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57节
“墨翟何等英豪,怎么就收了鞔之适这样一个狡诈的弟子?”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皇父钺翎心中不屑,心道墨翟自然英豪,可他若是无心让墨家走如今这样的路,当初又如何能让适在墨家内部的地位不断提升?
现如今说这些都已经没用,当初摆明了墨家那就是想要趁着宋国内乱的机会,让宋国更乱,从而在泗上立足。
当初要不是墨家拦着,皇父一族完全可以彻底将那些发动政变的贵族都干掉,扶植公子上位做傀儡,宋国如今也不会是如今这样政令不一看似一体实则四分五裂的局面。
现如今决定宋国命运的会盟和密谈,竟然绕开了宋国,魏韩楚泗上等国都是一丘之貉,绕开了宋国去讨论宋国的命运,什么非攻什么平等都是扯淡。
墨家当年说,天下诸国都该平等非攻,现在却绝口不提,反而大谈特谈“定于一”为天下大利,皇父钺翎不由感到一阵阵恶心。
他觉得每个人都在谋求自己的利益,却偏偏就没有几个人真正的公忠体国,想到自己宋国人的身份去考虑宋国的存亡与社稷。
都是一群小人,偌大宋国,竟无多少君子。
苦闷之下,另一门客道:“如今祸不在萧墙之外,而恐在萧墙之内。戴琮如今学当年公子鲍,在庶民之中颇有名声,号为贤人。”
“公如今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走戴琮的路,让戴琮无路可走!毕竟,公如今还是询政院令尹,大权在握,戴琮的主张您完全可以接受。”
“民众无知短视、重利而轻大义,不可以将他们视为君子。他们今日支持戴琮,也无非是因为戴琮能够给贱人利益,若是公如今给那些贱人利益,那些民众自然会支持您。”
这门客这样一说,众人眼前顿时一亮,只要皇父钺翎一改之前的态度,转而借用戴琮的道义和号召,那么民心自然会归于皇父一族。
无非也就是和贵族决裂,做平民的民选宋公,失去了自己的封地,得到的却是整个宋国。
然而皇父钺翎却无奈地摇头,反问道:“你们养猎犬,会养一头长的足够大足以咬伤主人的猎犬吗?”
“泗上现在不可能支持我,哪怕是我现在完全按照戴琮的那些说辞去做,彻底和贵族决裂,墨家也不会支持。”
“到时候,他们可就不是像现在夸赞戴琮那样说他有‘文公之心’,有‘利民之志’了。而是会说我是狼子野心,君权不可以不受控制,必须要有人制约云云……”
“你们真当墨家想要让宋国强盛民众得利?你们都错了,他们不过想要宋国依附于泗上。”
“戴琮能够得到泗上那么多夸赞,他真的有什么利民之心利民之志?鞔之适何等人物,他能够看不出来?”
“无非也就是戴氏一族更为弱小,若想成事,需得借助墨家之力罢了。”
“可我不同,我太强了,可能将来会有一天咬到他们,所以泗上那些人不可能支持我。”
“而且……”
说完而且,他又长叹一声道:“煽动民众的火,一旦烧起来,谁也控制不住。至今之所以没有烧成燎原之势,只不过因为墨家有更好的选择,扶植戴琮上位。若是不能够成功,他们必会把这火彻底烧起来,到时候整个宋国就要彻底乱掉,再难收拾。”
“你们就没注意到,这一次墨家相当安静吗?连几年前赵国公子之争,墨家都在邯郸多有活动,偏偏近在咫尺的宋国,墨家竟然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几个人在商丘宣扬……”
“反倒是农家一直在那些失地农民那里多做宣扬,要均分土地、市贾不二价。这其中的道理,你们是不能够明白的。”
门客和隶属们似乎明白过来,纷纷痛骂墨家那些人用的手段肮脏。
皇父钺翎长叹之后,说道:“如今想要保全宋国社稷,保全玄鸟之脉的尊贵,也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让国内乱起来,乱到魏韩楚各国都开始恐慌,恐慌他们这些人也要步我们的后尘,恐慌暴乱的火烧到他们的土地上,恐慌墨家得到了宋国之后势力大增中原再无敌手。”
“到时候,也只能借助楚魏的力量,不惜让宋国半数的人被战火波及死伤,也要维系宋国社稷。”
一众门客却都无言。
想要借助魏楚力量的想法,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各国的反应都很微妙。
割地以贿,有几年前中原大战的先例,泗上义师的战斗力使得各国君主都需要考虑一下代价:冒着国内动乱的风险,去换宋国的几座割让贿赂的城邑是否值得?
韩国心思在郑国,魏国有赵秦之敌,楚国忙于内部变法,这时候想要让他们出力实在是太难了。
看着隶属心腹们都在摇头,皇父钺翎大笑道:“你们始终没有想清楚,我之前也没有想清楚。”
“这就像是你有文轩百乘,我用一辆简陋的马车求你帮我做一件事,你会考虑自己的损失能有多少,是否值得,那时我在求你帮忙。”
“可如果我不求你帮忙,但如果你不帮,你的百乘文轩可能都会失去,那么我现在不给你那辆简陋的马车,难道你就不会帮了吗?”
“割地为贿,魏楚等国都在考虑自己得利多少,是否值得,所以他们不愿出面于墨家对阵。”
“可我为何非要割地为贿呢?”
“宋、魏、楚、韩皆为近邻,如庶民之草庐相连。我让宋国的草庐熊熊燃烧,烈焰升腾有燎原之势,我不求魏楚帮忙,难道他们就不帮了吗?”
“如今宋国这火,还不够旺,魏楚都以为宋国这草庐只是炊烟,我求他们来救他们不来。可我要是自己把这草庐点燃呢?他们还会计较小利得失而不救吗?”
第二十四章 浴火重生(中)
一众隶属似乎听出来了皇父钺翎的意思。
以家比国,宋、魏、楚、韩皆为近邻,就像是一间间草庐。
现在宋国的草庐内堆积了太多的干柴和茅草,只需要稍微一把火就会燃烧起来,以至于四周的邻居都会受到波及。
之前皇父钺翎是主动去请魏楚韩诸国帮忙,大意就是我请你们帮帮忙,帮我把我庐内的柴草搬出去,要不然一旦失火,我家就要出事。
然而魏楚韩等国看了看皇父钺翎给的报酬,考虑了一下都拒绝了,因为利益不足。
皇父钺翎如今想清楚了,既然你们不帮忙,那倒是简单了,我这房屋草庐内已经堆积满了柴草,你们不帮忙是吧?我自己点一把火,到时候火势冲天,稍不注意就会波及到你们,到时候我就算不给你们好处,你们难道就不来帮忙了吗?
国人暴动这样的事,并非是靠一小撮人煽动起来的,最为纯粹而职业的“革命者”从来都是贵族之类的人物。
宋国现在就像是一个堆满了薪柴的房屋,稍微有一点火星就会爆燃起来,很难控制住。
只是……点火的人是谁,这是个问题。
贵族政变的事多了去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年代,贵族政变那是合理的,旧制度和规矩都认可的,无非也就是成王败寇那一套。
然而若是有贵族圈子之外的人、甚至是平民出身的人点燃了这堆火,那就超出了已有的规矩。
宋国国人暴动过、齐国暴动过、郑国暴动过、甚至于周天子那边也出现过国人暴动,但暴动的结果就是从宫室或者贵族中再选一个人上位。
这样的结果,是旧时代的统治者可以接受的。譬如宋国当年的公子鲍,那也是邀买民心之后发动政变,在其情人的帮助下弑君,但各国也没有干涉,而且很快承认了他的君位。
皇父钺翎的意思是,如今堆满了薪柴的宋国,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是换了一个主人,虽然有些逾越,但总体还是在贵族规则之内的。
譬若戴琮上位,也无非就是戴氏取宋,而非皇氏取宋,经历了田氏代齐和三家分晋后,各国都见的多了,见惯不惊,可能连周天子都懒得对此发表任何的意见,顺理成章地给予一个正式的公爵之位就是了。
但如果这不是一场贵族政变呢?甚至不是一场伪装为贵族政变的国人暴动呢?如果是一场更为暴烈的、连贵族都赶走的大暴动呢?
到时候,各国诸侯不是为了皇父一族,而是为了自己,也必须要出兵干涉了。
若不然,宋国既然可以这样,别处为何不行?
皇父钺翎的意思,一众心腹都听懂了。
一人道:“如此说,确有道理。”
“泗上虽然强盛,可四年前结怨于魏韩齐、经营南海覆灭缚娄阳禺,当地多有反叛未曾收服;势力强盛又谋宋国,与楚必结仇怨。”
“他们看似强大,实则也不想打。若不然,又何至于需要扶植戴琮?墨者之中宋人多矣,宋人中多有愚昧者想要归顺于泗上,他们若真的愿意打,入宋极为简单。”
“二十多年前商丘之变,墨家狼子野心尚未暴露,便借用贵人政变谋求私利,以防各国震动。”
“如今只怕也是一样的手段,想要借政变为名,防止各国震动。”
其余人也都点头,经过皇父钺翎提醒,都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含义。
墨家想要把宋国的事,伪装为“兄弟相争”,贵族内乱,即便各国都明白这不只是贵族内乱这么简单,但一则墨家做出了样子,给了各个诸侯一个台阶下;二则各国诸侯也实在是打不动了,五年前中原大战至今,各国元气都尚未恢复,有个台阶下大多可能会顺从。
一众谋士心腹望向皇父钺翎,心中骇然。
若是由皇父钺翎来放这把火,其实做起来也就简单了。
直接抓起来跳的最欢的戴氏一族;宣布禁止墨家在宋国活动;强制解散各个乡校;禁止任何人宣扬墨家的道义;处死一部分在民间颇有声威的人;大规模处决和墨家有瓜葛的人。
如今宋国内部已经处在彻底混乱的边缘,一旦这么做,那么后果也就可想而知。
商丘的一些颇为激进的民众会立刻起事,处死了戴氏一族后,领头的人就只能是无权染指君位的庶民。
贵族之间可以随意政变,能赢就行。
但是若是庶民带头,那就是打破了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规矩。
尤其是自己这边杀的越狠,对面的报复也就越发严重。
而有几处封地的贵族势力很小,只要能够拉他们下水,到时候在商丘狠狠地杀一批想着平等的人,那些起事的人报复起来的时候也定会凶残,最终达成一种彻底控制不住的局面,最好是死上几个势力很小的贵族。
若是能够派人混入人群,利用仇恨将那些贵族吊死、分尸、砍头之类,必定会天下哗然。
届时,各国诸侯不出面那是不可能的,庶民砍下了贵族的脑袋、甚至实行了庶民的恐怖对抗,各国诸侯谁也不可能坐得住了。
因为今天砍了宋人贵族的脑袋,不去惩罚,明日可能自己的脑袋就要被悬起来。
先动手的贵族,则不会被诸侯指责,反而会盛赞一句杀得好。可若是平民报复,那就是坏了规矩,乱了天下,不可不杀。
想到这样的局面,不少人面露不忍之色,恻隐之心外露。
到时候,商丘必然是血流成河,先下手彻底抓捕和屠杀掉那些在民众间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剩余的民众就算是起来暴动,也可以控制住局面。
商丘血流成河,意味着商丘之外的一些贵族封地上也一样会血流成河,庶民一旦被煽动起来,混入其中一些人专门煽动仇恨,贵族可以杀庶民,庶民一样可以杀贵族。
到那时候,大事可成。
甚至于可以高呼一声除墨卫道,魏楚韩各国便必须要出兵,不可能选择和墨家和解。
只要魏楚韩出兵,齐越也一样会出兵,到时候宋国的社稷就可以保全。
虽然可能会元气大伤,甚至毁于战火,死伤十万,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皇父一族将会成为各个诸侯国唯一可以承认的宋国权力的执掌者。
皇父钺翎考虑到泗上的实力,魏楚韩就算一起出兵,也不可能完全占据泗上。
但一样,泗上也绝对没有力量打赢魏、楚、韩、齐、越、宋、卫的诸国联军。
僵持之下,各国必然会选择需要一个存在的宋国作为对抗泗上的最前线,皇父钺翎就可以抓紧时间完成各种集权变革、稳固力量。
将来等到天下有变,或可以恢复昔日襄公的霸权,甚至于成汤的荣光。
皇父钺翎确信,自己再不下决心,要么宋国会被瓜分,要么会亡于泗上名存实亡,与其这样,不如一搏。
至于宋国的将来,皇父钺翎已经做了打算。
如果真要下狠手,让宋国血流成河然后浴火重生,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和之前因为要集权而出现了矛盾的其余贵族修好,告诉他们要一致对抗真正的敌人、扑灭底层暴动的烈焰。
集权的话,最多也就是收回一些权力,总还可以保存家族的实力。
可若是底层暴动,那就是天翻地覆,到时候各个家族都要毁于不可控制的愤怒。
等到魏楚韩泗上等国都打累的时候,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各国都在变法,各国变法的手段也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