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665节
胥蠋可以看得出,墨家的舟师经验不足,虽然是进攻的发起方,可实际上还是在打结阵自守消耗战的战术。
三军的配合很成问题,所以放弃了三军的进攻配合,而是学起了王八乌龟,保持着阵型,一点点地向前挪。
这对他而言就很难打。
他想获胜,需要墨家那边犯错,尤其是犯诸如不听命令主动追击脱离主力露出侧翼之类的错误。
墨家舟师有兵力优势和火力优势,这么挪着不急不躁地打下去可以,可胥蠋这边却不能这么打,他打不起。
实际上他看出来墨家的右翼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越人左翼的船队抢占了水文上游之后,却攻不下那四艘楼船,只能选择和后面的小舟混战。
他在左翼部署的兵力并不太多,所以即便是这样的混战,墨家其实也是有优势的。
如果那四艘楼船放弃古板的阵型,选择绕开混战区域,全速抢占上游,绕到他的侧后,顺流而下,靠火炮和撞角冲到他的中军阵中,他现在已经要考虑撤退了。
可是墨家右翼没有抓住机会,那四艘楼船还在死板地配合小船围杀那些越国的小帆桨船。
可这只是给了胥蠋一个可以继续战斗下去的机会,却没有给他获胜的机会。
一开始构想的计划现在看来并不可能实现,墨家舟师的左翼也已经在和他的右翼混战,那些巨大的楼船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准备变阵,而是在学乌龟,放在那里当移动的堡垒,掩护那些小船作战。
胥蠋所在的楼船已经被炮弹击中了三次,好在这些破铁丸子只能砸碎楼船的木头,并没有对楼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还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对面的旗舰藏在中军的后面,有小船掩护,作为旗舰竟然没有主动进攻发挥优势,而是缩在那里一点点地将那些靠近的越人小船毁掉,以至于胥蠋想要直插中军斩将夺旗都没机会。
胥蠋叹了口气,心道我若有此舰队,只怕现在已经胜券在握。
……
墨家舟师左翼,余皇号附近。
一艘越国的帆桨船正在燃烧,许多桨手从里面跑出来跳进了水中,或是抓着一块木板,或是想办法抓住一根落下的桅杆。
不远处还有一艘越国的小船,船上的越人贵族见证了刚才的可怕一幕。
墨家舟师很笨,在划船的灵活性上并不如他们,现在正在燃烧的那条越国的小船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从侧面贴了过去,用钩拒拉住了对面墨家的船只。
然而刚刚勾住,墨家船上的那种短而粗笨、射程只有几十米的小炮就开火了,大量的碎石铁砂喷到了越国船上准备跳帮肉搏的水军身上。
紧接着墨家的船上有人投掷出了铁雷,这完全是不讲章法不要命的打法。
这贵族听说过墨家舟师上的肉搏水兵都是当年墨子手下的精锐备城门士训练出来的,而在陆上的那些备城门士训练出来的是泗上军中的先登营掷弹兵,却没想到这两个师出同源却分水陆的兵种竟然用的差不多的手段。
几声爆炸之后,墨家船上的水兵居然主动跳到了越国的船上,借着混乱愣生生把许多越人挤到了水中,他们用短剑和小盾居然选择了进攻。
虽然之后有两条越国的船抓住机会靠了过去,形成了三打一的局面,可墨家船上的那些人居然在这种混乱之下毁了越人的一艘船,还重伤了半艘。
最终墨家的那艘船被俘获,可问题是墨家的兵力本来就占优势,这么拼命一换一的打法对越国而言是灾难。
那些人可能经验不足,甚至可能按照陆上的近战操典训练的水兵,纵然有桨手可是划桨抢位的意识还不足,然而却勇猛无比,并没有被那些断发纹身呼喝不止的越人水手吓住。
刚才那场战斗中,旁边还有一艘墨家的小船,看到队友被围之后,居然选择了从后面支援,而不是迅速擂鼓让桨手快速地抢占内侧。
他想,他要是墨家那边的人,刚才那种情况下,作为旁边的那艘船就不应该抢过来想要支援,而是迅速切到内侧,堵住退路之后两侧夹击。
可即便他们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越国这边仍旧没有控制局面,相反形成了混战中将近一换一的损失。
对于墨家的装备、火器优势、数量优势以及肉搏训练的水平而言,其实这是很丢人的,证明根本没有控制好小船之间的互相合作,经验不足,和他们在陆上的战术水准比起来差了许多,很难形成多打一的局面,而往往被越国水军利用经验弄出了局部多打一的局面。
可这对越国而言并没有什么用,数量上更占优势的墨家小帆桨船正从后面赶来,不断地投入到战斗之中。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临江水战(中)
更让这名贵族绝望的,是那艘名为余皇的墨家楼船在经历了开战之初的短暂迷茫之后,似乎苏醒过来了。
凭借着巨大的身躯优势和火力优势,使得越国小船根本无法进行有效地进攻,因为它周边百步之内的路几乎被它封住了,而墨家的船却可以借助那艘大楼船地掩护重组阵型。
现在这艘大舰的身躯正在缓缓转向,很明显它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干什么了,这是准备将船横过来封锁附近几十条越国船只的退路。
巨大的楼船很有些高不可攀的感觉,楼船对抗楼船,小船根本无法撼动这样的大物。
几艘小船尝试着围攻过一次,可是极高的甲板和船身,使得楼船上的墨家火枪手可以从容射击。
即便肉搏,大船上的人又岂是小船可比的?
现在突入墨家左翼的越国船只已经在和那些墨家小帆桨船混战,一旦让这艘楼船调转方向形成压制,这几十艘船就彻底完了。
这贵族心中怀着仇恨,因为他的许多家人亲戚死在了当年的泗上霸权战争中,墨家也抢走了越国几乎全部在江北土地,释放了奴隶和民众,许多贵族迁回到吴地会稽之后日渐贫困。
他也是个勇武之人,眼见余皇号就要转向成功,他的双眼紧盯着船尾的舵。
更远一点的地方,三艘墨家的小船正和三艘越国的小船混战肉搏,他没有选择去支援,而是高声下令击鼓,让桨手们加速,绕到了那六艘交战的小船附近后,借助他们的掩护迅速转向,直插余皇号的船尾。
那里是船舵所在之处,毁了那里,这艘船就难以转向,或许还有机会毁掉一艘墨家的楼船。
船尾也是楼船火力最弱的地方,他选的位置很好,借着六条船的掩护避开了余皇号的火枪和火炮,利用小船速度更快的优势溜到了船尾。
不远处有一艘墨家的小船也注意到了他,并且在他闪出混战的六艘船而没有去支援的时候好像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正在转向朝这边靠过来。
“擂鼓!”
贵族高声呐喊,鼓声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甲板下面的桨手闻着这样的鼓声,也将全部的力气使出,随着鼓点呼喊着号子,快速地摇动着巨大的船桨。
小船就像是离弦的箭一般,破开水面留下一道白色的浪痕,冲着余皇号的船舵而去。
类似的鼓声也在那艘墨家的小船上响起,差不多的鼓声,一样的含义,都是让桨手将船的速度提到最快,以期在这艘越国的船只撞上船尾之前截住。
此时考验的,便是双方的桨手和对船只的控制。
鼓声越来越快,越国贵族手持弯弓,朝着不远处的那艘墨家船上射去,船上的弓手也和他的动作一样。
而对面墨家的船上,则还以火枪的硝烟和铅弹。
一些手中没有弓弩的越人一只手抓着船帮的木头,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兵器,半蹲在船上,积蓄着力量,等待靠近之后的混战。
几个穿着犀甲皮露出脖颈纹身的壮汉拿着几口斧子,默默等待。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余皇号虽然发现了这个情况,但却无可奈何,船尾是楼船的盲区,只能依靠那些小船保护。
终究,越国的船在这一场关乎生死的龙舟大赛中获胜,率先一部撞上了余皇号的船尾舵,一声巨响和摇晃之后,那艘墨家的小船也撞到了越国的这艘小船上。
半蹲在船上的水兵们伴着这声撞击,迅速起身。
弓箭和火枪都被扔下,长矛攒刺,肉搏的剑盾水兵跳上对方的船,在狭小的难以结阵的空间内用自己所学的一切保证自己不被杀死的同时再杀死敌人。
短剑、斧子、铜棍、短铳,扎进肉身或者扎在皮甲之上,溅出一团团血花。
余皇号上,惊慌的穿着靛青染色贴身短衫的水兵涌向船尾,用火枪朝着下面攒射,几名越人被立刻打倒落入水中。
那几名穿着犀牛甲的壮汉挥舞着斧子,砍向了船舵。
……
越军舰队中,胥蠋握紧了拳头。
他没想到越国水军的失败会这样迅速,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越军的左翼已经完了,即便抢占了水文上流,即便墨家右翼只是为了防御,即便墨家的楼船没有抓住机会,可越国水军的左翼已经崩了。
火器的出现改变了水战,这不是没有办法应对的,但却需要付出鲜血作为代价。
墨家的舟师的确缺乏实战,可他们的战术却是火药时代的战术,对于越国而言也一样缺乏经验,越国的经验是对付楚国和吴国,而不是以火器为主的墨家。
本想着可以牵制墨家舟师的右翼一段时间,想办法在左翼找到机会突破,但墨家右翼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
以楼船作为移动堡垒,以小帆桨船围绕楼船学乌龟死守的战术,让越国之前的种种经验变得毫无意义。
墨家依靠人数、火器、和船只数量、规格的优势,就靠着这种有些笨重的战术,一点点地挤压着越国水军的空间,将越国最后的一点骄傲碾碎。
激战了这么久,墨家的十七艘楼船一艘都没被拿下、俘获或者沉没。
反倒是越国这边,一艘楼船悍勇无比地冲向了一艘墨家的楼船,而且还是抓住机会斜插过去的,过程中只被命中了四炮。
按说这样一来大有俘获一艘的可能,却不想刚刚钩在一起,墨家船上枪炮齐发,紧接着投过来一堆的铁雷。
墨家的大楼船上有战斗水兵五百余,而越国的楼船上只有战斗的水兵三百余,一番混战,不但是没有拿下墨家的楼船,反倒是越国这边先被砍死了一个大夫。
胥蠋本来计划依靠右翼诈败引诱墨家的左翼脱离,可是真正打起来根本就不现实。
以往依靠弓弩和短剑搏斗,诈败之下对方想要获胜肯定要追击。
墨家这边则是一直学乌龟,尝试了一下诈败,刚退走,那边楼船上的火炮就是一顿猛轰,根本不追击,而是继续清缴那些混战在一起的小船。
胥蠋也算是越国精通水战的第一人,可哪里见过这样战法?
离远了就炮轰,离近了就用火枪打,那些小船就像是离不开母乳的娃娃一样围绕着那些大楼船,靠着楼船的掩护和四周的越国船只肉搏混战。
现在胥蠋所能看到的最大的战果,就是最东边的一艘墨家的楼船的船舵被勇士毁了。
至于其他……墨家舟师的主帅像是藏在海螺壳里的螃蟹一样,乘坐着最大的战舰却根本不冲在一线,只是在远处不断地击鼓、升旗。
几次想要突破进去斩将,都被那些预留的预备队打回来,墨家舰队的数量比越国多出不少,又有什么办法?
激战到现在,胜利已经基本不可能了。
墨家的右翼在清理了那些越国的小船之后,开始转入反击,用极为缓慢的速度逐渐抢占了水文上游,已然是做好了包抄的准备。
中军混战,墨家的主力也已经使得越国水军的主力遭到了重创,根本不能形成有效的攻势,就算毁掉了几艘小船,剩下的墨家小帆桨船仍旧围绕在楼船旁边,体系不乱。
胥蠋觉得这战术……简直就像是一个个背着堡垒城邑的大乌龟,速度很慢,但却无法击碎,一点点地碾压过来,让他无处可去。
逃都没有地方逃。
港口没有如同北岸那样密布着铜炮和铁炮的炮台,躲进港口就是死路一条。
这些大乌龟游的虽慢,可总有一刻会碾压到自己的身上。
楼船、帆桨船不是帆船,大量的桨手需要补给,需要休息,不能长久作战,更不能见势不妙就跑,离开了海岸的后勤,这些帆桨船哪里都去不了。
唯独有点战果的墨家左翼,那艘船舵被毁的楼船横在那里,可是周围的小船依旧提供着保护,靠近的越国小船一艘艘被楼船上的火炮和火枪击溃,就算是不能动了,依旧难以拿下。
现在胥蠋手中的预备队只剩下了一艘楼船,三十艘小船。
墨家的右翼已经开始缓慢地占据水文上游,从乌龟防御阵转为了进攻的阵型,四艘楼船横在江面上,马上就可以投入到对他中军的包抄中。
中军也已经撑不住。己方的右翼打了半边也没有太大的战果,反倒是对面已经开始换旗帜,其左翼的那些船队已经开始向前冲击准备包抄了。
至于那艘被撞毁了船舵的楼船,墨家好像是根本就放弃了,反而让其左翼的其余楼船和小船开始向中心席卷,在抢占上风向。
自己的左翼和中军都完了。
失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胥蠋心中很清楚。
所以他将目光投向了那艘被毁了船舵的墨家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