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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73节

  他在义师中的升迁算是比较快的,也多有人笑他运气好,因为当年他们连队因为在潡水抓了越王,加上当时他们的旅代表是六指,庶轻王又是个打仗打累了想回家过日子的人,似乎这才导致他升任为旅帅。

  他倒是不以为意,也一直努力。

  他执掌的这个旅,不是一师那样的墨家起家时候的底子,但论及敢战的决心却一点不比别的旅差。

  齐墨之战的起因,是他们旅换防到了缯地边境。边境的那次摩擦导致的舆论发酵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因为墨家高层把他们派过去的时候就想到了肯定会出事。

  和墨家的其余几个师的士卒多是泗上新生一代的本地人不同,他这个旅以及上一级的师,都是以外地逃亡的农奴为主。

  这算是一批既感受过乐土之甜、也深刻体会过乱世之苦的人。

  师中的墨者代表也以激进的自苦以极派为主,算是墨家内部的“天下派”。

  因为这个师当初的底子,就是那些从各地来到泗上的楚人、越人、齐人等为主的,这也算是一种传承。

  正是因为这样,才导致了费国那次事件的必然,只要把他们放过去,出事是早晚的。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传承,才导致了现在於菟愁眉不展。

  公造冶和孟胜那边的命令,是让他们放开那一股数千人的敌人,尽可能只是袭扰,因为援军不可能抵达。

  这是正式的命令,也是对全旅士卒最为有利的命令。

  但是,旅内的斥候在前几日的侦察中抓获了几个齐人,从一个齐人嘴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田午在那八千人中,而且亮明了旗帜,并且在靠近沂水的时候誓师,效仿当年赵子军功爵以振奋军心。

  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个消息传回东牟那边已经来不及。

  而且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旅内的中坚力量立刻就怒火冲天,诛不义令是这些人这些年最喜欢的一道命令,他们自苦以极是为了大利天下,这几年墨家却一直缩在泗上,甚至还和泗上的那些没有被灭的诸侯两种制度,各不干涉。

  压抑的不满伴随着武城被屠的主使者田午的消息被发泄出来,许多连队集体请愿,宁死在沂水,也要拦住田午。

  於菟皱眉的正是这一点。

  打,一个旅没有援兵,一千五百人,能不能拦住八千人?

  上面的命令是让,但是上面并不了解这个刚刚知晓的情况,打还是不打?

  打的话,全旅被击溃,谁来负这个责任?

  於菟犹豫间,旅代表走到身前道:“你怎么看?”

  其余军中的有表决权的人纷纷看着於菟,於菟想了想,终于说道:“我的想法,是打。”

  “一则公造不知道田午在这里,适也不知晓,所以那命令是源于田午不在此的情况下发布的。若是我们决意执行,那便是刻舟求剑,固然无罪,实则却并不对。”

  “二则……田午这人,既为诛不义令之首,当死。军中士气愤慨如火……”

  旅代表道:“这也难怪。咱们是从武城那边过来的,那惨状你我也都看到了。军中愤怒不是一日两日了,诛不义令的传闻传出的时候,军中振奋。这时候若是明知道田午就在齐人军中,咱们却不打,只怕这旅也难以带下去了。”

  “若是田午不死,那还谈什么利天下?齐地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我们便不管;楚人民众苦,好,我们看不到,为了大局还要和楚人合盟……这武城的一切咱们都真真切切看到了,若是还不管,还谈什么利天下?”

  旅代表说的略微有些激动,於菟又问道其余人道:“那你们的意见呢?”

  其余人纷纷道:“本就该打。”

  於菟点点头,抽出一张纸递给旅代表道:“写吧,出了问题,咱们来承担。再派人将这个消息即刻传回,我们拖住田午,若真是拖不住,便是死在这里,也算是管了那害天下之事、力求处罚过害天下之人,也不枉咱们利天下之愿。”

第二百二十二章 何以胜(二)

  信件写好,旅代表先签上了名字,随后在场的诸人都把名字签上,立刻叫传令兵星夜送回。

  军中士气正高,明知敌众我寡,却也无惧。

  既是要打,但也不能乱打,於菟自认自己没有以一旅之兵歼灭八千敌军的能力,打伏击的话,想来也不可能。

  因为田午知道这里有一旅之兵,定会小心翼翼,也正是因为这一旅之兵的存在,才让他出面安抚军心以军功爵诱惑士卒,想要让士卒效死而战。

  此地正在沂水沂山之中,只有一条大路可以通行,田午的大军想要通过肯定要走这条路。

  道路沿河的地方极为宽阔,一旅之兵根本守卫不过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把战场定在了后面的一处狭窄的地段。

  那里地形狭窄,虽然不能埋伏,但是一旅之兵正可守卫。

  这样一来,这狭窄一些的地形便让田午手中的八千士卒只能当做几个一千来用。

  於菟这边不能埋伏,田午那边也一样不能够突袭侧翼。

  选定了战场之后,这一旅便即开拔,在预定的战场上布置了阻挡战车冲击的木鹿角、狗走、陷坑等物。

  旅中只有两门小炮,也就能射个一斤多重的铁弹,并非是义师主力配属的那种重青铜炮,所能起到的效果也不大。

  一旅千五百人,半数是火枪手,半数是矛手,这对于防守其实很不利。

  墨家善于守城,但几次大战都是主动进攻,阵型也越发朝着利于进攻的方向发展。

  半数火枪手半数矛手,列成七八列的横队,利于发挥火枪的效果、利于机动、利于进攻……

  但是在没有大量矛手、骑兵侧翼、炮兵支援的情况下,这种配置很不利于防守,尤其是在选定了狭窄战场、双方都不可能用战术偷侧翼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义师的战力优势在于炮兵、骑兵的配合,在于决战时候的侧翼突袭和步卒的快速战场机动,形成战场局部优势以多打少的局面。

  但这是在战略方面的,放到旅一级别单独作战,这些优势全都没有的话,便很难。

  这一点於菟和旅代表都清楚,他们是在军校学习过的人,适也曾不止一次说过:四万配置齐整的义师,可以不惧各国诸侯的八万重兵。但若是放到连队、旅上,其优势便没有那么大。

  旅中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将阵型重新布置。

  放弃机动性和进攻性更好的薄横队,而是将矛手连队两两合并,加大纵深,将火枪手配属在两侧和正面,用于阻碍齐人的进攻。

  完全放弃追击和行进在战场上扭转局势的可能,用笨重的大阵抵挡田午的进攻,因为他们明白自己不可能凭借一旅之兵战胜田午,只要能拖个四五日就算获胜,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

  怀揣着死里逃生、大展宏图心情的田午站在战车上,观望着对面於菟那一旅的阵型,强展笑容道:“昨日已过沂水,今日破阵,前路便可无阻。”

  “墨家暴虐之师强横,诸侯所惧的不过是武骑士、铜炮,今日一应全无,无需惧怕。”

  脸上虽笑,心中实则已经被墨家义师打出了阴影。

  当初出兵的时候,志得意满,这半年时间连战连败,竟是从当初的志得意满,变得恐慌不安。来时如临淄东海之滨的螃蟹横行无忌,归时却如那曳尾涂中的乌龟缩手缩脚。

  对面的军阵摆的很一般,也很常见,是各国都会摆的阵型,既不古怪,也不奇特。

  戈矛步卒密集整队,火枪手在前和在矛手两侧。

  地形狭窄,双方都无可用计谋之处。

  田午自觉自己算无遗策,只要突破此地,那么自己所谋划的一切都可变现。

  可这一切都是以战胜对方为前提……

  身边的贵族脸色凝重,他们明白知道会有这样一战,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却仍旧担忧。

  一贵族道:“墨家之言,极能蛊惑人心。这一旅之兵不过千五,我军八千,竟然敢战而不退逃,这便可怖。”

  “旗帜鲜明,军阵不乱,看来士卒明知道他们寡而我军众,却也不惊慌。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况且,这一支偏师在此,本可以不打,想来也无人追究,他们竟还是要打?若临淄卒人人如此,齐国如何不强盛?”

  在他们眼中,一支脱离大部队的小股部队能够敢于列阵而不跑、在脱离主力的情况下主动求战,这已经是难以理解的事了。

  难以理解的,总是会带来未知的恐慌。

  田午却道:“墨家之言纵能蛊惑人心,又谈天志,可却不能让后面的大部一日行军百里、更不可能飞过来。”

  “八千精锐,面对一旅之卒,竟也恐惧吗?”

  正说话间,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了一阵黑乎乎的云。

  田午抬头看天,这夏日的天果真是说变就变,远处隐约传来了轰隆的雷声,乳黄色的云朵从东边升腾翻滚。

  田午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墨家谈天志,只怕他们谈的也不是真正的天志,若不然,天帝如何在这时候下雨?天命在田氏,却不在缪谈天志的墨家!”

  这时候下雨是打不了仗的,弓弦会湿、土地会泥泞、下雨无法维持阵型。

  但最重要的、最让田午放声大笑的,是一旦下雨,墨家那边最大的优势也就荡然无存。

  其余贵族也都振奋,不少人心道:“莫非天命真在公子午?若不然,如何刚才晴朗,这时候却忽然下雨?”

  田午道:“诸君,墨家所恃者,无非火药火器。如今天命在齐,墨家持力命之争认为世无天命,如今却又如何解释?”

  “墨家没有火药,那又有何惧?”

  “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无非也就是战车不能冲击、弓矢难以射中,但若结阵肉搏,难道数百勇士、八千壮庶还不能冲破这堪堪一旅之卒?”

  “墨家所依仗的只有火药,只要火药不发,墨家的暴虐之师便不能战!”

  他敏锐地抓住了战机,现在雨还没有下,但是战机已经出现。

  趁着下雨之前先发动一次进攻,会让墨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相信墨家那边也一定会对下雨做了准备,正如弓弩手会在雨天收起弓弦一样,想来对面的火枪也会有木箱之类的防护。

  但是,若现在就发动进攻,对面的那一旅义师用不用火枪?

  不用的话,肯定守不住第一波冲击。

  用的话,一会一旦下雨,那火药火枪都要被淋湿,又如何能用?

  ……

  对面阵地上,於菟和身边的军官也都是一脸忧愁,许多人咬着牙看着天空漫卷过来的乌云。

  他们倒是没有想这是天命之类的话,在他们眼中天上的云不是什么神怪,不过就是地上海里的水升到空中变为的水。

  至于那雷声,也没有神灵,不过是一种很常见的东西。

  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人们可以知晓天志,知晓天什么时候要下雨、什么时候会晴天。

  可能现在不会,但他们确信总有一天可以这样,这是他们梦想中的、仿佛神话一样的“天国乐土”,也是他们为之奋斗的远到如今只能看到一些端倪的未来。

  没有天命。

  这是墨家的义。

  而现在,他们眼中忽然卷起的云、即将落下的雨,都和天命无关。

  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一个“说知”的推论的条件:如果下雨,火枪用不了,这半数的火枪手只有短剑和木叉,恐怕难以发挥。

  而说知之下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下完雨之后敌人的战车暂时不能用、步卒冲击也很难,雨落下的时候就是对面收兵的时候。

  这是真切的现实,也正是於菟等人咒骂皱眉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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