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2节
“适血脉并不高贵,只是鞋匠出身,可却可以在数月之间累积百金,又能通晓那些王公贵族所不能懂得的天志,明白天下行义的道理,传授稼穑的本事。这对于一些人为贱者恒贱、贵者恒贵、庶民粗鄙不通、工商难有性情、生死富贵皆有天命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教训。”
“我和适只在半年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也只称赞过他璞玉可雕,便去了齐国,根本没有在意。而他自己雕刻了自己,当时还不是墨者,却做了许多墨者都不能做到的事。我在齐国甚至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回来后听厘说起,还有些惊讶。”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才智有多寡,理解的天志有深浅。但人尽其用,每个墨者做他这样的人,就是一个兼爱的人,一个非命的人,一个行义的人,一个兴利除弊大利天下的人,一个真正的墨者。”
这是适按照自己的行为习惯记录下的墨子的话,有些话并非是原话,但适按照自己的意思记录,用自己熟悉的字书写,总体的意思并没有修改。
此时与之前的诸子当中,孔夫子傲娇而又有趣,常和弟子开玩笑,说不过的时候耍些小脾气,有时候也像个孩子一般说些委屈而又傲娇的话;墨子则是言语锐利,很少和弟子开玩笑,说话也很少隐藏常刺痛人心,但遇到真正值得称赞的事时也常常会过誉。
夸赞适的这番话,和适本身没有直接的关系。
他是在用适和胜绰做对比,以此教育弟子徒众。
走了一个胜绰,来了一个适。
一个是十余年的正式墨者,一个是自称墨者半年的孤独者。
一个为了俸禄忘却大义,一个为了大义根本不在乎百金。
一个也算是低级贵族出身,一个则完全就是个倒数第三等级贱民的鞋匠出身。
种种的对比,几乎可以从血统到行为完全地倒置,也正是一个最好的用来教育弟子的例子。
适没死,这时候说这些话,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也给了适更大的压力。
但墨子还是决定说。
他曾看重的弟子耕柱子,需要用责骂来鞭策不断努力。
而墨子认为,适这样的人,需要时用赞扬来让其不断努力。
都是鞭子,只不过一个是责骂,一个是称赞。
形式不同,本质一样。
他知道人可以变,此时的适或许不是将来的适,但此时适的事的确是值得与胜绰对比的。
得到墨子称赞最多的那几人,除了禽滑厘外,基本都已早逝。
被墨子称赞过知晓了事物的本源而不需要再看书的公尚过,死于吴越流行的疟疾。
做过卫国上卿、因为卫君不行墨者之义放弃俸禄离开卫国的高石子,随墨子南游,病死在楚之鲁关。
靠一双舌头说的卫君认为高石子此人大才而聘用、曾经可以整日和辩五十四争论不休的管黔滶,死在了齐国之前的一场内乱之中。
如果此时高石子还活着,墨子一定会盛赞高石子。当然高石子要是活着,胜绰也不可能出头。
幸好适的出现,让墨子有了一个更鲜活的例子,用来对比胜绰正合适。
一众弟子仔细揣摩着墨子的话,根本不在意还在一旁的胜绰,也不在意墨子话语中讽刺的胜绰。
对墨子而言,胜绰已经不再是墨者,但他的行为却足够墨者引以为戒。
所以在他将胜绰开除墨者队伍之前,要用这种讽刺和对比的方式来惩罚他,为的不是一个胜绰,而是为了在场的三百多墨者不再有胜绰。
惩罚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不再惩罚。
惩罚本身并不是针对犯错之人,而是针对那些尚未犯错之人。所以对于犯错之人的惩罚要看怎么才能将来不惩罚别人,而不是非要极致地对待犯错之人。
已经必然失去的人,又何必挽回?
那些还未失去的人,便要希望不走失去之人的路。
第六十二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五)
墨家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处罚胜绰。
不是别无他法,而是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对于墨者的赏罚必须符合自己秉持的那一整套理论。
墨子对罪的定义是这样的:“罪:犯禁,惟害无罪。”
当禁令被制定后,只要没有违反禁令,那么即便造成了危害也是无罪的。
令不禁止即许可,即便危害亦不罚。
造成的危害,也只能按照其违背的禁令来处罚,而不是按照危害程度来惩罚,但要按照危害程度来制定法令。
胜绰造成了危害,违反的是出仕而不行义的禁令,所以处罚也只能是按照出仕不行义的令来处罚,便是让其不再从政。
胜绰直接撕破脸,称墨者之义乃是世之下流的事,还从未出过。
既然没出现过,也又没预先料想到。
所能做的只能是将胜绰开除墨者队伍后,再以此为戒将这些漏洞补上,丰富禁令。
但在禁令未行之前,无法用今后的禁令来处罚此时的罪。
同样,他对适的称赞也是符合墨子的理论体系的。
“赏:上报下之功也。”
既要报功,适又轻金重义,那除了夸奖也实在没有办法报此功。
胜绰称呼适为“鞋匠适”,也是墨子说出那样夸奖适的原因。
在其看来,“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
天赋予了人平等的权利和资格,在天之下没有高低贵贱,人人平等自有道理。
是故“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
不看血统、不看资历、不看长幼,不看出身,只看能力,那句“鞋匠适”正是墨子话语中抨击对比的重要原因。
其实胜绰有句话没说错。单单是那句天赋予了人人平等的权利和资格,墨子的大义在这个时代已经处于了“下流”。
但在适看来,最神奇的也正是这一点。
明明墨子只需要将人皆天之臣改为人皆天之子嗣,便可以与兼爱无缝连接,朝着一神教的邪路一路狂奔。
可墨子在论证了人人平等皆天之臣的理论后,在兼爱的问题上用了极端世俗化的解释:交相利,人们兼爱互助能得到更多的利益,所以应该兼爱。而不是人人都是天之子所以融汇此时的血统亲亲理论自然应该兼爱。
除了利益之外,墨子也是用辩术来完成兼爱的内部逻辑循环:爱所有人并非不爱自己,自己也在所有人之中。自己既在所爱之中,爱也加于自己。无差等的爱别人,就是人人都爱自己。爱自己只能得到一份爱,爱别人能得到所有爱别人的爱外加爱自己的爱,只要有两个人以上兼爱,便是赚了得了利。
适在村社的所作所为、适关于麦粉所得金为行义的做法,未必是出于爱所有人的兼爱之心。
但适可以用诛心之言攻讦名声已坏的胜绰,别人却不能用诛心之言来攻击风头正盛的适。
只能观其行、见其效,以其行效说知其心。
因而在墨子看来,这一切所作所为,恰恰是爱所有人的表现。
墨子认为适是一个兼爱他人如同爱己的人,当得起那样的夸奖。
除胜绰等人外,绝大部分墨者都觉得这样的夸赞是可以的,也是对自己对其余墨者的一种鞭策。
唯独一个和适很亲密的人,产生了一丝疑惑。
跟在适后面的六指看了看适,又琢磨着刚才墨子的那番夸奖,回忆着适曾讲过的故事。
虽有些紧张,可还是在咽了一口唾沫后,学着适的模样问道:“巨子,您……您这样夸奖适哥哥,是觉得他不堪大用吗?”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起来,六指算是年纪最小的墨者,虽然是自称的,但在之前的表现已经博得了众人的认可。
这时候忽然问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众人均以为他年纪小,或许想错了什么,也只是笑,没有出言驳斥。
墨子微笑看着这个让他觉得很是不错的孩子,笑问道:“你怎么这样说呢?”
六指一直听适讲墨者的故事,对于墨子很尊重,可关系到适,他还是鼓足勇气开口说话。
“巨子,适哥和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您越看重的人,越容易得到您的责骂。适哥说,若是以后我成了墨者,如果有人责骂我并且有道理,那我一定不能生气反而觉得我是被看重的,否则为什么要责骂呢?”
“适哥说,当年耕柱子整日被您责骂,他不高兴。您说,如果要去太行山,一匹马一头牛,你会选择鞭策哪个呢?鞭策马,不是恨马,是因为认为马比牛更快。而对于牛,鞭策是没有用的,不如放在那里好好喂养,等到作为祭品祭祀……您不是想把适哥做祭品吧?”
怯生生的声音,犹豫而又紧张的表情,想要维护自己敬重之人的内心,在这个不足十五岁的孩子身上糅合在一起,复杂而有趣。
包括墨子在内的墨者都被六指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唯独之前连胜绰的诅咒都不在意的适,心里激灵了一下,浑身一抖,后背冷汗涔涔。
刚才他还沉浸在墨子夸奖自己的兴奋当中,有这句话记在竹简上,这才是自己真正要想要的东西,比起胜绰的那句赠言不可同日而语。
可六指看似孩童般的话,却给了适极大的警醒。
这个故事是他将给六指的,可如今这个故事又被六指说出来,看似是童言无忌,实则让适冷汗直流。
自己还没死!只有死去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祭品之说或是无稽之谈,墨子做事定有后手,自己刚才的高兴,恐怕有些早。
他抬眼悄悄看了一下墨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墨子并未注意,而是笑着来到六指的身边,说道:“孩子,有人用豆喂马。马吃的很胖,于是他觉得动物都喜欢吃豆。有一天,有人送了他一头老虎,他也用豆子去喂老虎,结果老虎并不吃。那我问你,马喜欢吃豆,有错吗?老虎不喜欢吃豆,有错吗?”
六指摇摇头,说道:“没有错。”
墨子点头道:“就是这样啊。有的人需要鞭策责骂,这是他们的豆。有的人需要夸赞嘉奖,这是他们的肉。喂马用肉,那是不对的。可喂虎用豆,难道就对了吗?都是食物,可要因为虎和马而分为豆和肉。”
六指似乎明白了过来,觉得既然巨子不是要把适当做祭品,那就不用担心了。
行了一礼后,乖巧地退到了适的身后,继续整理那些竹简。
墨子说完了六指,又看了一眼适,忽然冲着一众墨者道:“为什么人死了才有谥呢?”
禽滑厘回道:“因为死人不能改变他生前做的事。不能改变,所以才能定谥。”
墨子又问道:“那么就是说,谥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不能改变,是这样的道理吗?死可以不改变,但死只是不改变的小故,而非大故,是这样的道理吗?”
禽滑厘点头,靠近的墨者也都点头。
墨子忽然面朝适问道:“适,你既成为了墨者,行义之心能不变吗?”
适几乎没有犹豫和停顿,用了一句此时还不存在的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弟子心之所善,乃是行义,故行义之心,九死不悔!”
墨子大笑,说道:“我曾说,天子有错,亦要罚之。你说要我墨者铸赏罚天下之剑,你既不是天子,也用不到这赏罚天下之剑,便用三尺铜剑即可。这是令,亦是盟。”
说罢,墨子不看适,长声呼唤了几个名字。
每叫一人,便有一人应声上前。
“禽滑厘!”
“是!”
“公造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