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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90节

  因为以上的种种原因,这个对齐和约的条件就是这场会议的重心,也是整体上说服高孙子从而压非攻立国派的重要基础,也是整个墨家统一思想准备战争的基础。

  高孙子的担忧,不无道理。

  适在决定撤军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之后,因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开战之前就要考虑到怎么结束。

  笑过之后众人基于以往适的想法总是诡异但总是有效的习惯,心中已经先默认了三分。

  包括高孙子在内,他也收敛了激动,坐下来仔细地听。

  适先道:“田午屠武城导致他的政治生涯结束,导致了田氏内战的结束,对我们未必是坏事。”

  “你们要知道,这一次齐国内部选择了和谈的禅让,而不是田剡一举干掉田和、直接清理田和的势力。”

  “这原因嘛,无非两点。”

  伸出手指,适微笑道:“其一,我们在临淄的布局,让田剡害怕了。临淄的墨者半明半暗,甚至是半公开地出面,我们在临淄布局的秘密墨者中不少人暴露出来,引导民众,让田剡看到了民众的力量。”

  “他怕了。怕我们和临淄的民众合力。因为咱们在商丘做过一次啦,没有君主会喜欢商丘那样的君权约束。”

  “其二,田和做了这么多年齐侯,势力广阔,田剡借着咱们对田和的打压才能获胜。如果他这次没成功,甚至没有我们,我想田和留下的势力,田午一定可以作乱推翻田剡。”

  “既说,这宇宙是矛盾不断产生又解决的过程,那么田氏的内部矛盾看似解决了,新的矛盾也就成为了田剡要面对的了。”

  “的确,田和田午这个大敌解决,民众和贵族、贵族和国君、国君和民众的矛盾就要成为田剡面对的大问题。”

  “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件事,田剡害怕了民众的力量、我们在临淄的手段让他恐慌,所以他选择了和田和妥协。那么,他就必须要借助贵族的力量,贵族凭啥支持他?”

  “就凭他喊几句为了齐国社稷的口号,贵族们就血脉贲张高呼万岁奋不顾身?”

  “诸位同志,醒醒吧,春秋大义的时代结束了,真正的求义尊礼而不求利的‘贵族’都快死光了,绝户了。”

  “得有利益!他敢动齐国的全部贵族吗?他不敢动。”

  “他敢争取齐国的民众吗?他不能争,他比我们更利天下吗?他真要是处处都为了民众,我看就可以称他一句田剡同志了,真要那样我们还怕什么?真要那样,他也不至于害怕民众约束他而选择和田和妥协。”

  当说到可以称呼为田剡同志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笑了,不少人暗暗擦了把汗,想到刚才适和高孙子的面红耳赤针锋相对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这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他们也笑的很开心,希望摆脱一下刚才的局面。

  适伸出两只手道:“假使左手是民众、右手是贵族。他不如我们左,所以没法争取民众;他又不想右,因为右边注定的君权旁落,田氏是政变起家的嘛。”

  “左右摇摆,不可能做到左右都支持,反而可能导致左右都反对,只剩下一些不关乎左右认命的人。”

  “这样一来,我看他能做的选择,就很少了。”

  有些话可以当笑话,但有些话却在成为笑话之后会有极大的影响,适在这个场合用左右手做比喻,只是无心,但只怕听者有意,对于左右这个词汇或许会赋予新的含义。

  不过此时众人倒没想这么多,高孙子琢磨了一下,也承认适的分析。

  确实,自己似乎真的犯了适所说的刻舟求剑的问题。

  他自我反省了一下,心道我的想法是错的,田氏内部的矛盾解决了,那么新的矛盾也会取代旧的,而不是齐国就没有矛盾了。

  他抬头看看适,终于说到:“你说的有道理,我刚刚确实犯了刻舟求剑的错。但是,更为实际的问题,我们在汶水、济水的土改怎么办?不管,民众要受苦,这是我们不能容忍的,而且到时候又怎么和民众交代?”

  “管,我们撤军,不直辖,那里的贵族等同于要对付我们和田剡,我们在帮田剡清理贵族,又使得民众得到了土地,只怕心中难有兼爱利天下之志气啊。”

  适点头道:“汶水、济水的事,我们既然做了,就要管。不然的话,那不是拉了屎不擦腚吗?民众支持、涌现出的大量的支持我们的民众,我们不管,他们要遭清算,对不住民众,也违背了齐人也是天下人我们也要爱的道义,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管。”

  “我们不但要帮着田剡清理汶水、济水的贵族,还要逼着田剡承认那里的税率。咱们墨家在泗上的税率,就可以定为汶水、济水的税率,逼着田剡书券承认,否则我们不撤军。”

  主管财务的市贾豚立刻明白过来了适的意思,起身道:“这是好办法,咱们既要同义、那么至少在赋税上便要相同。十二税一、劳役给钱,田剡只要答应,那他手里就没钱。”

  “咱们可以用工商业弄钱,田剡却难。而且,民众税少,我们又不管,但是这一次我们定是要争取到免税权的,让那里的民众用余钱买我们的货物。”

  “田剡征不到税、咱们定下的书券上税赋又低,再继续组织民众合理合法地反抗不合理的税,他又能怎么办?我们就在齐国的家门口,各国都在削弱无人招惹我们,他又不敢违背,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什么时候他想反抗的时候,民众会先反对,而且那时候想来也是我们要和诸侯决胜的时候了。”

  墨家的税赋其实不低,十二税一只是名义上的,各种工商业收入和间接税才是大头。普天之下敢十二税一的,只有占据泗上却工商业吸中原血的墨家,墨家立个了标杆,使得各国诸侯都很难做:超了那就是恶政,民众都觉得泗上好;不超,没有足够的工商业基础也收不到钱,泗上的先发优势锁死了各国君主所能选择的路——逼着他们盯着土地税,那就必然会激化和农民的矛盾。

  市贾豚的话,众人也都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既然说,土改是帮田剡稳定齐国局面,那把土改的后续变为新的矛盾起点不就得了?

  这么低的税,田剡只要承认,他就收不上来钱。最近齐国也没法打仗,墨家深入进去,真到要打仗的时候,一旦价税、徭役,当地的民众必然心怀怨恨,怀念当年短暂停留、根本不准备长久建设的“不纳粮”的墨家。

  税收只是土改之后的部分收入,真正的大头,是土改之后导致的农民余粮增加、购买力提升所带动的工商业发展的利润。

  不土改,指着那点贵族,卖不出去多少手工业品。

  土改之后,农夫才有余粮,才可能参与商品交易,而工商业正是墨家的强项。

  众人还在琢磨的时候,适道:“诸位,汶水、济水在哪啊?那可是靠着大野泽。大野泽沟通菏水、菏水沟通泗水,是临淄的货物运费更低呢?还是咱们泗上的货物运费更低呢?”

  “齐国无非是靠鱼盐之利。那好嘛,我们打赢了,我们难道就不能在齐国开办盐场卖盐?现在齐国哪个大商人能争过我们?齐国田剡加上那些商人所有的本金,够市贾豚能动用的所有资金的一成吗?谁搞,就让他破产,撑不下去。要么,放弃汶水济水这个市场缩回长城以北去卖,要么和我们在济汶相争就让他们破产撑不下去。”

  “我给你打个比方,假设田剡现在要学咱们工商得利,弄了个冶铁作坊。我们在齐国的货物免税,和田剡自己的作坊一样。论成本,他能低的过我们?”

  “他卖百钱,我们卖八十钱,调动资金,搞的他办不下去,越办越穷。哪怕真的是齐有高人也可以冶铁有术和我们一样,那我们就赔钱卖,大家互相赔钱,看谁的本金更厚,谁先撑不下去就是了。你说,他能撑过我们吗?”

  “那齐国还能卖什么?到时候,留给田剡的是一片什么样的汶水、济水?”

  “是一片民众获得了土地、感念墨家、逐渐明白要求利反抗‘籍税’的土地。”

  “是一片只能征收十二税一的税亩、但是农夫的余粮收益都被我们的手工业货物换走的土地。”

  “是一片觉得一旦征收籍税就要反抗、一片觉得十二税一逐渐天经地义的土地。”

  “是一片不敢征召那里的农夫和我们作战、一旦和我们开战农夫会先反抗的土地。”

  “墨家的收入,不是只靠十二税一的,而土改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耕者有其田,而是为了民众的余粮增加可以购买手工业品、促进泗上手工业发展的。只靠十二税一,田剡能得到什么?”

  “我们放弃汶水济水,但却签订货物免税自由输入和允许开办矿业和盐业的和约,墨家一日不倒,泗上一日不乱,临淄的手工业一日就发展不起来,田剡就收不到钱。弄不到足够的钱,他怎么变强?”

  “他想要变强,得有钱。长城以南的钱他收不上来,长城以南的工商之利都在我们手里,他只能在长城以北弄钱。”

  “没钱,怎么变强?一个甲士要多少钱?一门铜炮要多少钱?一支军队要多少钱?”

  “弄谁的钱?弄贵族的?还是继续更为严峻的、远胜以往地弄长城以北和胶东农夫、弄临淄私产手工业的钱?”

  “所以我说,这矛盾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会更加加剧。这种加剧,会导致长城之南民众和我们融洽相处;长城以北民众包括一些工商业者愤怒苦难,开始琢磨墨家的道义支持我们。”

  “他要是不想变强,自然不用弄钱,或许真的可以让齐国矛盾平息一些,那我们又何必担心齐国会变强呢?”

  “我们担忧的,是齐国的变强,主体是变强,而不是齐国。就现在这样的齐国,有什么可担心的?被三晋吊着打、被越国逼着给越王驾车、被我们两战逼到了临淄政变,我们有必要担心吗?”

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略(七)

  一说到经济的问题,便难免会引发诸多的猜测,有人起身问道:“田剡如果从贵族手里搞钱呢?那样的话,庶农工商未必能能够识破,他们反觉得田剡许是明君。”

  几个人点头,适则郑重道:“你这话说的有很大的问题。”

  “以天志而说知,劳动是创造财富的手段。”

  “贵族不稼不穑、不织不纺,哪里来的财富?国君从贵族手中攫取财富,最终攫取的,难道不还是庶农工商的吗?”

  “现在有一片土地,国君问贵族征收田亩税,那么贵族的钱又从谁的手里拿?贵族原本问庶农收二十钱,现在国君要十钱,你觉得贵族们还是问庶农收二十钱给国君十钱?还是直接问庶农收三十钱给国君十钱自己再留下二十钱?甚至可能问庶农收四十钱?”

  说话的那人素来知道适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看的极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知道自己没考虑到这一点,急忙认错。

  从当年墨子去世前,适开始整理墨家的言论并且形成体系之后,对于天下最重要的一册便是《国富》或者称之为《富国》,因为对于天下的“义”而言,这篇文章是一篇向贵族宣战的檄文,一篇证明贵族是蠹虫、是不劳而获的庶农工商推翻他们是合理的檄文。

  既然财富源于庶农工商而非贵族自己,那么从贵族手里拿钱,等同于从庶农工商手里拿。

  贵族不劳动,哪里来的财富呢?既是要拿财富,总要从有的地方拿,而不是凭空变出来。

  如果没有泗上墨家,其实贵族的日子很好过,民众们习以为常以为天经地义。

  可现在墨家做了这么多事,做了这么多的宣传,使得民众有了对比。

  适一直在说,黑暗中透出晓光的时候,是人们最愿意去追求光明的时候。相反,无边的暗夜之下,最黑暗的午夜,人们却往往习以为常。

  齐国距离泗上太近了,近的泗上墨家可以切断齐国任何改革的路,把齐国田氏任何富国强军的想法逼到反向。

  高孙子其实心中已经折服了大半,但他依旧担忧,于是道:“不能够寄希望于敌人愚笨。齐国以鱼盐之利而富,齐地也有借管子之名的学派,也曾参与我们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的争论,齐国不可谓无贤。”

  一说到这,适忍俊不禁道:“管子学派,多是贤才,但他们不能够适用于这个时代,也不适用于现在的齐国。”

  “譬如一块金子,你不能说他不是很好的,但现在你在荒漠之中,金子和一块麦饼,你会选择哪个呢?难道说,选择了麦饼就可以说金子如麦饼好吗?”

  “管子学派的精髓,在于官山海。”

  “这个听起来很好,但有个问题。”

  “官山海可以充实府库,可前提在于,官山海能官的住。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们要从齐国撤军,但却要签订和约的原因。”

  “官山海和《侈靡》的前提,是齐国是封闭的。齐国的铁器只有官山海能售卖、齐国的食盐只有官山海能售卖、齐国的贵人富户不能从别处买到货物、齐国无业的流民不能够前往他处谋生、齐国可以管控任何在官山海之外经营的工商矿藏。”

  “这些齐国都能做得到吗?他做不到,那么谈什么官山海?”

  “齐国想要靠官山海充实府库,不是不行,先要打败我们,不允许泗上的货物铁器进入齐境、或者课以重税。”

  “然而现在齐国打不过我们,他想要打过我们,得有钱武装甲士、编练士卒。然而他不官山海,却又弄到钱。弄不到钱,就不能武装甲士编练士卒。不能武装甲士编练士卒,就打不过我们……”

  适就这个死循环一连说了数遍,说到后来,他伸出手比了一个圆环道:“这是个说知术中的死循环,他解不开。”

  对于齐国的处境,其实适所理解的,远比他人深刻,因为前世他曾学过这么一段痛苦的历史,而这段历史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

  官山海政策的确可以使得府库充足,可是前提是列国不能干涉、是各国的经济处于封闭的内循环,是排除掉泗上墨家的存在和逐渐发展的大规模的跨地区跨国境的商品交换。

  适不是没考虑过齐国可能变法富强的可能,但他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到齐国在泗上就在眼皮子下有任何变强的可能。

  无关税、允许墨家在齐地开办盐业和矿业这两个绞索一套,齐国挣脱不开,因为齐国没有足够强大的萌芽状态的工商业资产阶级做挣脱的主力;也没有一支以“利天下”为信念但却谋划资产阶级革命的政党做先锋驷马。

  到头来,适觉得墨家的这两道枷锁一上,齐国必然是愤怒遍野,不但不会强大,只怕内部矛盾越发深重。

  齐鲁西南地区,适无论如何不会占据,那会严重刺激到天下诸侯,也会将墨家的整个重心都牵制在齐鲁西南地区,使得难以完成整个的南下战略的布局。

  高孙子是认可那个南下大略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次会给齐国一个发展壮大的机会,毕竟看上去墨家帮着齐国内部扫清了很多的矛盾。

  高孙子已经不再作声,在那里低头思索适所说的这些话。

  有人起身道:“如此说来,齐国无论如何都没有未来了吗?说知之术,是可以推断出来全部的可能吗?”

  对于未来,墨家内部一直都是倾向于“可知”、可以“推论”的。

  这不是适带来的改变,适只是墨家的修正分子,而他当初投身墨家的时候就源于墨家有极大的改造空间和内部的一整套逻辑体系。

  之前有人说天命不可知,有人说天命玄奇非人可晓,也有人说当年武王伐纣知晓天命的人已经随着殷商的灭亡而灭亡,也有人所当年武王问箕子微子天命事随后重病不起……

  当年彭生曾问墨子,你说什么说知天志之术,难道未来是可以知晓的吗?未来的事,不是你们的说知之术可以知晓的。

  墨子反问道,假使你爹妈马上要死了,一天之内你要是能赶回去他们就能活。现在距离假使百里,一匹马、一头牛,你认为你爹妈是死还是活?你爹妈现在是又死、又活,但死活取决于你的选择,你怎么能说未来不可以知晓呢?

  墨家尤其重视“推论”,因为墨子认为“言足以复行者,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是荡口也。”

  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想法,能做你就宣扬他,不能做你却宣扬他,那就是胡扯。这是用来抨击儒生的,因为墨子认为儒生那一套听起来很好,但是没有实际的操作性,不可能做到,所以听起来再有道理那也是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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