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705节
至于现在,和最开始的农家学说已经是大为不同。
在农家开始修正自己学说的时候,墨家便已经和农家开始和解,提供了大量的牛马铁器和一些适合粗放耕种的农业器械,这也是农家这些村社可以发展起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重要因素。
如果不看分配方式的话,其实农家控制的这些地方和宋地东边那些大型农田庄园的生产方式极为相似。
都是大规模种植、利用牛马器械取代人力、集中资本和人力修建水利、改良土地。
其收入的大部分,也是都归土地的占有者所有。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农家占据的这些地方,土地归属于村社的所有人;而东部的一些庄园农田,土地归属于一个人,剩下的都是雇工。
这种区别导致了宋地东部每年可以卖给泗上极多的粮食;而农家控制的这些地方,同样的土地同样的收获,卖给泗上的粮食数量明显要少……因为村社的人吃饱了便想着吃好。
如今墨家已经走出了困局,粮食充足,工商业发展也已经形成了体系逐渐稳定,对于从农家这里多收一点粮食并无兴趣,反倒是希望农家这种最开始的空想能够延续下去。
许行见适只是在开玩笑,也说道:“昔年墨子曾言三表之说,财富总和是否增加?民众是否富庶?这看似是一件事,实则是两件事。天下财富总和增加,和民众是否普遍富庶,未必一致。”
“我观泗上之政,如今天下不一,以豫、徐二州,吸取其余七州之劳作财富,泗上自然可以普遍富庶。但若将来天下归一,那就难说了。”
“听闻楚地之政,数年之后,土地皆可售卖。时间一久,必然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你身为巨子,就不想解决这件事吗?”
适摇摇头道:“三表之说,若要践行,非一世能为。宇宙无穷,岁月无限,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他不想谈这个问题。
上个月他视察了位于彭城的第一制械所,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最多一两年,能够刮铸铁达到铜币厚度差的镗床就可以出现,凭借之前的研究和积累,只要解决了镗床的问题,实用的蒸汽机就很快可以出现了。
新器械的出现,必然导致财富积累的速度提升、贫富差距扩大速度的提升,到时候天下什么模样,谁也说不准。
但有一样,周边的普遍落后使得诸夏拥有一个几乎无限的泄压阀,人口数量的不足也可以使得内部矛盾的积累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到爆发的地步,时间还有很多。
他想了想,笑着问许行道:“你说,这将来的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呢?”
许行摇头,适叹了口气道:“民众选择了自己的路,那么就会得到这路上的一切。好的、坏的,总不可能只要好的不好坏的。”
“譬如分地,民众都想着自己拥有自己的小块土地,耕种收获,然后可以购买别人的土地,过得更加富庶。”
“每个人都这么想,但实际上富庶的人会越发的富、贫穷的人会越发的穷。而富的人总是少、穷的人总是多。”
“他们选择了私有和梦想,自然也要承担私有的后果。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要么,兼并土地成为富庶之人。要么,失去土地,去城邑作坊做工、去给人佣耕。天下大势,浩浩荡荡,不可阻挡。”
许行听着这番话,脸色暗淡,适却笑道:“这没什么。当将来天下多数人都成为作坊的雇工、农场的雇工之时,除了一身劳力一无所有,哪怕一小块土地都没有的时候,他们便会认可你们的‘市贾不二价’、‘十足的劳动获得十足的报酬’之类的道义。这对你们反倒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许行正色道:“适子说笑了。你说过,百家之学,有骨有皮。如儒、杨之学,若论其骨,也是为了天下安定民众富庶。真正的君子,行其骨;而那些只知道批其皮的,最终有一天也会成为那些如今还为了周礼大义而反对利天下的人。”
“农家之骨,在于真正的平等。墨家之骨,在于天下富庶和虚假的平等。农家并不盼望着天下多数人食不果腹衣不裹身的时候期待十足的劳动获得十足的报酬的那一天。而是希望这一天从不要出现才对。这才是行其骨,否则我们又和那些只知道披着皮、不敢变动、不敢改动、千年之后依旧用千年之前教律的人有什么区别?”
适大笑道:“是啊,所以农、墨两家如今才能和解。若是你们一直坚持小国寡民重农而不与外界交换自给自足的想法,今日又怎么可能和解?”
“只是如今天下尚有不劳而获的蠹虫贵族,反对他们是第一要务。至于今后,就算天下归一,也要应对他们的反扑,可能十年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到时候你我都已经死了,归于尘土,之后的事,后人去想吧。”
“便如尧舜,在刀耕火种用石头的时代,又怎么能想到今日的事、施今日的政?”
对此许行并不反对,点头道:“农家会全力支持共和之国翻天覆地之战的。也会遵守共和之国的法令,征兵之事也一直在做。”
“但是,农家的道义终究和墨家是有分歧的。将来天下归一之后,我们共同的敌人没有了,那么分歧也就可以解决了。所以,我们希望,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践行农家之义的土地和人口。”
许行说出了农家最关注的问题。
现在许多学派和墨家结成了盟友,一天下、反贵族,这都是利益一致的坚定盟友。
可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农家出了力,将来可以得到什么?
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清楚的好。
第二百二十八章 声东击西(下)
农家控制地区的兵员素质很好,战斗力很强,精神饱满,比之泗上一些地方做农业雇工的兵员在精神层面上强许多。
这一点适得承认,泗上如今最好的兵员,主要是三类。
一部分是泗上村社的兵员,一部分是公营矿山等地的公属矿工,还有就是城邑内的暂时还不被作坊手工业挤压的小生产者小手工业者。
最开始,宋国其实就是泗上的经济殖民地,为泗上提供廉价原材料和大量劳动力的地方,所以默许宋国靠近泗上的地方进行土地兼并。
殖民地提供原材料和粮食是没有问题的,兵员上就差了许多。
农家控制的地方,去年征兵提供了将近八千人的规模,编为一个师。
军械军备由整体赋税出,后方保障由农家的村社的集体劳作制解决,加上多数又都是相信农家那一套道义的,战斗力很强。
如今继续征兵,还可以再拉出一个师的二线守备部队。
再加上一旦开战,农家所处的位置肯定是首当其冲的,所以农家想和墨家谈谈条件。
九州那么大,农家想要更多的土地人口践行自己的道义。
这一点适在来之前,墨家内部就已经讨论过,墨家的自苦以极派认可农家的一些道义,所以对于农家在感情上是支持的。
适倒是没有直接说墨家中央作出的决定,而是先问许行道:“你们准备向哪里发展呢?”
许行这边也有打算,于是道:“欲往燕、箕子朝鲜。”
适点点头,又问:“为何?”
许行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言,最终土地归并、财富多者日多,都是因为私有制引起的。而最支持私有制的,却恰恰是那些小农、小生产者。到时候最容易被吞并的也是他们。”
“他们是在支持让自己赤贫的一条路,可偏偏他们喜欢。”
“中原各国,自初税亩起,私有制已入人心,我等不管是宣传还是发展,都极困难。”
“昔年父亲与适子争论乐土之说,农墨分歧还有一条。便是墨家认为,土地私有、然后兼并、然后小农变为雇工雇农,然后才能走到下一重乐土的变革前夜。”
“父亲则认为,分封制下,本来就有集体劳作的基础,那么为何就不能直接越过私有、兼并、破产、再公有的过程呢?为何不直接一步跳过去这些苦难的过程呢?”
适面无表情,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番话。
许行沉默片刻后道:“中原各国,土地私有制已成大势。而燕、箕子朝鲜,自武王伐纣后,并无太大变化,分封建制,公田劳作,少有私田。”
“是故,我们想,在那里可能更为容易一些。”
“而且,那里的土地动辄成片,千里沃土,皆是平原,更适合集体劳作耕种更多的土地,也适合养马养牛。倒是南海诸地,土地贫瘠,地块又小,并不适合共甘共苦均分其利的劳作方式。”
闻此言,适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商量的结果也差不多。”
农家所设想的,所考虑的,最终还是适带来的那一套理论推论出的东西,虽然双方颇有分歧,但在分析问题的方法方式上农家已经被墨家带歪了。
的确,燕国和箕子朝鲜所在的辽东等地如今还保留着很浓厚的旧制度残余。
这个旧制度比中原要推翻改变的旧制度更古旧,简直堪称春秋活化石。
氏族、村社、分封、公田、籍田这些在中原已经经历百余年渐变的存在,在那里仍旧还是主流。
那里暂时也不适合发展大规模的工商业,农家的这一套学说在那里恰恰适用:土地多而且多是平原;天气冷只能种植一季农闲时间多;粗犷的泗上的农业手段更适合地广人稀之地;大片尚未开垦的土地必须要集体协作才容易开垦出来……
种种这些,对农家而言都是优势,只要他们能够保持这种有利天下之心,确实很适合在那里搞这种修正的农家村社。
至于中原,则确实更适合墨家那一套利己即利他的学说,以求快速地实现土地兼并,等待蒸汽机一出把人口从村社往城市里赶。
或者,将将来大量的失地者充实边疆、授田移民等等。
……
适此番大张旗鼓地在宋地西北视察,又和农家的人亲切会谈,这在诸侯会于洛邑朝天子的当口,另有一番不同的用意。
他不只是视察了农家管辖的村社,还视察了一下附近的几座城邑。
同时墨家在泗上的野战军团也在宋地集结,和适一样大张旗鼓,并不准备隐瞒什么。
不久之后,农家管辖范围的一些村社的老弱妇孺开始东迁,而青壮人口则在收完夏粮之后集中起来运送粮食前往陶邑、商丘等地。
看上去,这是准备要在宋地开战了。
泗上的舆论也开始转为利天下之战这样的说辞。
兵法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墨家之前在泗上发展的路数,不是伐谋就是伐交,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利用诸侯之间的矛盾伐兵攻城。
诸如借晋楚矛盾立足、借魏赵矛盾攻齐、借魏楚矛盾破梦、借郑取宋等等。
但这一次,墨家作出的态势,似乎完全不像伐谋、伐交了,而是准备硬碰硬地伐兵、攻城。
孙武子关于“其下攻城”的论断,因为一些兵器、战法的出现,变得并不适用于这个时代,至少在墨家这边并不适用。
因为墨家在用火药炸药,攻打防守青铜剑的夯土城,这是不对称的战争。
将“其下”变为了“其次”,将极为困难的攻城战变为了极为简单的攻城战,这才导致了整个天下关于战术、军制的三十年的急剧变革。
这一次诸侯齐聚洛邑,看上去似乎是墨家“伐交”的失败,居然不在借助于诸侯的矛盾、不再利用外交手段去解决很多问题,反倒是在泗上内部鼓动舆论大有和诸侯全面开战的意思。
不少人摇头认为墨家这是走错了路,有些自大了。
可墨家上层都清楚,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实在是没有伐交的必要了,也没有外交破局的空间了。
很明显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事了。
这不是原本诸侯相争,可以互相借用力量互相牵制。
而是墨家要把诸侯和诸侯体系下的贵族往死里逼,已然是伐交无用,不如早作打算。
适前往宋地西北的事,很自然地引发了各国的恐慌和应对。
诸侯虽然还在洛邑扯皮,可是各国对于适大张旗鼓地视察宋地西境、泗上野战军团集结于宋地这件事,都立刻做出了回应。
齐国的精锐集结于临淄以西,紧张地注视着泗上的动静,传递消息的斥候马匹一日数十次。
四万大军南下,在廪丘成阳等地,与魏、卫之军相距不远。
而在陶邑等地,已经有墨家斥候开始进入到齐地、魏地,大有趁着诸侯盟誓未成主动进攻以破会盟的架势。
粮草弹药运输络绎不绝,这倒像是诸侯会盟难有结果,墨家却火上浇油非要促出来一个结果一般。
……
而此时,在淮河入海口的海港处,两个师的士兵正在登船。
这两个师的兵力早就在这里许久,对外一直宣扬是准备一战平越的。
而且很多宣传中也一直在说,平定越国只需要几个师的兵力云云。
这番宣传,不只是泗上军民深信不疑,便是越王和北方诸侯也是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