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40节
秦国的话,表不表达意见都没有任何用,就算秦国想组建“护礼军”,魏韩也绝对不会放任秦国越国洛水渭水,横穿三晋来到泗上。
越国如今孱弱如死虎,泗上霸权尽失,敢不敢站出来为齐国说话先不说,说了只怕也没人听,这已经不是勾践时候的越国了。
田和怒极的笑声,群臣听出了其中的愤怒和恐惧,甚至有些哀凉。
田午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可以集成大业的,不是说田午远胜于其余兄弟聪明,而是经过培养的田午是唯一可能在他死后政变推翻田剡的儿子。
若是田午被杀,田和这最后的几年,为谁辛苦为谁忙?
许多臣子贵族将目光悄悄投向之前还一脸黯淡生无可恋、而现在虽然满脸惊讶但却比之前更有活力的田剡。
再想想之前田和谈及的“天命在我”之类的话,不禁无奈。
他刚刚大肆宣传了天命,可现在众贵族乃至临淄的民众都相信了天命,转眼就被墨家的言论打破,到时候民众或许还信天命,但却不可能信“天命在田”了。
信天命,和信天命在田不是一回事。
而且可能效果相悖。
公子剡脸上虽有震惊之色,可在场这些浸淫于阴谋绝学的贵族哪一个猜不透田剡现在的心情?
田午若是被杀,田剡本身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那反而更好了:一则不需要造反、二则不需要弑君、三则还可以继续孝敬自己的叔叔结好家族的人。
田午不死,田剡要政变。
田午死,田剡便是忠臣。
因为田剡是太子。
剧烈的心痛之下,田和努力地将头扭转到田剡那边,猛然一撇看到了田剡的惊讶之色,知其作伪,心中更怒。
正要说点什么,心口剧痛,殿上的医者急忙取出一小片白色的、混合了麦粉和蔗糖的、不知道关键成分为何物的、产于泗上的、据说也是适的两位隐士夫子所传的治心痛的药物。
小小的药丸被放入田和的嘴里,压在舌头的下面,淡淡的甜味和略微的灼烧感是这种药丸的特色,田和已经吃过几次。
这一次这种不知其何物的药丸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这是这几年诸侯贵族们常常要从泗上高价购买的救命药物,一丸十金,而且随便用点麦粉和糖也能做出差不多的模样,便都不敢买便宜的,只从墨家的渠道购买。
十金可救心痛,但田和依旧绝望,似乎富有齐百二十城,都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儿子了。
医者抚摸着田和的胸口,心痛渐渐缓解,田和眼前有些发黑。
他不敢再去看田剡,生怕自己再承受不住而心痛,心里的绝望和无力感愈发的深。
笑过之后,怒过之后,又该怎么样?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以墨家说到做到的秉性和一贯以来的信诺,就算这一次临淄军团可以获胜,墨家的死不旋踵之士极多,对于天下游侠儿又有着天子都不可比的号召力:不谈义,墨家的许多人物,那曾都是各个大城中的市井头目,在市井中的影响力天子都难以匹敌。
再加上聂政开了个不好的头,为“义”而刺秦,只怕到时候天下的一些自以为“义”的侠,早晚要取田庆和田午的首级以名动天下。
既有名声,又有大义,敢于行险的人多了。
再说如今天下火枪、火药、铁雷之类的东西,只要想搞总能搞到,田午难道还能一辈子就蹲着宫室之内?
当年豫让刺赵,若像是今日天下模样,豫让藏在桥下手捧铁雷两枚、身上缠绕火药一桶,扑入赵子身旁,岂不成事?
况且……
田和又看了一眼田剡,明白自己所想的这个况且,只怕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若是田剡派人刺杀了田午,又说是墨家做的,天下人又怎么看?墨家已经放出了狠话,就算有人怀疑是田剡做的,但是宫廷政治的密谋,齐城之民又如何能够知晓?
田和以手抚胸,不由想到了那句话。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若是田氏一族团结一心,不谋私利,为家族而死而战,真正做到同姓、同心、同德、同志,区区墨家何足道哉?
若是兄弟之间亲密无间,同德同志,早在几十年前便可以扩展到泗上,莫说墨家其时不过数百人,便是魏韩楚秦,又能如何?
当局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田和终于要用感情来感化和团结自己的族人,将温情脉脉的宗族情谊,掩盖背后的利益,或许,这是最后的办法。
于是他待自己缓过来后,哀声道:“昔年先公庄子在时,寡人且年幼。与兄长利、昊、牛等人围坐饮宴,席间其乐融融,先父便叫我们唱《棠棣》之歌。”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可撼动的力量(五)
他将头微微向后一仰,仿佛在追忆那些过去的日子,追忆自己的那些其乐融融的兄弟——虽然他哥哥田利的死,和他脱不开关系,但并不妨碍他在此时起头唱了一曲《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唱罢,他感叹道:“寡人今年已近六旬,兄弟多丧,每每思及当年饮宴之乐,屡屡黯然。”
“若是兄弟仍在,若是寡人兄长仍在,这墨家如此辱我田氏,岂能让他们放纵?”
“禽滑厘不过市井之徒、鞔之适亦是鞋匠之子,诸如其弟子多无姓氏皆为贱民。他们竟要辱没我们田氏一族?”
“我田氏一族,自高祖黄帝,在尧为帝舜、自后商均而有虞、在夏为虞侯,在周为陶正而迎武王大姬、受封于陈,千年不朽。”
“贵人不可以受到贱人的侮辱而不报复,贱人不可以评价贵人的对错。”
“今日这样的侮辱,难道是田氏子孙可以承受的吗?”
在场众人,以田氏之孙居多,大部分都是亲戚,往上追一追也都至少是田常时代那些姬妾生下的公子的后裔。
田、孙、诸御、司马等一些齐国贵族家族,或是因官职而得氏、或是因为封地而成家,论起来有了封地就算不得兄弟,但此时提及血缘之情、提及从黄帝到商均再到陈公的千年不朽,正可以激发众人的认同感。
这首《棠棣》,他是唱给太子剡听的,希望用家族的情义和归属,来说服太子剡。
或者,不是说服,而是先谈家族感情,让太子剡不得不站在支持田午这边,否则就是背弃了家族的“义”。
田和又道:“昔年,姜齐无道,成子诛之。”
“成子有德,故天帝赐福,一如文王而有百子。”
“百子俱为兄弟,同心同德同志,仁爱万民,庶民拥戴,故可以取齐之千里;继齐之社稷。”
“昔年古公亶父,生泰伯、仲雍、季历。季历生文王,泰伯、仲雍为兄弟之情而避居于吴、断发纹身,文王武王始得天下。”
“这是兄弟和睦的例子啊。”
“昔年齐桓为天下霸,生诸子,五公子之乱三十年,桓公死后蛆虫从身上爬到窗子上、齐国被各国侵占了土地甚至连鲁国都可以侮辱齐国。”
“这就是兄弟不和睦的例子啊。”
“只要兄弟和睦、同姓同德同志,莫说泗上墨家不过八百里之地,便是暴如商纣广有天下,难道就不可以战胜吗?”
“你们都是黄帝之后、都是帝舜之脉、都是商均之裔,你们的身上都流淌着先公满和武王大姬的血,你们俱为兄弟。”
“如今你们的兄弟田午被墨家侮辱,难道这是可以忍受的吗?”
“兄弟阋于墙、外御欺辱。田午纵然犯错,那是我们田氏一族的事,难道墨家是可以指责的吗?”
他环顾四周,正义凛然,大声道:“墨家义师虽强、鞔之适攻城之术无双,但却未必不可战胜。”
“各家召集私兵甲士、各家拿出粮食草料、各家征召封地之民,难道临淄就是可以攻下的吗?”
“这不是为齐而战,而是为了田氏家族的荣耀、为了你们的兄弟而战!”
“墨家霸横无德、无礼、无义、无知、无情、无君、无父,皆禽兽、贱民。天命昭昭,墨家必亡,这是不可更改的天命……”
田和还在那里说什么兄弟同心同德同志的话,太子剡心中却颇为不屑。
利益面前,兄弟岂能同心?真要同心,那各国的公子之争从何而来?
听到田和还在那说,田剡心道:“你有什么资格提古公亶父?你有什么资格提泰伯、仲雍?”
“真要是兄弟同心,我为太子,难道田午不该避嫌,去蛮荒之地断发纹身,以示自己绝无争位之心吗?”
“不是我不想做周公武王这样的兄弟,是你田和田午非要做公子无诡啊!”
“今日墨家要诛田午,你说我和田午是兄弟。”
“平日你分封土地、暗中培植部署以为将来政变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和田午是兄弟?怎么没想到你是我叔叔我是你侄子?”
他心中暗骂,更是不屑。
他想,再说,兄弟同心,别人可以说,你田和有什么资格说?
悼子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公孙孙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项子牛是你亲兄弟吧?你干了什么?
田氏子孙这些年死在你手里的、你的亲兄弟死在你手里的,难道还少吗?
平日谋权谋利的时候,不论同姓同德兄弟之情,今日用的上兄弟之情、同族之义便再提及,这怕是晚了吧?
只是此时,田剡并不表态,沉默不语,也不跟唱《棠棣》之歌,以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救回兄弟。
而其余的田氏贵族,闻田和之言,或有符合,或无符合。
人需要贴上标签去看,若贴上标签,很容易看到符合田和的,多是封地在长城之外平阴之西的。
而那些沉默不语的,多是封地在长城之内、胶东之地的。
不少人心想,这墨家显然是要行霸道。
既说霸道,那便是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案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庆赏以先之,严刑罚以纠之;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
墨家此次出兵,为的是义,而非为兼并,至少现在看是这样的,他们早晚要退兵。
墨家现在在济水那里土改,民心思变,到时候你不投降,真要让墨家攻入临淄,我们的封地怎么办?
现在墨家不是说不和谈,人墨家不是说了吗?只要杀了田午和田庆,以及屠城的那些贵族就和谈,这是说明墨家也想和谈啊。
田午是你儿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田剡做了国君,我们的封地还是我们的,难道我们会为了你儿子,动员封地的全部力量和所有的私兵去打墨家吗?
墨家善战,天下皆知,到时候我的私兵打没了,我的封地还会是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