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742节
第一波齐射必须要在敌军靠近之后,不然的话不能够将对面打出缺口,就很容易被冲开。
军官们尽可能保持着镇定,一些骨干墨者则被集中在阵中,一旦方阵周边被冲开,他们需要第一时间顶上去。
那些小炮只有一次开火的机会,也只有等到敌军靠近之后才能发射,然后就要迅速地躲到本阵之中。
数百步的距离对于冲击起来完全不要阵型的战车而言是很快的,最前面的一辆战车上,一名正统的六艺俱全的贵族手持弓箭,沉稳精神,箭囊悬在腰间,白色的尾羽被捏在手中。
精致的玉扳指的凹槽卡在弓弦上,战车上用的弓比游牧骑射的弓威力要大,因为战车上更方便施展。
这贵族对于自己的箭术很自信,一手参连快箭洛邑闻名。
这名贵族很正统,家人不准从事商业,自己从不骑有马镫的马,自己的私兵私属也不配买火枪,包括泗上的诸如玻璃、瓷器之类的奢侈品他也从不使用。
在洛邑他也算是特立独行,但也有不少人颇为赞赏他与之交往,并认为他才是真正的贵族,而他也认为自己这样的人才是天下的脊梁。
他也不是没见过火枪,但是看着火枪半天才能装填的速度,他便颇为不屑。
自己这一手参连快箭可以在极端的时间内射出四箭,而且在四十步内都可以中靶心,一个火枪手拼了命装填最多也就两射他却能够做到在火枪两射之间达到二十射。
他也曾和人辩论过,认为如今天下大乱的根源,就在于人心不守礼法。
就像是简单的火枪一样,各国都在开始使用火枪,为什么呢?
因为选拔不出足够的射手。
为什么选拔不出足够的射手?
因为乡射制度被破坏。
为什么乡射制度被破坏?
因为很多人不守规矩,开辟私田,私田买卖,使得原本村社的籍田藉田制度被破坏,不少村社的人因为圈地占地或者土地买卖趋于贫困,使得根本无暇乡射,吃尚且不饱又怎么会去练习乡射呢?
乡射制度的基础,是村社籍田制,农夫的土地十年或者二十年一换,不得买卖不得转让,每年只种植一季粮食,耕种公田之余,便有时间练习射艺。
换言之,是土地贵族所有制,村社土地不归私人而归贵族,不准买卖,保证每家的土地百亩,这样便可以保持乡射制度,从而可以完全不用火枪。
所以,他认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天下的制度崩坏,使得人心思乱,才导致了天下出现了各种他所不能接受的情况。
故而他禁止封地内的农夫使用铁器;看着别人圈地发财他也不心热而是继续保持自己封地内一年种一季、冬日演武的规矩;严禁自己封地内的农夫私自开垦土地;除了必须的公田劳作外他施以仁政体恤民力。
并且他认为如果每个贵族士人大夫都像是自己一样,天下一定会重归安定。
这样的正统贵族二十年前在泗上已经灭绝了。
但在洛邑,尚有不少。
今日整个天下最正统的一些真正贵族君子们,都集结在了这里,面对着墨家的步兵方阵发动了一次最为壮烈的冲锋。
战车疾驰到距离方阵四十步的时候开始转向,这名箭术高超的贵族夹住一支羽箭射出,心想今日就要让天下人知道,弓箭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只是因为你们不会用才都适用火枪。
密集结阵的墨家步兵无甲,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靶子,他一箭射出,有人应声而倒。
手腕一抖,又是三支羽箭夹在手指间,食指灵活地一动,再度以大拇指和虎口勾住弓弦夹住羽箭,快速拉开。
砰……
就在这时,方阵中的墨家步兵终于等来了军官下令射击的命令,正面的百余支火枪同时射出,已经装填等待许久的小炮也发出了怒吼。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两天子之战(十二)
自小进行着脱产的御射训练的御手技术很好,但战车的体积毕竟太大,而且那些举枪射击的人根本也做不到有效瞄准,所靠的只是齐射的弹幕。
驷马驾车,两马同亡。
善射的贵族从车上摔下,左臂上部被一枚铅弹击中,骨头都被打碎了。
原本可以有力地握住弓身从不颤抖的左手,如今无力地垂在身侧,弯弓在摔出的时候脱手飞到了远处。
挣扎着从干燥的土地上爬起,善射贵族眼中所见,尽是硝烟。
最靠前的一个方阵已经被冲开了缺口,耳边回荡着泗上军中特有的融合了宋、齐方言的口号和喊叫声。
“墨者和军官上前,堵住缺口!”
弥漫的硝烟中,可以看到端着套插着短矛的人影从后面挤到了前排,在马匹或者战车冲入的缺口处奋力站稳。
一匹身上满是伤口的马冲到了阵内,但是马上的骑手却被捅了下来,三人宽的缺口处倒着好几个被撞到在地的士兵,后面的人踩在倒地之人的身体上和意图冲入阵中的对手厮杀着。
善射贵族的耳边嗡嗡作响,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成排的枪声。
他晃了晃脑袋,忍者左臂传来的剧痛,看了一下四周。
距离自己三十步外便是墨家的另一个方阵,一门已经没人看管的小炮就在方阵的侧面,阵中有几个举着短铳射击的,看帽子的样式应该就是这门小炮的炮手。
这门小炮把握的时机很好,两辆战车被毁掉。
善射贵族看到了自己战车上被铁屑打的浑身都是伤口已经死去的御手,也看到了手持长戈努力站起来仿佛不弯折的轻松一般的、腿被打断了的车右。
三十步外的墨家方阵没有将有限的射击次数放在他们这些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人身上,而是朝着侧面的骑兵射击。
善射贵族没有去寻自己的弓,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呢?这么近距离的铅弹直接撞断了他的骨头,没有手去持握,就算是养由基复生又能如何?
他抽出了腰间的短剑,一柄正统的、样式合乎规定的铜剑,就像是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一般,蹒跚着朝着正在混乱接战的方阵走去。
靠近之后,方阵中的墨家士兵也发现了他。
一个年轻的,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尚未到冠礼年纪的新兵,正手忙脚乱地装填着火枪。
这个年轻新兵不时地抬起头,略微惊恐地看着越发靠近的那些松散残余的贵族,握持着通条的手臂抖个不停,套插在枪口处的短矛严重地影响了他的装填,颤抖的手好几次都让通条脱出。
善射的贵族分明看到了那个年轻新兵眼中的恐惧,他心想,若是弓,何至于此?枪,终究不可能如弓。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却是如此豪壮的正统与异端之别。
当靠近方阵最后几步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新兵还是没有装填完,善射的贵族奋力迈出几步,想要冲入方阵。
可是才刚靠近那名被他盯上了新兵,旁边一支短矛刺来,扎在了他的腹部。
剧痛还未袭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靠着腰腹支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力量。
旁边的空地上,躺倒着好几个人。有被马匹撞到或者被砍伤的墨家士兵,也有和他一样的、和将来的天下格格不入、恪守着传统信条的、最后的贵族。
持握着短剑的右臂已经无力搏杀,善射的贵族努力想要垂下的手伸平,却怎么也做不到。
就在第二支刺他的短矛即将穿过他的身体时,善射贵族临危不惧,死前高呼。
“有心杀贼,奈何无力!”
“杀贼!杀贼!杀贼!”
连呼三声杀贼,意图鼓舞那些尚且还在战斗的贵族和从奴的士气,终于身体被三支短矛同时贯穿。
在最后无力倒下之前,他看到了远处另一个方阵处,又是一次齐射。
那些跟随战车冲击的徒卒四散奔逃,明明那个方阵的一侧已经被战车和骑兵冲出了一个缺口,只要那些低贱的徒卒如同像他一样的贵族不畏生死再猛冲一下,明明那方阵就可以被冲开的。
即便冲不开,也足以造成混乱,为下一波骑兵的冲击打好基础。
可是没有。
善射贵族眼中低贱的徒卒们跑了,再遭受了一次齐射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些征召来的商人、工匠、农夫、封地农奴们并没有为了贵贱有别的大义而不顾生死。
善射贵族最后的一丝清明,看着那些逃跑的徒卒,嘴角漾出了一抹嘲笑,定格在了他已经僵硬的脸上。
他想,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天下至理。就像是那些低贱的徒卒一样,他们逃跑、拒战、没有勇气,活该低贱。
那些徒卒逃亡的位置,是整个战阵上十个方阵中的第三个,也是第一波攻击之下摇摇欲坠的三个方阵之一。
联军骑兵的冲击,分为了三个波次,想要用持续不断地冲击冲开墨家堵在侧后的这三个旅的方阵。
效果不能说不好,两波冲击之后,三个方阵被彻底冲散。
溃退的墨家步兵向后奔逃,但怎么可能跑得过战马。
第四个方阵前,几个举枪的士兵大声呼喊着正朝这边奔逃、被后面的联军骑兵追杀的同袍。
“快点啊!”
乱哄哄的战场上,这样的喊声无济于事,谁都知道根本听不到,作为同袍却也只能用这样的叫喊来抒发心中的关切。
一个年轻的墨家步兵被后面追上的骑兵砍倒在地,随后被后面的战马踏上了一脚,彻底站不起来了。
那些向后奔逃的士兵还有距离方阵还有四十步的时候,方阵中传来了在此指挥的旅帅心坚如铁的命令。
“举枪!”
几名身边的墨者立刻喊道:“等等!他们马上就要跑过来了!”
旅帅面无表情,推开那几个阻拦他的人喊道:“举枪!射击!不然都要守不住!”
那几个奔逃的步兵后面,紧跟着第二波次冲击的联军骑兵。
旅帅咬着牙,高呼命令之后,自己掏出了短铳,对准了那些奔驰的、越发靠近的骑兵。
刚才还在呼喊同袍快一点的士兵,绝望地看着已经靠的很近的袍泽,努力将颤抖的双手稳住,避开那些距离希望不过三四十步的同袍战友抑或同志,对准了后面的骑兵。
每个人都知道,射击之后肯定会有奔逃的同袍被击中,即便没有瞄准他们,密集的弹幕也很有可能落在他们的身上。
耳边终于等到了射击的命令后,这些士兵几乎是闭着眼睛勾动的扳机,弥漫的硝烟中,他们仿佛听到了那些距离希望只剩三四十步但却最终绝望的同袍的呐喊。
旅帅射击之后,将短铳插回腰间,抽出了铁剑。
后排的士兵还在抓紧装填,几名骑兵冲出了一个缺口,后续被弹幕削弱的骑兵试图从这个缺口冲进去。
旅帅持着铁剑,喊道:“墨者向前,堵住缺口!后排继续装填!”
他一马当先,就像是要为刚才自己的命令赎罪一样,第一个冲到了缺口处,将一名坠下战马的联军骑兵刺死。
……
乱战之处的侧面,墨家在这边的轻骑也已经集结展开了阵型。
联军骑兵和战车的侧翼已经暴露,冲击步兵并没有完全冲开步兵的方阵,这就导致联军的骑兵被黏住了。
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的墨家骑兵就是要趁着联军骑兵冲击步兵的时候,冲击联军骑兵的侧翼。
师长相信,那些步兵同袍足以支撑住。
副师长庶俘芈在这一次侧翼冲击的第一波,他们这一部分骑兵当初是作为偏师疾袭戴城和承匡的,分进合击之下加入战场之后就被安排在了三柳社这边的侧翼。
和以往庶俘芈经历过的战斗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数千骑兵的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