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54节
孤身农夫之前也只是说气话,气头被老者一压,摇头道:“行了,也别说了,我去就是。”
说罢拿了一根木根,将那些瓦罐上的绳子都穿到木棍上,挑在肩头,正要前去,庶归田也骑马赶来了。
孤身农夫回头看了看那些不好意思的邻里,率先走到了庶归田的马旁,说道:“错了时间,有些晚了,正要送过去呢。”
他也没说众人的心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这也少了许多尴尬,对面幸好是个孩子,便容易糊弄过去。
庶归田呵呵笑了一声,算是赌气似地说道:“晚了便晚了,我骑马快,自己带回去就好。”
说罢伸手就要去提,那孤身农夫却也听出了这年轻人嘴里的气话和奚落,双手抓着木棍道:“你不好提,我一起去吧……”
正说话间,村社边上的路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的咯咯声,一辆马车虚左而来,正是封地贵族家里的车。
车上的左面空着,这是贵族邀请人做客的礼节,村社里正是孙璞等人的暂住之地。
村头的农夫看到那辆马车,纷纷低头,或是转身将头藏在后面,也有一些尴尬的不知所措的摆开了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干。
唯独那个孤身的农夫挺了挺胸,扬起脸扫过那辆疾驰而来的马车,与车上的人对视许久,并不低头。
庶归田扭过头,看着这一幕,终究还是个孩子,心里便原谅了那农夫,也不去管马车,跳下马道:“你上马,在后面拿着。我在前面骑。”
农夫这辈子可能都没骑过马,有些慌张,又有些兴奋,笨拙地按照庶归田的教导爬上去,紧张的两腿就像是坠了铅一样,等到庶归田上了马,手里能抓住庶归田的皮腰带,这才算是安了心。
……
村社内,马车停在了村社里孙璞的住处一阵,很快就离开了。
来的时候虚左,回去的时候还是虚左。
院落内,孙璞收拢了一下一些账目,旁边一个墨者道:“这老贵族请你过去,怎么不去?我记得当年缯地的时候,适帅可是邀请了那些本地的贵族去谈,所谓先讲道理再论公意之法……”
孙璞知道那件事,当初潡水之战后,缯地的土改之前,适还真的宴请了当地的一些贵族,先礼后兵,讲了道理,给了条件,只说让他们土地交出来分给众人以赎买。
当时不少贵族也确实“主动”交出了封地,但孙璞却知道,那是因为越国已败、越王被俘的局面之下,墨家数万大军在附近所带来的效果。
今日那老贵族也要宴请他,以士之礼,孙璞却断然拒绝。
他听旁边的墨者这样说,便道:“你这是刻舟求剑了啊。”
“咱们刚到这里,人手不足。校介说,咱们要重理,分反倒其次。要让民众知道自然之道、知道天志、知道土地应该归属他们。”
“缯地,今日说不通可以明日讲。这里却不行,时不我待,越快越好。”
“民众都在观望呢,我若是去吃这顿饭,就算是去讲道理的,民众怎么看?怎么想?民众会不会觉得我们和他们一样?这道理还能讲下去?这信任还能保持?”
那墨者思索一下,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是我错了。那么,这件事怎么说?”
孙璞道:“你就和村社的人说,道不同饭不同食。要让村社的人相信,咱们和那些贵族不一样,贵族分散各国却可以是朋友,咱们和他们却成不了朋友。缯地的那些贵族,之所以可以在缯地富庶,那是因为他们不再是贵族了。”
那人转身要走,孙璞又道:“你等等。”
“这事说完后,大张旗鼓地赶着马车去一趟老贵族的庄园,就和民众说要罚没之钱的事,把那天的事说一说。要到钱后,也要告诉民众。”
那人明白过来,领命而去。
……
老贵族的宅院内,这几日的气氛便有些不对劲。
前几日在城中丢了脸,回来后那家臣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一些私兵隶属也都惶恐不安。
讲道理,他们也算是跟着主人见过世面的,也听过许多的故事,天底下却还没有过这样的事。
此地原来属鲁,齐鲁交兵,战场上兵戎相见那没问题,可一旦打完了,贵族之间还是朋友,封地属齐便从新换个封主。
项子牛之乱结束后,还有人乘车而来,劝说主人继续出仕,封地也没有动。
纵观古今,哪里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家中的不安气氛,连最为低贱的圉奴都能感觉出来,养牛马的圉奴是个老头,也算是家中的老奴,祖辈都是贵族家中养牛马的。
吃住都在马棚中,忠心耿耿,从未过过没有主人的日子,也从不敢想没有主人的日子。
这几日听闻了一些家里的事,圉奴心中便暗暗咒骂墨家那些人,竟让主人这几日都没有了好心情。
转念一想,若是主人没了地,可养不了这么多马,自己没有了主人,又这么活下去?
其实从月前,圉奴便感觉到有些不对。
以往主人偶尔遇到他,便会习惯性地问一句:“你最近又做了什么梦?”
可自从月前,一连见了几次,竟是都没有问过。
有一次他刚说了一句,主人便喝骂道:“住嘴。”
他这才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心中无限委屈,又把这委屈变为了愤恨,只觉得若非是墨家的人胡来,何至如此?自己挨得骂,也是源于墨家的胡来了。
讲做梦的习惯,持续了很久了,原来就是一次偶然,老人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便和家里的奴仆说了说,不知怎么传到了主人耳中,主人竟是主动来听了听,听完后还赞了一句好,赏了他半罐子酸酒,老圉奴美滋滋地喝了一顿,又看到主人被自己说的哈哈大笑,心里也美。
如今又没什么小说传奇,村社封田的日子一成不变,这老贵族也是个老君之,守礼之人。
数百年不曾变过的生活,除去狩猎之外,竟无半点乐趣,偶尔听到一个奇怪的梦境,也确实算是一件很不错的精神消遣。
一成不变的生活,保守顽固的岁月,也只有梦,能有所不同。
许是那半罐子酸酒,亦许是主人哈哈的笑声,老圉奴从那之后,这梦“做”的也就多了起来。
每日间除了养马喂马,便是苦思冥想地做梦。
有时候说完,主人也会和颜悦色地笑骂道:“老东西,这梦你前些日子做过了。”
圉奴便会赌咒发誓道:“主人,我说的真的,又做了一次,真的……”
这时候老贵族也便哈哈一笑,有时候也会赏他一块肉,这时间一久,圉奴便觉得自己竟似比那些奴仆要高出一些,这腰板在众人面前也挺得直了。
上个月好容易又“做”了一个之前没梦到的梦,刚一张口,就被主人一句怒斥挨了一鞭子,待到后来打听到是墨家弄出的事乱了主人的心情,这一腔的怨恨便全在墨家身上。
心想,若非墨家,主人心情如何能不好?我又如何能挨那一鞭子?
今日竟又要收拾车马,说是要宴请墨家的士,老圉奴收拾马车的时候就在那骂,骂道:“什么狗一样的东西,竟还要派了车去迎他们?”
等到车空着回来,圉奴又道:“这当真是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请还不来,要我说就弄死他们……”
这话却正惹了心情也惶恐不安的家臣,家臣是什么身份?反手拿起马鞭朝着圉奴身上猛抽了几下骂道:“嘴里塞上马粪,滚!你算什么东西,家里的事也是你该说的?”
这若是能弄死他们,何必等到现在?六万大军都覆灭了,谁弄死谁呀?
圉奴一脸委屈,却也不敢反抗,结结实实地挨了几鞭子后,自己捡起马粪塞在嘴里以示自己失言之罚,心中更恨不曾谋面的墨家众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泰山之阳(十三)
被迁怒的圉奴心怀对墨家的怨恨,不知怎么夜里真的做了一个梦。
一个讲述出来主人不会想听、平淡无奇的梦。
他梦到自己养了一条狗,无聊的时候便摸摸狗头,顺一下狗的毛发,高兴的时候会塞给狗一块骨头,可若是自己正在为什么关切自己利益的事忙碌忧心的时候,狗还不知趣地贴过来想要让自己摸摸狗头,便会心烦意乱地一脚将狗踢开。这时候狗就会委屈地趴在远处,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主人开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平淡到很真实普通的梦,梦醒的时候正是夜里给马添草的时候,这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即便被赏赐一些酸酒喝醉也不会错过这个时间。
远处的屋舍里似乎有朦朦胧胧的光亮,圉奴叹息一声,心想墨家真是可恶,竟让主人夜里还要夙夜兴叹不能睡眠。
老贵族真的没有入睡,屋舍内点燃着烛火,庶农可以视作年节时候才能吃到的羊脂正在燃烧。
烛火摇曳下,几名心腹家臣跪坐于地,一脸愤愤不平。
“主辱臣死。墨家欺君子太甚,今日便在村社大肆传扬今日下午来收取罚没之钱的事。”
一名家臣说起村社的一些事,脸上恨恨。
罚钱不是屈辱,罚钱之后在民众中传播才是屈辱,也正是无礼至极的行为。
正是以礼经纬其民,卿大夫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今立法令,民在律矣,何以尊贵?贵贱无序,何以为天下?
等级制度之下,贵者可以惩罚贱者,大夫可以惩罚士,但却不能够将惩罚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诉民众。
否则的话,贵贱无序,民众便会遵守法令而不去尊重贵族,贱民不尊重敬畏士、士便不尊重敬畏卿大夫、卿大夫便不会尊重敬畏诸侯,这便是道理。
现在罚钱的事在村社里传的沸沸扬扬,墨家说不管贵贱违令就要惩罚,这岂不是等同于贵贱不分,竟在律令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贵族从未经历过的屈辱,家臣们愤愤,却也只能在这里嘟囔,并不能做什么。
这律令是墨家制定的,村社里的那些人只是执行者,真要是主辱臣死,当去杀光墨家的头目。
可这些人也知道自己的本事,那岂是自己能够杀的了的?泗上危险重重墨家人数众多不说,便是行刺,墨家的那些头目又有几人不通剑术,又岂是这几人能够行刺的?
老贵族在正首听着家臣的忠诚耿耿之言,脸色铁青。
他本想着今日白日宴请墨家在这里的头目,说一说道理,却不想墨家直接拒绝,并且说道不同则酒如酸醢、不若不饮。
这是丝毫转圜的余地都未留下,老贵族长叹一声道:“如此看来,分地之事已成定局?”
“噫!天下将乱!”
“昔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今日墨家从卒五万,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其祸远胜于盗跖。墨翟创义,本欲兼爱天下,鞔之适不肖,竟是祸乱天下,这罪责难道墨翟就没有责任吗?”
梁父原本就在柳下惠的封地附近,柳下惠的墓地也在此地,百余年前的盗跖起义波及齐、鲁、卫、宋,天下固然记得,梁父附近的贵族更是记忆深刻。
墨家如今,当真是大国守城、小国入保,而泗上诸侯更是“迫于淫威”不得不入非攻之盟。
老贵族感慨万千,他对于分地一事看重的是其中的政治影响。
感叹之余,一亲近的家臣道:“那也是未可知之事。今日几人在村社,村社众人想要给墨家那些丈量的娃娃送饭,但又逡巡不前,只有一孤人去,其余人并不敢。”
“家主在此地多年,人威势望,庶民敬畏,这便让墨家的事难成。”
“民畏,则心惧。心惧,则不敢谋私利。”
老贵族点点头,说道:“甚合我心。该如何做?”
那家臣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刀切下去的姿势。
其余人一见,大惊失措,慌道:“不可!墨家义师在此,如今宗子私兵皆在外,不能成事。”
那家臣笑道:“谁人说要去杀墨家众人?墨家众人势大,不能轻动。若是能够击败墨家众人,民众自然畏惧。可若不能够击败墨家众人,却未必不能够杀死那些心怀私利而欲乱事的庶民。”
“土地为利,命亦为利。土地与命不可得兼,民众便只能舍土地而求命矣。今日送饭,有一人亲近墨家,欲求私利土地而悖规矩制度,这样的人不能够不死啊。”
“他若不死,民众又如何能够畏惧敬重家主?他若死,民众皆想,与墨家近则死,又如何敢亲近墨家?到时候纵然分地,民众不敢要,那又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维护礼法的大义,是可以杀人的。墨家既讲规矩、律令,那么只要不让墨家人可以确定是我们杀的人,但又让所有人知道是我们惩罚而杀人,就不墨家又能怎么办呢?”
老贵族无言,那家臣又道:“墨家既以律令侮辱和惩罚了君子,那么难道我们就不可以用墨家的律令来对付墨家吗?他们若是无证而抓人,他们的律令就不可以持久;他们若是想要律令持久,就不能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