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74节
若吴起手中有八万武卒,甚至将整个魏国的军制都变为武卒制,一方面可以加强君权,另一方面也确实可以强国,而且西边维持西河对秦的优势,分兵攻打东方中原的膏腴地,何止是霸业可成?
说完了宿麦和新作物轮作的事,吴起又道:“再者,廪丘成名的胜绰,早在齐鲁便有名望。墨者守城之术我素来知晓,三里之城,若墨子禽子亲临,我无五倍兵不敢攻取。”
“昔年禽子学于西河,后尽学墨翟守城术。胜绰精于战阵,虽守城不如墨子、禽子,但其守城手段也必高。否则廪丘被围,田布以地道挖掘攻入那些叛墨以墨守之法应对,只怕廪丘已破。”
“这些人既已叛墨,显然不再遵守非攻、兼爱、节用、不售义等墨者道理,正可为主上所用。”
“若放这些人于西河,守大荔、阴晋、武城、河曲……则秦人必不能破城。秦人疲惫,我再领武卒前往,以逸破劳,无需多费兵卒。叛墨守城,我攻围城疲惫之秦,又能省下一半兵力。”
“再加上宿麦新谷、什伍编成,西河之兵可分一半于河东。威慑赵氏,若得机会,攻取邯郸、中牟,赵膏腴地尽属魏。”
“齐乱外强,有牛子之乱、公孙会之乱、田和田昊兄弟相争,二十年内无力阻魏。”
“卫弱而肥,一攻可下。”
“韩郑血仇,韩地又近楚。楚王虽新立,但却勇武好争,韩若求存必求魏。二十年后,三晋中韩魏又可结为一。”
“如此一来,二十年后,天下大势可定。无非魏、楚之争。楚地大而广,不能一攻而下,百年之内如蚕食桑,这便是中山君以及子孙的事了。”
李悝知道吴起之才,不只在于军阵练兵,更有相才,雄图大略也非常人可比。
原本武卒选拔不易、又要脱产训练,以此时的亩产数量供养三五万武卒已是极限,不可能再多。
三五万武卒,虽然可以仅靠西河一地压制秦人不能东进,但却不能够分兵去帮助争霸中原。
若在别处训练武卒、改革军制,又会遭到魏公族的反对。
前一阵中山国被灭,魏斯封儿子魏击为中山君,已经招致了魏国公族的极力反对,甚至引发了一些动乱——魏击是继承人,封他为中山君也就等于二三十年后君权直辖。再加上已经实施变法、之前属秦且没有公族势力阻碍的西河地,公族们明白二十年后国君的势力将不是自己能阻挡的,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吴起却从冬麦新谷和那些叛墨中看到了一条不用过多触动公族利益,就能在原本基础上增强西河与国君力量的办法。
李悝如何能不重视?
略微一想,就觉得吴起的办法正可以实行。
如今函谷关、崤塞都在魏宗手中;华山、梁山这两座压制秦人的山脉也是魏宗所有,沿山脉修筑的长城保证了秦人如果攻不下西河只能在关中自绝于中原,绝无机会染指天下。
山西,是北方的战略制高点。得山西,攻守自如。
秦人如今被夹在山外,什么崤函之固的说法对秦人来说此时算是做梦,山河之险此时属魏。
如果能够多出三五万武卒,整个战国的局势就会出现变动。
宿麦新谷,将来必定天下种植,但天下诸国完成了部分变法的只有魏地西河,如果没有配套的变法来适应着新的生产力,并不可能发挥出全部的战争力量。
如果赵氏被魏氏逼得不能南下,那就只能北上发展。一旦赵氏攻取了河套地,不需要经魏人所有的西河,就能自北向南威胁到贫弱的秦国,到时候整个战国的局面就会大大不同。
再者若那些叛墨助吴起守西河,秦人急切间不能破城,待秦军疲惫,吴起再从容调动武卒围杀,可以节省兵力。
这样的守城等援的战术用上三五次,秦人不出动倾国之兵就不敢再来袭扰西河。而要出动倾国之兵,每一次攻击西河的间隔时间就会延长。
因为出动的兵力越多,提前做的准备就越多,所耗费的时间就越长,而吴起也根本不怕与秦决战,反倒是讨厌秦人三番五次找机会就围城。
如今如烂牛皮一样三五年就来一次,而如果给秦人几次教训恐怕间隔时间就会从三五年到积聚十余年才有可能来一次。秦国不改革,时间站在魏人这边,时间越长双方的实力差距越大。
那些叛墨又通器械、稼穑、什伍等手段,筑城筑墙之法也是天下一绝。只不过因为非攻这件事,墨者不可能前往三晋,如今那些叛墨就是最好的机会。
李悝不担心胜绰的事,这人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既然是喜欢俸禄功名,那就是和吴起差不多的人物,这样的人物需要给他们足够的舞台来施展他们的报复。
只要自己说动主上,遣车前往廪丘相迎,给他名望;给予他利禄,给他富足;那么这人必然能用。
可这宿麦、新谷、垄作、田亩等事,是那个叫适的人发起的,李悝实在是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于是问道:“君曾仕鲁,也曾见过墨翟,又学于曾申,对墨者之中人物必有了解。这个叫适的,是什么样人,可能为我等所用?他于宋地,不被重用,可能来魏?”
他想,这个叫适的学于什么赛先生与唐汉之类的隐士,或许这两人是老彭那样的人物。
新谷既是这个叫适的年轻人所得,那么稼穑之术必然精纯,若能用,重农之策更易推行。
在宋地不被重用,要行义还要请求权臣才能允许,或许能来魏地?
不想吴起听后,直接摇头。
“此人年轻,尚未及冠,我之前并不知道此人。但我却知道此人必不能为我们所用。千金或可聘胜绰,但聘那些不曾叛墨的墨者,绝无可能。禽子当年若不离开仍在西河,如今只怕已是大夫,可他并不后悔,墨者大抵如此。”
“这正是我来寻您商量的原因。”
PS:
齐国“牛子”,也是田齐的首领之一,有说就是项子牛的。按推断,此时田氏内部争权很厉害,而且很可能是家族共和年长议事制。《淮南子》说过三国伐齐时牛子的事,又有项子牛之祸,应该胜绰效力的这位项子牛也是田齐的重要人物,应该很重要,以至于因为他叛乱导致齐侯不得不给越王驾车以求越王退兵,项子牛又经常攻鲁,可见他的封地和势力多在齐西南,作为防越鲁的重要封君。楚榆关大败,求齐帮忙时求的不是田和,而是田鹄或者叫田昊,很可能这段时间田和在内乱中被兄弟排挤,后来儿子田午政变成功,极力抹杀叔叔和堂兄在家族中的功劳。
第八十九章 雏鸟新啼风云动(三)
李悝善于评价人,至少对吴起贪而好色的评价相当准确,对民心的把握也超于常人。
他对不了解的人,不做评价,也认为无法评价。
所以听了吴起认为行义的墨者不可用的话后,便问道:“鱼为什么能在水中游动而不会憋死?如果不是鱼,是难以知道的。如果是经常喂鱼的人,是能够知道鱼的喜好与活动的。你既不是鱼,又不喂鱼,怎么能够知道鱼的喜好呢?”
吴起笑道:“我不是鱼,也不喂鱼,但我知道鱼离不开水。那个叫适的,手中有新谷,有稼穑之法,又能做出麦粉豆腐之类,听说也对天下大势有所了解。若他喜好俸禄,何必行义、何必从墨?只需携带新谷、稼穑术前往魏地,必受重用,他岂能不知道?”
“此人已经完全被墨者浸黑了,和禽子一样,纵然以大夫之位相聘,若不能从墨者之义,必不能来。”
“主上可能行义?可行非攻?可能节用?可愿节葬?可能立约法而约自身?况且将来要争霸天下,不合非攻,这样被浸黑的墨者必不肯来。这是不需要了解就能够知道的事。”
李悝思量了吴起的话,称赞道:“是这样的道理。如你所说,适这样的人学于隐士,对于天下必有了解,大夫之位在墨者眼中不过是行义的手段。你比我更了解墨者,还请解惑。”
吴起回道:“敢不从命?”
“我知墨者也有编什伍之法、尊法令之说。不知道墨者又和重法之学有何不同?我也听闻你曾亲自为士兵吮毒疮,难道你这样的爱人,不是墨者所认为的爱人吗?”
吴起的道德名声不算太好。
有说他年轻时曾怒杀十余个嘲笑他的人,并声称混不好就不回去了;有说他曾为了求将而杀妻;有说他母亲死了他还不回去奔丧只为自己那句混不好就不回去的誓言;还有说他在家中也行法,妻子织布不整齐违背了他“法令如一”的信条于是怒而休妻的……
但他又有大才,李悝这样问,并没有丝毫的羞辱之意,真正希望吴起能够解惑。
吴起想了一下自己曾听过的墨者之义,想到学于曾申时听说的那些被斥责的道理,沉默一阵,问道:“这间屋子,如果有了损坏,您一定会找人修缮。那么您爱这座堂皇的房屋吗?”
“是爱的。”
“那么,如果您的儿女有什么请求,您也一定会答应吧?您爱自己的儿女吗?”
李悝笑道:“也是爱的。都说妇人爱子,却不知丈夫尤甚啊。怎么能够不爱呢?”
吴起起身,躬身行礼道:“如此一来,这就是墨者爱人、与我爱兵的区别啊。我爱兵,就如同您爱自己的房屋,修缮是为了使用房屋,遮风挡雨宴飨宾客。”
“墨者爱人,就如同您爱自己的儿女。也会爱惜,但却并不希望他们能做什么,仅仅是为了去兼爱世人。”
“所以他们编什伍,是为了守弱国之城,以为将来非攻。而我们编什伍,是为了征战争霸,并不是非攻。”
李悝琢磨片刻,也还礼道:“是这样的道理,这我就明白了。就像是在闹市无故杀人,与在军阵中奋勇杀人,都是杀人,但却不是相同的目的。这区别就是墨者的义;与王侯的心。”
吴起叹息道:“所以墨者的义,是不可能行于天下的。他们终究徒劳。”
“但墨者的才能,却是可以使用的,这与义无关。比如尚贤,不会因为是否非攻而就变得可能有用也可能无用;比如他们说的墨玉,不会因为争霸的不义之战而种植就不生长。这是不可更改的,与义无关的东西,也正是我们可以用的。”
“此其一也。其二,重法之人,也希望上下同义,但希望君言即法。”
“墨者重法,却以天志为规矩衡量,以天志立法,君言非法,甚至要与臣氓通约而约束君主。法不同,重法相同,则本义就大为不同。上下同义的根基,是义合天志,而非君王之言。”
“这便是两者的区别,您是可以领会的,也是我所全部知道的。所以,墨者不能用,而叛墨可用。”
“若无义,则求俸禄美姬钱财。以义为宝,王侯不多;但若以俸禄美姬为宝,墨者如何能比得过王侯?”
“是否有义,难道影响这个人的才能吗?我多被人诽谤,难道守西河有比我更能胜任的人吗?曾申之德,齐鲁皆知,难道他能守住西河吗?所以还请您劝说主上,要重用那些叛墨,如果能够用在西河,大有裨益。”
李悝点头称是,问道:“叛墨可用,那适这样的墨者呢?”
吴起说道:“可派人直接去廪丘聘胜绰入西河。再遣谍前往沛地,查看墨者如何种植、编什伍、改垄作、轮换作物。”
“再遣车数乘,载以重金美玉前往沛地,只说要聘胜绰等人,佯装不知胜绰叛墨,只说以为守廪丘乃是墨子之意,让墨者亲眼见到金玉。”
“墨者中若对行义不坚者,见金玉众多,必生叛心。又听胜绰被用,叛墨后自会来魏。”
“其不叛者,视金玉为粪土;其不坚而未叛者,见金玉在前或会心生叛意。听人说金玉众多,与亲眼所见金玉众多,大为不同。岂不闻昔年赵简子出战,必许以重禄,于是士卒用命。沛地极远,我等纵在安邑求贤,墨者中不坚者未必耳闻。金玉至沛,乃是赵简子于阵前许诺,想要被听到的人才能听到。”
“再遣秘谍深入沛地,查看墨者作为,学习垄作轮耕之法,归来后用于魏,则可广增武卒,霸业可成。”
“深入沛地之秘谍,必许以重金,再留其妻女在安邑。”
“以重金养其奢侈,以此方不能被墨者之义所蛊。”
“过惯了重金在手的生活,岂会愿意吃糙米、穿短褐?若不然,秘谍反成墨者,那也未可知。我倒要看看,千金与义,常人取何?”
李悝闻言大笑,称赞道:“以区区千金,换国赋倍增、民用倍足、四万武卒、河曲之守、秦人之疲……谁人不换?我明日便见翟璜、段干木等人,其说主上,促成此事。”
……
魏都,秦公子连的府邸。
二十岁的公子连离开秦国的权力中心已经十五年了,也已经在外流亡了十五年了。
五岁被放逐,因为有秦国继承权的强宣称,魏斯便厚待这位秦公子,以备将来有用。
秦国多乱,贵族权大,公子连即便已经被放逐了十五年,却依旧有机会回到秦国继承,只要贵族喜欢就可以。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去,在魏都,用自己的双眼看着魏的变化,心痛无比。
自那个贪而好色的吴起驻守西河,秦人连连败退,退守渭河平原,无险可守。
眼看着魏国因为变法一天天强大,作为秦君之后,即便魏斯厚待他,他却不能不对魏人充满警惕。
秦国变法太难。
当年厉公图强,楚晋皆来朝觐,却因为触动了贵族的利益,死后被安了一个“杀戮无辜曰厉”的恶谥。
变革没有不杀人的,也没有不触动旧阶层利益的。于是便要杀戮“无辜”。
厉公死后,躁公也是个恶谥,躁公刚死,贵族们从晋国接回了躁公的弟弟,立为国君。
这位秦君才当了四年,又想变法,当即被贵族们合力,逼着他自杀,立了他的孙子一个便于操控的孩子做国君。
虽说弑君的事各国都有,但能被权臣逼着自杀的国君,实在不多。
而且很可能罪名是叛国,因为秦怀公曾经在晋多年后被迎立,贵族大约是以叛国罪逼国君自杀的。
公子连的父亲便是那位被贵族推立的孩子,称为灵公。灵公刚死,贵族们再次发动政变,拥立了灵公的叔叔做国君,将公子连放逐。
弱秦弱秦,并非徒有虚名,实在是真弱。当年穆公资助重耳,却不想重耳成就了晋国霸业,晋文一薨,穆公立刻发动了对晋战争,两战全败,从此之后东进之路被堵死。
巴蜀又拿不下,南进不能。本以为晋六卿之乱会有机会,可谁曾想活下来的韩赵魏三家联合一起至今还未翻脸。
到现在,西河失手,吴起守住西河,秦人只剩下渭河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