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54节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逢池会(六)
数日后,逢池的这间小屋之内,争执已经到了最剧烈的程度。
数天来,按说应该唱主角的墨家,一言不发,只是让那些速记员不断地记录着谈话的内容。
口舌如兵,剑拔弩张。
秦要西河,楚要大梁,魏“据理力争”,赵阴阳怪气,齐间而挑唆。
到傍晚的时候,围坐的圆桌上终于传来适的声音。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这次会盟,本来就该是魏楚韩墨四家唱主角,却不想秦国喧宾夺主。
等到适开口,魏击韩猷熊疑等人均不做声。
适双腿用力站起,环视四周,低声道:“我听了两日,唇枪舌剑,可我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的都是君王私利,竟无一句百姓民众之利。”
“秦夺西河,魏守西河,我只想问,百年前西河属秦吗?三十年前西河属魏吗?”
“魏夺西河,可曾有利民之策?秦要西河,可有让民众得利之法?若无,那么西河归属于秦、归属于魏,又有什么区别?”
“墨家三表之言,诸君想来也听得多了。我只问,你们所谋求的这些,能够使得民众得利富庶吗?能够使得人口增加吗?能够使得国民财富总和增加吗?若不能,皆为私利,皆为不义之争。”
秦国因为重用叛墨的缘故,对于墨家的说辞早已熟悉,只听此一句,秦使心中大喜。
暗道:“这就是墨家所谓的狗咬狗啊!如此看来,西河之争不义,魏不义,我也不义,墨家必不会管!”
秦国很明白,西河之争,此时此刻,墨家认定这是“狗咬狗”,就是对秦国最大的支持。
因为秦国不需要盟友,需要的只是没有人干涉就够,隐阳一战魏国已经露底,外强中干,击狐假文侯之虎威!
魏国却听出来另一重意思。
既然秦国占据西河没有尊从墨家的所谓三表,魏国也没有,那么两家都是不义。
在都是不义的前提下,谁先进攻谁就是引刀兵之祸,便更为不义。岂不是说,墨家支持的是西河维持现状?
然而西河归属于谁,适一点都不关心。西河是魏国的,也是秦国的,但终究是诸夏大一统的。
他只是在找个借口掀桌子而已。
面对着这些此时天下的诸侯和有权的大夫上卿,适已然是见的多了,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青涩模样。
他暴喝一声,怒目圆睁,大声道:“我们墨家今天坐在这里,不是来做强盗分赃的,是来利天下万民、为天下万民谋利的!”
“这是我们的底线,若不然我们和你们这些为了谋求一己之利、谋求奉天下以养一人的王公贵族有何区别?”
“西河之事,你们只在争论归属于谁,却从无一人谈及归属之后该怎么做才能让民众得利。”
“郑国之事,你们争夺城邑,却从无一人谈及新郑城中民众的契约。”
“今日之会,为的是弭兵。可为什么弭兵?不是因为各国都打不动了不得不弭兵,而是因为弭兵之事有利于天下万民!”
“道不同,不相为谋。”
“此次逢池之会,我墨家数万人之意,已经讲的清清楚楚,都在那张《报天下人书》之上。”
“郑国之事,便为其始。”
“楚国后退三舍、魏韩后退百里,恢复一年之前郑国的土地。”
“郑君可以存在,民众推选贤人为代表,共商大事。”
“土地归民众所有,分配土地,使得每个农户都有一份不可转让的足以谋生的土地。”
“法令之主体为个人,人皆有私产,工商税赋,量出为入,由民众商定。”
“推选贤人为执政之官长,制定政策法令。”
“考试选拔贤人为行政之官吏,收税修水农正之事,有才者任之。”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
“此方为利民之举。郑之归属,我们墨家不关心,哪怕没有郑君也没什么。”
“我们关注的,是能否做到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
“若能做到,魏楚韩齐秦谁都可以。”
“可如何做到?要做到,就必须要合于天志。怎么才算是合于天志,就要按照《报天下人书》中所说的那般做方可。”
“天下百家,诸夏百姓,谁人不盼着将来天下大同?”
“若是郑之一地都做不到,那么天下纷争,也不过是狗咬狗罢了!这一次逢池会,也不过是强盗分赃而已!”
若是二十余年前,适说这番话,怕是有杀身之祸。
可现在,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并且怒拍了一下圆桌,众人也只是不语。
这时一人站出道:“我本以为,君为墨家巨子,面对天下诸侯,必有惊人之论。却不想包藏祸心。”
“若你所言,若是郑地官吏考核选拔,岂不是选中的都是你们墨家的人?论及巫医百工君子不齿之事,墨家最是擅长!墨家巨子这番话,却难道不是在为谋墨家之私?”
他的话引来了一些贵族的哄笑,多少有些嘲弄之意。
的确,巫医百工君子不齿之事,这些年墨家确实是最擅长的,难免被贵族看不起,视之为贱学。
这番话有句句诛心,正是在骂适既要当营妓,又要标榜自己是烈女,按照这么改,岂不是郑国就是归属于墨家了?
人中也有知道墨家《尚贤》之篇的,以为适必要长篇大论反驳。
却不想适面对这个问题后,仰天大笑道:“然!就是为了墨家之私。”
“墨家秉持天志,代表庶农工商之利,墨家之私利,便是庶农工商之私利。”
“以利相合者,党也。墨家为求庶农工商天下多数人之利,并不讳言,我等就是为了谋天下庶农工商之利。”
“墨家何曾隐藏过自己的目的?难不成你今日才知?”
“我等死不旋踵、赴汤蹈火,所为何事?无非利也。只不过这利,是天下多数人之利,又有什么错?”
“难不成你们王公贵族可以求利,庶农工商便不可以求利?既然可以求利,墨家参与此番逢池之会,当然是为了谋求庶农工商之利。”
那贵族怒道:“君子朋而不党,为利而结党,丑陋至极!”
适正色曰:“大谬。”
“汝岂不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党,而周用以兴。”
那贵族闻之,面露不屑之色道:“你们墨家根本分不清楚何谓朋,何谓党!”
“为大道同志之人,谓之朋。为利益同行之人,谓之党。”
“武王之臣,三千人皆为公义,岂可称党?”
适疑惑道:“如此所言,只要是为了利而结在一起的人,便是党?”
那人顿首道:“然。君子为义,小人为利。为利而聚,即为党。”
适反问道:“那武王之臣三千,为了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夺取商纣的土地财富?”
贵族闻言怒不可遏道:“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这句话一出,顿时感觉到心中一凉,似乎又掉进了适的陷阱。
果不然,适问道:“为了天下苍生!那么怎么才算是为了天下苍生?难道不是因为百姓为纣王所虐,不得其利,所以才反对商纣?既是为了天下苍生,那自然是让天下民众得利。”
“如你所言,只要是为了某些人的利而结在一起的,就是党,那么武王三千臣,又为什么不算党呢?还是说,你认为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之利呢?”
“你既说,为利而结党,丑陋至极。那么武王三千臣,为‘苍生之’利而结党,是不是也丑陋至极?”
“何谓党?即为代表天下一部人之利,并且为之争取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称之为党。可以为谋奉天下而养一人之利为一党;也可以为谋世禄公卿千秋万代之利为一党……那为什么为天下庶农工商之利而结党,便丑陋呢?”
“墨家从创立之初,便是为了天下安定,以至于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事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此皆天下万民之利,从未掩盖。郑国之事,我所言,自然是为了墨家所代表的天下庶农工商之利,无需讳言,更无需隐瞒,我们墨家从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想法。”
“是故我说,你说的很对,我们就是为了利,为了天下庶农工商之利来参加这一次逢池会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贵族愕然,不能答复。其余诸侯也是面带震惊诧异之色,虽说墨家这些话从未隐瞒过,可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难免叫他们不安。
适环顾四周,盯着众人的眼睛,问道:“我只问一句,这天下事,能否按照《报天下人书》中所言去做?若不能做,道便不同,又如何会盟?”
他连问三遍,终究无人回答。
适冷哼一声,点了点头,似是嘲弄。
人群中一人怒声问道:“墨家巨子之意,墨家这是要与天下王公贵族为敌吗?”
适郑重道:“若你们放弃蠹虫的生活方式,尊从天志之学,以《报天下人书》中所言那般去做,墨家自然倒履以迎。”
“若不……那不是墨家要与天下王公贵族为敌,而是天下王公贵族要和天下庶农工商为敌!我辈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汤蹈火。”
“数万墨者同志同心,害天下者,必提三尺剑斩之!”
“天下弭兵,已不可谈;天下恶乎定?必定于一。试看将来之诸夏,究竟是谁家旗帜。我只在此劝诸君,勿忘昔年菏泽之盟,天下将战,已不可避,但若有屠城决堤者,墨家必签诛不义令而灭之!”
“道既不同,诸侯皆为私利,西河之争,无非狗咬狗,力者得之;郑国分赃,亦是如此,不同意尚贤选君分田之政,墨家不取一土,不分此赃。”
说完,他转身遍行,数名护卫如翼笼其身。在场诸侯,竟无人敢作声,只留下余音袅袅似绕心中,惊惧不安。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影响
适的脚迈出会场的那一刻,断绝了很多的可能。
断绝了墨子当时所设想的“凡诸夏三百国,国皆天之臣而主权平等,兼爱非攻,新定天下义,墨者为约天下之剑”的国联幻想。
断绝了此时略微有那么一种可能的“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的联省自治的联邦幻想。
也断绝了被墨家启蒙了二十余年开始感受失望滋味的中原民众对王公贵族的最后一次天真幻想。
真正的乱世终于要到来,适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后悔,只是期待着乱世快一点结束。
外面守卫的士卒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目送适上了一辆马车。
这里是魏国的领土,负责守卫的多是魏人,魏国不敢动他半根毫毛,因为魏国离泗上太近了。
至于“天下定于一”之类的话,这算不得惊世骇俗,天下许多人都已经看出了大势,只是不知道何以一之。
踏上马车,隔着有一层窗霜的璆琳窗,适挥挥手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