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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534节

第三百一十二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三)

  有派别不喜欢墨家超规格招待,自然也有派别希望墨家超规格招待。

  比如子思之儒分裂出的一支,倒也不完全是子思一派的学说,在墨家宣布将会从齐国撤军、分配齐国民众以土地之后,这一派立刻发表了个声明。

  “取之而齐,齐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并在有人批评墨家过于好战的时候,主动说“《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好战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墨家亦一怒而安齐之民,天下民惟恐墨家之不好战也。”

  这算是直接选择了站队,说攻打齐国,齐国的百姓都很高兴,古代有这样做的人啊,那就是周武王。墨家大军攻打同样强大的齐国,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正是文武之治啊!

  又说,尚书说,天帝生万民,也正是要让万民生活的更好,上帝爱民。周武王因为有人祸乱天下,于是发怒。现在墨家也发怒了,安定了齐国的万民,民众这正是唯恐墨家以后不这么好战了啊!

  这一派儒生则直接歪到唯结果论去了,有人问他们,什么才算是仁?他们回答说“若遇敌攻,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此可称仁政施矣”,也就是说,遇到战争,一个地方人挖好护城河、建筑好城墙,民众效死而不退,一直奋战到底,那么可以说这个地方就是实行过仁政了啊,不然的话为什么民众要效死呢?

  他们这一派直接解决了儒生关于武王夺天下的合理性问题:如果武王不仁那么他就夺不了天下,他夺取天下的结果,反证了他仁。

  逻辑就是:天命存在,谁得天下就证明谁仁,谁是天命所归。

  这一派的儒生发表了这些个声明之后,希望墨家能够超规格接待,以确定他们在诸派中的正统地位,或者以党外合作的方式,和墨家站在一起。

  但是墨家还是拒绝了,因为墨家的道义已经开始朝着“历史必然”和“历史偶尔”的方向奔去,加上墨家号称有“天志”,所以夺权的合法性主要是往道家的“道法自然”上靠,因而不需要儒家的仁和天命来作为夺权的合理性支持。

  墨家选择的第一盟友是道家,墨家有了自己的文化体系另起炉灶,也就不需要儒生来掌握神权,而且适根据前世的历史经验,一直相当警惕这部分儒生,因而也只是表面上有一些合作,拒绝了他们超规格接待的要求。

  仁、德都是法道德。

  墨家的法,本质上是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自然赋予了法的神圣性,扭曲解释之后,自然法是夺权革命的最好法理。

  法道德的话,谁来当教主、谁来编圣训、谁来写十戒?对哪个阶层有利的道德?

  再说一个讲究“权衡利弊、求大舍小”的功利性很强的学派,和道德法真是天然的不相容。

  道德只有对错,没有大错小错。叫唤的最响的人最道德,嫂子落水救不救这个问题都得先问问先生这合不合礼,这问题放在墨家问得挨两个大嘴巴,两边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因而这一次对于百家的接待,道家的规格是很高的,儒家的接待规格是很低的。

  这一次百家争辩主要也就是为了解决“墨道同盟”的问题,在世界观和宇宙观上确定天道、天志、永恒的运动、永恒的矛盾、永恒的力学准则的宇宙观,从而彻底压到其余派系,使之成为天下的主流之道。

  虽说道家有些派系是我管好我自己就行别人爱咋咋地,但是在世界观和宇宙观上,修正之后的墨家和道家距离融合只差一步之遥了。不求你们一起利天下,但是大家可以合力确定咱们两家都认可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嘛。

  道生一,一就是规则,宇宙形成那一刻形成的规则,不可撼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一生二,二就是矛盾,惯性的动与静、受力与不受力、虚空和物质、光与影、物质与能量等等等等的区别,当然你们道家要是愿意叫阴阳,那也不是不行。

  二生三,三生万物,便是在宇宙的客观规律之下,各种矛盾、能量、物质、运动的碰撞组合产生了天下万物。

  道是可以知晓的,也是可以被人借用来利于自己的,这便是墨家所谓的天志。

  包括物理学的道、化学的道、数学的道、地理学的道……这一切之外,还有人类社会的道,也是可以被理性认识并且依照人的意志去利用的。

  只不过你们楚国道家讲万物自化,认为人间道也是一样,什么都不管,千万年之后便可自化为合于人间道的社会,这是否认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人依据自己的需求改造客观世界、理性推论社会运行真理的能力。

  陈蔡郑宋等地的道家,讲小国寡民,退回自然状态,那这是不考虑人的需求性。并且否认了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将人从自然中剥离了出去,从而认为人的发展不是自然之道,要退回到完美的自然状态,做生活在城邑中的“纯粹自然的人”,依旧是“返璞归真”。

  墨家则是觉得既然可以用理性探究人间的道,那还等什么自化啊?那还搞什么反动退回到自然状态?组织先锋队,加把劲跑步靠近……道法自然、复归人的本质之时,不就完事了吗?

  “返璞归真”和“解放人性,复归人的本质”,无非一个是言辞精炼的属辞竹简风格,一个是纸张出现之后的白话风格。

  道家讲,物极必反。

  墨家觉得,也正是这么个道理。

  既然道家要求“返璞归真”,复归自然状态下人的本质,那么就该先跑到人异化的巅峰时代,从而才能继续一步就是“物极必反”,才有机会在遥远的将来做到“返璞归真”。

  物极必反嘛,只有达到人异化的巅峰,才能在下一步返璞归真,达成“真我”。

  道……是看不见的手。不只是用于经济,一样可以借用到万物法则。

  如今诸夏正处在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下,每个人都在这个时代内沉浮,这一次大争辩要解决的就是百家同义这件事:是要认识客观规律并且加以利用?还是以人定的、可变的、具有明显阶级性的道德来指导天下?

  什么是可变的?什么是不变的?什么是永恒的?

  这也正是墨家和儒家关于“德何以德”的争论,道德是永恒的?还是客观规律是永恒的?道德是有阶级性的?还是道德是全民通用的?礼法是不是平民应该遵守的德?

  这个问题不解决,墨家和儒家两边就不可能握手言和,所以墨家更倾向于借助道家的“道之永恒”来解决问题,反正道家墨家都反儒,两边在某种程度上是天然盟友。

  只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才能指导社会的发展。力学法则不会变、化学原理不会变、可道德会随着时代和阶层而变。

  假使道德不变,意味着统治阶层不变,那么这个社会就是死的循环。

  欲有德,先失德。

  欲大治,先大乱。

  失德之后,一切空白,方能立新。

  是等待新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条件下的“万物自化、德自成也”;还是“理性的说知去判断什么才是符合新时代的德”,那就是将来的墨道之争了。

  现在则是墨道同盟一起对抗儒家的圣人礼法之德。

  墨家讲“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规矩”,道家讲:“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本身天志这东西,是分两种的。

  墨辩中的天志,是数学、光学、几何学、静止力学、辩论学、逻辑学这些东西,这算是理科的天志,是理科的“道”,永恒不变以万物为刍狗的道。

  而入世的天志,则可以认为是社会科学。

  墨家是入世的,所以在社会这个天志上,墨子讲评断一件事是否合于天志要看“使人富、使民安、使人增”,被适修正为“社会财富总和的增加、公平、人口增加”这三点,这是总纲,在总纲之下便可以利用思辨逻辑和理性进行推理。

  以天志助人事,以人的主观能动性利用永恒不变的道,来实现人的自我需求和欲望。

  留下了这三表作为目的。

  留下了逻辑学推理作为方法。

  这就已经足够为将来的改变做准备,方法是固定的、确定的、研究真理的方法,那么“真理”也就只能是阶段性的“真理”,是可以被更改的,因为天道永恒不变,所以如果得到的结论和观测的结果不符,只有一种可能:弄错了,因为天道不变。

  这就像是墨子说“力、物之所以奋形也”,是说力是物体运动的原因,但是经过适做了几个实验后这句话没有变,但是解释起来的意思就变为了“力是物体改变运动或静止状态的原因,而天地间的规矩是物趋向于保持原本的状态”。

  这个实验是在墨子去世之前做的,其结果对于墨家是至关重要的。

  十分重要,重要到天翻地覆。

  重要的不是墨子承认了力不是物体运动的原因这个结论。

  重要的是墨子承认了适总结出的方法和以验为先和理性推论糅合的方法。

  这个改变的重要性,意味着“方法”本身的法理性是大于“结论”的。

  从那一刻开始,墨家理科天志的“方法”,高于已有的一切“结论”。

第三百一十三章 分化融合结盟对抗(四)

  正是因为“方法”本身的法理性大于“结论”,才有了墨子光学八法中是焦点不是球心的修正、才有了后续推翻一系列前人结论的墨家内部的法理基础……也是适可以修正墨家的根源。

  修正之后的墨家和百家的关系微妙,除了儒家之外,哪怕是原本一直针锋相对的杨朱,墨家和对方也开始进行了一系列地良好接触。

  道家的正统是琢磨道和人的返璞归真的。

  杨朱作为道家学派分出去的一支,受到道家的影响,和墨家之间的主要分歧就在于“兼爱”和“利天下”这两点。

  后世孟子曾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其实还有一句,叛儒必归于墨。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很好理解。

  原本的墨家是要短褐草鞋,利天下不止的。很多人承受不住,跑到了杨朱学派中;杨朱那边整天讲自利、为我,于是叛逃的人又跑去做君子复归礼法以平天下的儒家;儒家整天讲仁义仁义,仁义了半天不如墨家拿着剑干点正事,于是叛儒又都跑去了墨家。

  杨朱学派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念。

  即“为我”,即每个人都做到珍惜自己的生命,不取别人的财物,那么如果天下人都做到这样,天下自然就大利了。

  这也是一种脱胎于“自化”的学说,换句话讲叫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人的自由不可强迫、人的性命需要珍惜,人人做到这样,那么天下就会大利。

  王公贵族,那是侵犯个人的财产,掠夺私人的财富。

  墨家利天下,那是用组织和暴力对抗,没有做到“贵生”、也没有做到“自由”,所以杨朱也反对。

  兼爱之说也是如此,墨家认为人人相爱,杨朱认为人人自利,本身就是两个极端,但这两个极端任何一点做到,那也就是天下大治。

  但适对于兼爱的解释,是“人是自利的,人也是求利的,而求私利的最高程度,就是兼爱,从而获得了数倍于自己爱自己的爱”。

  这种“调和”,也被杨朱所接受,因为墨家承认人求利、全性之类的东西。

  但这种调和的本质,是和泗上和天下的局势密切相关的。

  天下现在分为泗上和泗上之外。

  泗上内部的教育,是在培养一个想象共同体的“天下”这个类似于公民宗教的前提下,使得泗上的年青一代对于天下这个公民宗教的构成体充满了献身精神和荣誉感,其实也就是一个还没形成的国家,只是把一种爱国主义虚构为一种名字为利天下的公民宗教。

  纪律、荣誉感、弥赛亚情结、献身精神、天下这个想象共同体的自小灌输、自利与天下利的辩证统一、兼体权界的区别等等这些,这使得墨家不需要再和外面的人争取他们投身到利天下的组织当中。

  原本墨家和杨朱的辩论,那是墨家为了吸引杨朱的弟子,毕竟这时候文化人就那么多,互相之间抢人,所以墨家之前总是咄咄逼人。

  今天和儒家辩,带走一批弟子叛儒归墨,禽滑厘就是例子;明日和杨朱辩,带走一些弟子叛杨归墨;后日大街上看到个游侠好勇斗狠但有文化有侠义精神,要么说服要么打服比如县子硕。

  墨子一个人开宗立派,连辩带打,终于有了数百的成组织的弟子。

  等到泗上这边建设起来之后,自己开始培养新一代在墨家体系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后,辩论的目的也就剩下了争夺道理解释权这个问题了。

  随着泗上的崛起,墨家的斗争策略也就从“先成为天下最有道理的门派,吸引更多的人一起利天下”;变为了“有没有道理可以慢慢辩,我有五万军队、十余万预备役兵员、天下最多的识字人口、冠绝天下的税收,我自己干,你们别碍事就行”。

  杨朱学派能不能解决封建贵族?能不能让诸夏走向一条“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人人利己、自由”的资本萌芽时代?

  适考察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道理没错,现实不行。

  因为杨朱这一派想要成功,需要的是天下有私产、但又被封建贵族压制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拥有足够的人口,从而推翻封建贵族。

  问题在于现在除了泗上的跨越发展,天下别的地方有私产的小地主、小商人、小市民人口太少了。指望他们,猴年马月才能积累起来足够的人口基数,从而由“人人自利”引动人人反抗,形成自发的、席卷旧时代的、人头滚滚的大变革。

  适觉得,如今天下的人口阶层分布,要搞事,主力还是封地农夫、破产农民、逃亡农奴这些人。当然,用这些人,但墨家的“义”实际上站在工商业发展这一边,和这些人只是同盟却不是同志。

  这就是墨家和杨朱学派关于“利天下”的分别。

  杨朱的想法是可以利天下的,但是现阶段不能成功,必须要有一个有着极强的组织纪律、理想、正确纲领的组织,带领农夫、逃亡农奴以及他们转化为的泗上新生代去利天下。

  杨朱希望人人自利,将来受到侵犯的时候通过广泛的自利,自发铸成一口诛君之剑。

  墨家希望人人有利天下之心,不等将来,靠着献身精神,铸成一口剑,持在组织的手中,去诛君。

  等到泗上开始出台一系列的法令、开始终于出现了以人为法律主体的法律讨论、开始出现万民制法以确定征税开战等原则性问题之后,杨朱学派自然开始向墨家倾斜。

  而这正是适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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