆允,允的是那些曾经的德、礼所不允许的事。比如求人的平等,比如反抗自己的封主。”

  “不破不立,物极必反。只有先万事皆允,才可以最终选择出哪些不可允才对所有人都有利。”

  “咱们墨家不是无德、无情、无礼。只是咱们的德、情、礼在人家看来,就是无德、无情、无礼。”

  适含着笑,说道:“这样的道理,便是咱们为什么敢用汤武革命这四个字的原因。楚灭诸姬、晋吞小国,哪怕他们有朝一日定天下于一,只要制度不改、德礼不变,那也不过是不义之战,哪里称得上是革于天命?”

  “如你所言,这是个君子。死得其所,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今日看到他的主人、这个齐国的贵族根本不在意礼,已然承受不住。待明日看到庶农工商竟然众皆平等,人无贵贱之别,那更痛苦。我大约有点明白当日公孙泽为什么选择死了,他也是怕看到今天这一幕啊。”

  这个时代之下,周围的人都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死,并不会觉得诧异,就像是若是在街上看到两个比勇敢的人互相割自己的肉吃一样,虽然难得一见,但只要见到却会理所当然地理解。

  今日的胜利,就像是一柄重锤已经将那个人的信仰砸的将要碎裂,一群求利不知恩情的庶民,怎么可能悍不畏死?

  平阴大夫不用叉子叉肉而用筷子夹肉、失饪而食、割不正而食、不得其酱而食、孟夏食麦食马的举动,只是最后压碎那人信仰的最后一点东西。

  贵族当有贵族的礼仪,那是天下归于大治的一部分,也是那些心存信仰的人所盼望的、或者说他们为之奋斗的最后底线。

  情、德、礼以及分封制,这是密不可分的、维系天下的根基。

  相辅相成,不可独存。

  适虽然理解,却没有太多的感慨。

  他走到那个自杀的士人身旁,明知道那个人已经不能回答,却还是长叹一声问道:“郑伯射天子什么的事太早,你没赶上。可田氏代齐、三家分晋没几年啊,他们坏了天下规矩,你不殉道,也不觉得要亡天下。怎么庶农工商将要站起知道求自己的利,怎么在你眼中就要亡天下呢?”

  长叹一声,适明白泗上墨家这一战之后的举动,已然不是争霸天下为霸主那么简单,而更像是一场天下新俗旧制的圣战。

  适心想,总算有了些革命的味道,若不然又和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有什么区别?

  他的感叹是叹给旁边的墨者听的,而这样的壮烈之士那些早早为墨子服役的墨者见的多了,习以为常,略微感叹之后,也不怎么当回事,反倒是一个个心里憋着笑。

  他们想到适之前讲得那个真香的笑话,不曾想平阴大夫连一日都没撑过去,也没有那番壮怀激烈的言辞,终究少了许多滋味。

  适挥挥手让那些憋着笑的人滚蛋,自己带了几个人来到临死的伤兵营地,看着正在忙碌的秦越人打了声招呼,问了几句救治的情况,便转身去看在最后的反击中受了一点伤的六指。

  最后六指那边抗住了将近四倍齐军的反扑,巧妙地利用阵型和大炮,撑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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