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70节
“我有破城之术,却无破城之力,公子恕罪。”
说罢三拜之后,反身出营,留下一众目瞪口呆茫然无措的谋士。
第二百一十七章 谈笑破城(上)
有的时候,战争无趣的就像是棋类中的兑子,赢邑和平阳都是城邑,也都是双方必救必攻的城邑。
赢邑破前平阳先破,那么墨家便获胜。平阳破前赢邑先破,那么齐军便胜。
这是简单的道理,却又不可更改。
平阳城下,适率领的三万余大军已经集中在城外。
孙武子言: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平阳城中可以拼凑出大约两万守城的兵力,适手中的军队也就两倍,但却选择了进攻。
五日之内拿下平阳,这是战前军中会议定下的事,也关乎到战局。
固然赢邑守御严备,可时间拖的越久出岔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越快攻下平阳,临淄军团的覆灭也就越早。
虽然诸侯战乱天下局势使得墨家有足够的时间再拖延下去,但击败了临淄军团一样可以继续赖在这里先不走,等待基层稳固之后再走。
对于平阳城,适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如今齐军军心已乱,平阳城又是一座很老的城邑,曾在齐鲁边境,久经战火,但如今地理位置已经不是在齐鲁边境,虽然经过了几个月的紧急修缮,可也就那么回事。
火药一出,春秋时代的筑城术和防御体系都已经过时。
夯土的城墙虽然高大,可是夯土墙却直上直下,只有略微的倾斜,并不能抵抗炮击。
没有外围的防御,孤零零的一座城,使得大军可以很快占据城外的所有地利。
木头搭建的瞭望塔上,适拿着水晶磨制的千里镜看着城内的情况,军官们和参谋军官以及传令兵们就在左右等待。
十余年前他将攻城术传遍天下,因为那种攻城术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很多先决条件,他一点不怕,反倒是不如用来宣告天下理性的胜利。
如今面对着夯土的、没有为火药时代准备的城墙,信心满满。
参谋军官们已经提前测量了城下的土质,是很适合挖掘的黄沙土,虽然下了一场雨,但也只是湿润了一下表层。
平阳不是诸侯的主城,按照礼制不能够建造太高的城墙,而且不能够像商丘、郢都这些城邑一样打礼制的擦边球,加之也没必要建造那么宽大的城墙,城墙的厚度也就三米。
城墙用的是两版垣筑法,用版筑夹在两侧,在里面填土夯实,这样的城墙的缺点极大,一旦一处被轰开,从轰开位置开始两侧都会纷纷倒塌。
城门处的城墙更厚一些,城门也用的是巨大的木门。
适指了指城墙下的壕沟道:“但凡攻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只用步兵或是炮兵。炮兵轰击的时候,步兵不能干等着;反过来也一样。”
“让第四师的两个旅准备泥土、砍伐木柴树木。炮击开始压制的时候,士卒先把壕沟填平。”
“我看了看,城上也就三四门炮,这倒是省了许多事,挖掘平行之字接近的壕沟就不必太深、倾斜角也可以更大一些,不必太锐。”
参谋官们记下来,适反身道:“参谋部的人,计算好城墙和壕沟的距离,算算城墙高度和距离之间的角度,挖掘的深度和宽度都算好。”
“以城上无法攻击到壕沟内为准,再往下多挖两尺就行。”
之前的观察中已经选定了一点破城的位置,适便道:“在那里开突击口、需要预备多少道平行的壕沟准备士卒,这都是你们的事。你们定下来、算准了,这就是你们要做的。”
这些年轻的参谋官们都是科班出身,这些年学的都是墨家的战术、九数、几何等等,他们对于参谋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适也希望他们能够在战争中不断学习。
这些年轻人难免有些紧张,一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您不是说过纸上谈兵吗?这关乎到万人性命……”
适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九数和几何不会骗人。角度挖的对,城上的就是打不到,只要算对了就好。”
“大略我已经说了,难不成各个师各个旅各个连要怎么打,怎么挖坑、怎么埋火药、怎么布置火炮,也全都需要一个人去做?各有分工,去做吧,算对就好。”
一句九数和几何不会骗人,让这些年轻的参谋军官们战胜了之前的恐慌,这句简单的仿佛废话一样的道理,便是适十余年前潡水一战攻城之后所宣扬的“理性的胜利”。
等到参谋官们去准备图上作业的时候,几个师的主官都围过来,这一次第一师打主攻,其余的师都是配合。
适也没用围三缺一之类的手段,在其余三面只安排了不多的部队。
“平阳不是卢城,卢城若破,卢城的士卒贵族可能会逃亡临淄,收拢军力,所以要围而歼之。”
“平阳我们不需要全围,但战略上处在四面被围之中,就算贵族们逃亡,也最多逃向东牟、赢邑。士卒嘛,无心恋战,只要城破,他们并不会多加抵抗。”
“各部安排的事,也都说了。战略战术也都定下来了,如何最快的速度破城,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散了吧,都去准备。”
主官们各自敬礼后便各自离去,作为墨家最是精锐的第一师,他们这一次承担着破城的任务,他们所要负责的只是主攻方向,对于队友和友军充满信任,他们不需要考虑侧翼,只需要考虑怎么最快地攻下城邑。
师长和师代表回去后,先和各个旅的旅帅们分配了任务,各个旅的旅帅再将任务在旅内会议上讨论,细分到各个连队。
各个连队再分配到最小的作战单位,二十五人的司马。
虽然各国都有司马长这样的军事单位,甚至都有伍长十长之类,可实际上真正打起来最小的战术单位也就是旅,再往下根本难以指挥。
这时候打仗必须要结阵,用阵法,不是他们不知道阵法有时候笨重,而是因为只有依靠阵法才能够维持士卒不乱,能够将作战任务分配到连一级的此时已算是天下强军。
在第一师中打主攻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掷弹兵连,他们是军中选拔出的精锐,勇力无双,训练他们的都是原来墨家精锐的备城门士。
备城门士后来不再组建,分为两部,一部留在军中继续训练掷弹兵,另一部分种子去了习流舟师训练在船上的剑盾兵,此时剑盾兵是战舰作战的主力,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接舷战都不可被替代。
两个连队的掷弹兵连队是第一师中的精锐,守城的时候用于城门万一被攻破混战中的决死反击,攻城的时候作为优先登城的那部分,或是步卒交战焦灼时候用于撕开对方方阵的。
在内部被称作掷弹兵,但在外部诸侯那里,多被称作“先登营”、“先登士”之类,这是比较符合无火药时代的称呼,也更为直接。
两个连队内的墨者比例很高,在连长和连代表从旅会议中归来后,便开始着急连对内的墨者和司马长,部署各自的任务。
到了连长这一级,他们只需要知道大致的大略,知道自己具体的细务即可。
四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地上画好了一个简单的图例,连长便道:“到时候,炮兵会猛轰城墙,工兵也会集中一点挖掘城墙埋藏火药。一旦城墙被炸开,我们就需要从缺口冲进去。”
“城内还有第二道矮墙,齐人可能会在那里组织防御,我们就是要靠投掷铁雷和近身剑术冲开,占据第二道墙,沿着塌陷的城墙爬到主城上控制高处。”
他大致地比量了一下他们两个连队所要负责的进攻宽度,以炮击和火药轰开的城墙为基准的一个宽度,两侧的事他们不需要管,那自有别的连队负责压制。
将各个司马的负责的方向分好,有负责主攻的,有负责登城的,留下了一部分作为后备。
一司马长问道:“到时候后面掩护我们的是咱们旅的吧?”
“嗯,其余连队的火枪手会集中一点掩护咱们,矛手需要咱们控制了缺口之后再上去,他们就在后面的壕沟里列阵。”
连长解释完,又道:“旅帅的意思是一旦破城,矛手们上去的时候,缺口就和咱们无关了。城墙也和咱们无关,咱们稳固了缺口、等矛手跟进、火枪手上了城墙后,就要猛冲。”
在地上的简单图势上画了个位置道:“就一条主街,城内并无土垒,咱们进去后就记得一点:往里面冲,以司马为阵往里面冲,冲到集市、宫殿,遇到小股的敌人不管,留他们到身后,自有后面的人负责。我们就是要冲到最里面,逼得贵族们逃走,不能再组织起来即可。”
这种战法他们倒是轻车熟路,一支军队是有灵魂传承的,早年间的那些墨子从天下收容服役的备城门之士,他们不但要在城门处准备反击,更重要的是一旦攻城一方退走,他们就要趁乱冲入敌营斩杀敌将、折断旗帜,造成更大的混乱。
他们也不需要考虑工兵怎么挖、炮兵怎么打,只需要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排清楚就好。
这是墨家特殊的军制决定的,层层负责、层层分配。
连长说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铁剑,剑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
“墨者为利天下人,死不旋踵、不谋己利。”
第二百一十八章 谈笑破城(中)
字刻的很难看,一看就是自己刻上去的,这个当年的隶农子弟践行着自己的诺言,也让这口制式的铁剑成为了一种风尚,连队中许多人的剑柄上都刻着类似的字。
在场的诸多墨者明白,有些话不需要多说,真打起来的时候,墨者要冲锋在前,这已经是无需再多重复的事。
也没有太过的慷慨陈词,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一座简单的城邑,不是固若金汤状如刺猬的彭城沛邑,也不是巍峨数丈的临淄那样的诸侯都城,这样的城攻的多了,也无需在这种城下感慨。
待任务分配完毕,军中也送来了足够的铁雷,虽然此时完全可以做简单的拉发的铁雷,但制作起来还是有些麻烦,所以配装的都是一些火绳点火的。
因为装药量大,所以外面都困有麻绳,这样便于提着麻绳发力,可以投掷的更远一些。
这种攻城用的火药雷比较大,一般需要一伍之人配合,三个负责携带点火递送,两个负责投掷。
大土豆大小的铁雷送来了四五车,足够压制缺口,几个士卒看着从麦草中取出的铁雷,嘀咕道:“要是火炮能把这样的铁雷喷出去就好了。如今就是个石球或是铁球,只能砸人。”
一旁的伍长笑骂道:“想什么呢?那炮要用火药推,烧起来岂不是就在炮膛里炸了?你没听炮兵的那些人整天自嘲,说什么咱们步卒多是死在敌人手下,他们炮兵多是死在自己炮下,本来炸膛就容易死人,你这是生怕炮兵的人不死啊……”
士卒们便笑,毫无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另一个士卒便问道:“伍长,你去连长那开会,就没说破城之后是不是改善下伙食?咱们吃了好几日的炒麦粉了,每个月的伙食费在梁父也花不出去,买肉都没处买,这破了城总得想想办法,让旅里组织人弄点鱼吃也行啊……”
这也算不上发牢骚,伍长正要开个玩笑,猛然看到一队人簇拥着适走过来,他急忙喊了一声敬礼,在那里闲聊的士卒纷纷起身,待还礼之后,适摆摆手道:“你们继续,刚才在说什么呀?”
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却没有太多畏惧,说道:“再说想吃鱼。”
适笑道:“那可难说了。破了平阳,还要去赢邑,怕是没什么时间修整。在梁父你们也看到了,有钱也难买到什么东西,平阳城被齐军占据了这么久,补给困难,怕是也没什么。”
那士卒点点头,却也没有太多失望,只是小声问道:“咱们到了齐境之后,发现齐地并不是很富庶。富商贵人虽多,可是市面上吃的用的却少。咱们不是说,劳作创造财富,难道是齐人懒惰吗?”
不远处的连代表脸色微变,适却不以为意,看着这个年轻的士卒笑道:“放到二十年前,泗上可远比齐地还要穷困,难道是泗上的人懒惰吗?劳作创造财富的道理,你是懂的吧?”
那士卒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适笑道:“那就是了。既然劳作创造财富的道理没错、九州之民也不懒惰,为什么天下会有那么多穷困之人?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是如今的天下错了,这才是我们墨者存在的缘故。不是因为有了墨家,所以天下错了;而是因为天下错了,才有想要利天下、医天下的墨家。”
适就借着这个话题,和连队里的士卒讲了许多道理。
说者无心,或许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听者却有意。
许多跟随的高级军官暗道:“适帅这些话,说的可比从前重的多、也直接的多。看来我们和天下诸侯的一战,总不可免,这一战之后,只怕便无几天安稳日子了。”
那些宣义部的人,更是明白最近宣传风向的转变,墨家内部已经准备了舆论,似乎想要清理和批判那些“非攻立国”的人和想法。
宣义部作为适这一派的嫡系出身,更为能从这些宣传口径的略微变化,感知到风向的变动,因为宣义部是一个最不能乱讲话的部门:讲什么,必须要有部首那边的大致方向把握,不能够逾越。
禽子重病、适即将继任巨子、二十年前的老墨者们逐渐老去,这些人大概明白,恐怕墨家今后要做的事便和从前要有许多的改变。
从天下错了、再到越发激烈的天下错了所以我们要做什么的启发、以及之前所做的许多为什么没有让天下安定等等的话语,明白这种宣传口径意味着什么的墨者都明白,对齐一战后,墨家终于可以喊出一些之前不能喊、至少不能明说的口号了。
诛不义令的签发已成定局,适也曾算是无意中讲过一句:就算周天子乘车来了也没用,审判有罪就得死……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许多人已经咂摸出了味道,心中窃喜,抑或兴奋。
……
围城大军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该讲道理的讲道理,该绘图的绘图,该计算的计算,反倒是从定下来攻击方式和攻击点之后,师一级的高级军官们都轻松了下来。
三百步外的炮兵阵地上炮声不断响起,没有压制,轻松自如。
步卒在前面列阵保护,两个旅的士卒背着木柴、土块,趁着炮兵的压制填平了壕沟。
工兵们挖掘者之字行的壕沟不断朝着城墙延伸,他们只需要执行参谋们计算好的宽度和深度,因为只要合格,若是出现了深度或是角度不对导致伤亡的情况,自有参谋部的人负责,而工兵的主官也需要重新演算因为到时候追责的时候他们有义务提出修改和反对。
各种专门用于挖掘的工具、几十年前墨家就积累出来的“备穴”之法、这几年开矿和挖掘运河沟渠磨砺出来的技术,使得墨家挖掘壕沟的速度远胜于前,自然也就远胜于此时天下诸侯的军卒挖掘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