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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65节

  火绳燃烧的苦味呛得旅帅的眼睛有些流泪,在堡垒上列阵的火枪手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炮手现在也很轻松,这时候距离太远,这些小炮不是城中的那些重青铜炮,在齐军没有靠近之前难以对齐军造成伤害。

  士兵们并不慌张,看上去齐军的大营蔓延广阔,人数众多,但他们却知道这些人需要一波波地攻击,自己每一次面对的人数都要远少于自己这边的伙伴。

  凹面的城墙的边长,远大于正面拉直的直线。

  远处齐军的号角声不断响起,齐军的弓弩手和火枪手开始向前,想要掩护第一波冲阵的齐军。

  几门炮稀稀落落地部署在阵前,原本准备集中使用轰开城墙的齐军炮兵遭到反击之后,不再敢集结,只能分散使用。

  前排的士卒顶着杵盾,后面的士卒提着木梯,几辆简单的木质云梯也在缓缓向前挪动。

  一门齐军的火炮前冒出一股白烟,铁丸子砸在了用土夯起来的卫戍堡前面的厚土上,并未弹起,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旅帅摇摇头,冲着身边的人嘲弄道:“齐人攻城的手段,和二十年前并无什么区别。二十年前以转射机、籍车便能守住,今日更不用说。”

  “也就齐人有几门炮,若是无炮,这样的堡垒,我一个旅守卫下去,只要粮食够,怕是一年也攻不下来。”

  旁边的人刚要回话,远处的号角声和鼓声又起,整队完毕的齐军开始缓慢地向前推进,那些弓手和火枪手列阵完毕也在向前。

  六百多名齐军排成一个大约一百步宽的正面,越过前面的壕沟水坑。后面还有几队齐军,看样子是要进行一波波不间断的冲击。

  壕沟之前,一名顶着杵盾的齐军士卒嘴里用临淄方言骂道:“这是叫我们来死,墨家有炮,咱有一身肉,什么时候人家的铁弹用没了,可不后面的人就能攻上去了?”

  说话间,鼓声又响,他提着盾举在前面,开始听从命令就在壕沟前面整队。

  这壕沟的水不深,但越过壕沟之后,队形已经乱了,若不重新整队难以再进攻。

  他的两名伙伴就在身后的壕沟里痛嚎,密布在壕沟里的竹签子扎进了伙伴的脚,剧痛之下难以作战,又无人搀扶,只能在泥坑里向后爬。

  这士卒唾了口唾沫,又和旁边的人嘟囔道:“你看吧,我还不如刚才也扎了脚。脚若扎了,最多残疾。可这铁弹砸过来,还有个不死?”

  旁边的伙伴也道:“凭什么叫咱们先来?那些贵人的死士等着我们的尸体铺满了壕沟,他们好登城,功勋却是他们的。”

  “好端端的,费国人家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我家今年还种了不少玉米,这马上就要收割了,家里哪里做的过来?”

  “让咱们去送死,封地却是他们的?人家墨家又不杀人又不劫掠,和他们打什么?”

  不情愿地嘟囔中,刚刚列好队列,就听到一阵诡异的尖啸声从空中传来,几个参加过伐最之战的老卒二话不说扔了手中的盾就往地上一趴,可后面的新卒却不知道。

  咚咚几声响,炽热的铁丸子在刚刚列好阵型的队伍中砸出几道血痕,刚刚整好的队伍顷刻乱了。

  鼓声又起,后面有人喊道:“军令如山,退后者死!先登城者封士!”

  几个新卒哪里见过头被铁丸直接砸碎的场景,尖叫着扔下了武器向后退去,几个人在壕沟间就被竹签子扎了脚,又在痛号。

  好容易爬到了后面,几名士人持剑当众斩杀了后撤的那几人。

  那些老卒却知道这时候退不得,鼓声又起,又要整队,铁弹又落下。

  一个士卒实在受不了了,喊道:“前后都是个死,死在前面,也总好过在这被铁丸子砸死。”

  他这一声叫喊,便举着盾先冲了出去,身后的人一乱,也都乱哄哄地向前猛冲。

  冲锋固然需要勇气,但在炮击之下保持阵型不变维持阵线,需要更大的勇气和纪律,至少这第一波齐军尚未具备这样的素质。

  没有阵型的冲锋就是送死,可后面有军法,待在这里有炮击,这种鬼知道什么时候会砸在自己头顶的恐惧远胜于冲锋所需的勇气。

  之前那名嘟囔的士卒心道:“这冲过去也是个死。”

  可身边的队形已乱,稀稀落落,有人犹豫,有人已经冲出,他也心一横,朝着前面冲去。

  他却不冲在前面,手里攥着一块骨头做的护符,跟在几个人的后面。

  好容易冲到了城墙百步之内,堡垒处又传来一阵枪声,他前面的几个人全都被打死,还有一个惊的扔了武器,向后狂奔。

  “傻子。”

  骂了一句,心说这哪里跑的出去?然后从容地趴到了地上,用手捧起了一些血涂抹在脸上,就在人堆里一躺,摸出那个女子送他的护符念念有词,只求能得到天帝山神的庇护。

第二百一十章 逃卒眼中(二)

  躺在哪里,他运气也好,亦或是那枚由夷巫祝福过的符咒真的有效,铅弹噗噗地落在他的身边,但他却毫发无伤。

  身前还有个没死的齐人士卒,被铅弹打中了腿,巴掌大的伤口汩汩流血,烂乎乎的一团,正在那奋力地向后爬着,可是没爬几步就再也动不了了。

  装死的那齐人士卒皱皱眉,想到当年伐最之战自己村中的伙伴也是被火枪打中,回家后不久胳膊便烂了,用了不少的草药,也求了巫师,但怎么都不会愈合,没过几日便死了。

  “你就算爬回去,也活不成。”

  暗自摇摇头,心中又在骂那些贵人,多年前在最地被俘,他在俘虏营中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也被墨家的宣义部“蛊惑”过许久,对于战争的恨意自然也就转到了那些为谋私利的贵人身上。

  墨家的道理实在太简单,也太契合,打来打去,贵族们得到了封地,他们这些徒卒却连一根毛都得不到,还要耽误自己家里的田产。

  那贵族的产业又多,有隶子弟、有奴隶、有封地农奴,出去打仗还有赏赐和更多的封地。

  自己那点份地,可不会因为去打仗就被免除税赋。税赋正常,打仗还要出征,家中便少了个劳力耕种,秋天回来又要偿还借贷的钱,越发的穷困,可那些贵族却越发的富庶。

  他往地上一躺装死,当真是装的心安理得。

  悄悄抬头看了看堡垒,暗道:“快点打完吧,你们冲出来我好投降,这么打我怎么投降?”

  瞎琢磨的时候,又有几道呼啸的黑影飞出,这齐人士卒心道:“嘿,不知道又是哪个被鬼催命的家伙死了。贵人们倒是藏在后面,却打不到。墨家的炮,若是能再打远点就好了。”

  稍微扭转了一下身子,回望了一下壕沟旁,发现第二波进攻的齐军已经开始整队,紧随他们后面的还有一队士卒,看样子是要先越过壕沟,靠前面的炮灰掩护以整队进攻。

  空中飞过了一排羽箭,可是并没有几支飞到堡垒上,多数插到了前面略微有些倾斜的土坡上。

  他看了看后面已经举好盾向前的第二波士卒,哎呀一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这可不好,我死的地方不好,这不是踩死就是容易被墨家的火枪打死。待他们退下去的时候,我得赶紧换个地方……”

  逡巡了一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时候鼓声已经响起,第二波冲击的齐军叫喊着向前,有之前的掩护,这一波还保持了基本的队形。

  装死的齐卒抱着头,不断祈祷。

  “别踩我,别踩我……”

  不敢睁眼去看,就听到身旁不断传来惨叫和踏步的声音,他的运气也真的是好,也或许齐人的阵型已经松散,除了小腿被踩了一下外,别处并无损伤。

  借着前面那些人的掩护,他悄悄抬头想看看哪里安全一些,以便一会选择一个好地方。

  却不想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一个人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也趴到了地上,临趴之前还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这齐人士卒也不尴尬,小声道:“你也装死?”

  和他一起趴着的那人骂道:“谁爱打谁打去,我家里地没收呢。我死了,我父母老小谁给养活?墨家又不杀俘虏,不筑京观,赶紧打完我好回家。”

  那齐人士卒道:“你家哪的?”

  “安平的。”

  “我也是诶。我说,咱们得换个地方,这地方就在正面,要么被踩死,要么就要被火枪打死……”

  两个人悄悄爬近,后来装死那人道:“城墙下行不行?那里火枪打不到吧?”

  两个人一起看了看堡垒方向,第二波进攻的齐军已经冲到了所谓城墙的夯土斜坡之前三四十步,就听到一阵砰砰的响声,并非是火枪的动静。

  一大排齐军士卒翻滚倒地,在地上哀嚎。

  那齐卒参加过伐最之战,惊道:“那是墨家的虎蹲炮,城墙下怕也不行。”

  这一声闷响,他立刻回忆起当年的恐惧,伐最之战的时候,他们一群人冲到了墨家阵前,身边的伙伴就被如同蝗灾那样的石子打死打伤了许多。

  事后他也知道,那玩意叫什么虎蹲炮,简陋至极,也就是一个破铁罐,三四十斤重,平时用绳子一捆两个人就能扛着,打仗的时候用个破支架或是一堆土堆起来,也就射个二三十步,打的都是碎石。

  因为行军的时候用麻绳包裹着扛着行军,这东西也叫麻绳炮,他在最地差点死在这玩意的下面,此时唤醒了当初的记忆,不由惊呼。

  几炮打完,便是他更为熟悉的铁雷的爆炸声,升腾起来的硝烟看不清城下的状况,可也不用看了。

  “城下不行啊……”

  刚说完,硝烟中诸多齐人扔下武器向后逃窜,可是形成尖角的堡垒两侧却可以直接侧射,逃窜的人要面临三面的攻击,纷纷倒地。

  转眼的功夫,后面第三波的齐军也已经冲到了他们身后大约三五十步的地方,可是从天而降的却是二十多枚沉重的铁丸子,直接将第三波的阵型打散。

  这铁丸子不是从堡垒上飞出来的,应该是从城头射出的,越过了不高的卫戍堡,正砸在集结冲击的第三波齐军士卒的头顶。

  二十多枚铁丸子倒也砸不死几个人,可是前面已败,好容易集结起来的队形又被砸散,却连墙角都没摸到,第三波冲击的齐军哪里还能向前,直接向后退去,也不管什么后面退后者死的命令,一窝蜂地冲回了壕沟。

  躺在地上装死的齐卒骂道:“公子午懂个屁的打仗?墨家说贵无恒贵,贵人和我们也没啥两样,一个十六岁的屁孩子懂个屁的打仗?这是让我们来送死呢!”

  这时候城脚下溃散的齐军已经马上要到这里了,这齐卒赶紧起身喊道:“这里也不行,趁乱往边上跑啊……”

  两个人结伴朝着两侧狂奔,既不敢靠近壕沟,也不敢靠近城头,更不敢在城下百步之内,朝着旁边跑了几十步,已经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若是再跑怕是要被人注意到,两个人便一同装死趴下,不想刚趴下旁边就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骂道:“你踩到我了,瞎了眼了?”

  一听口音,不是安平的便是临淄的,再低头发现旁边趴着二十多个人,带头的看样子是个司马长。

  那司马长见这两人也来装死,喝骂道:“你们装死就装死,怎么还踩我们?”

  两个人急忙道歉,又互相说了说家乡何处,竟都不远。

  那司马长道:“就在这吧,墨家的炮不朝这边打,火枪也够不到,这边也不容易被踩到。赶紧打完,被俘了去吃几天墨家的玉米窝头,该回家回家。这年月,谁给贵人送死谁就是傻。”

  那齐卒仿佛见到了知音一样,连忙道:“最之战,你也被抓过?”

  那司马长一听这话,就着又响起的炮声道:“何止被抓过?还吃胖了三两斤呢,啧啧,墨家的饭真是香啊。”

  “那芥菜叶子用盐腌了,放在锅里蒸,里面点上两滴油……啧啧,配上那玉米窝头,我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虽说每天要去挖水渠,可比在军中却强多了,吃的饱啊。晚上有时候还有戏看,还教你怎么种地,走的时候一人还送了半斤玉米种……”

  旁边那二十多人有几个是被抓过的跟着附和,也有几个是新卒,哪里知道油是什么意思,因为此时只有膏脂,油才是一个形容色泽光润的词汇,所谓禾黍油油。

  在泗上因为有植物油的存在,既不是脂也不是膏,才借用了形容叶子的词才命名。

  那司马长说完,又道:“都是乡亲,我还能骗你们不成?不想死、想吃饭,就在这等着吧。”

  一个也就十五六岁的小卒问道:“哥,这可啥时候能打完啊?”

  司马长道:“那还不快?公子午也不会打仗,适和公造冶那都是抓过楚王越王的人,哪里能比?等着吧,被抓了墨家那边不杀人,也不筑京观,怕什么呢?”

  之前那个齐卒道:“就怕这里也不能容身啊。”

  司马长道:“没事,我刚才临阵之前就看了,这地方没事。同乡几十个人的命呢,打之前我就琢磨好了。”

  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卒小声道:“前几日军中不是传言,说是到时候脱下上衣赤膊挥舞,就可投降?”

  司马长笑骂道:“这时候这么做,那被看到回去后还不是要受罚?若是墨家这一次直接打下临淄,我早投降了,他又不打临淄,我回了家可还得属于贵人们,这时候投降可不行,得等几天的。”

  “没事,这里好着呢,踩不到也没炮。”

  刚说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又传来几声炮响,确实砸在离他们二三百步之外的地方,随后就听到鸣金的声响,齐军的一鼓作气这才不过片刻,竟是泄了。

  那司马长嘟囔道:“公子午还说要带我们回家,回个屁的家,这是要送我们去死呢。真要回家,还不简单?人家墨家本来都不准备打了,他屠了武城,墨家才要打下去,都说了,只诛首恶。他真要是想带我们回家,自己死了,墨家守信重诺,还能不放我们回去?如今回去,正赶上秋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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