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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周 第1354节

郑善果如今处于天人交战的状态,阅览室现在就剩下一个座位,而现在轮到他进去,如果进去了,预先定下要看的书就能看到。

若是不进去,天子在西阳不会逗留太长时间,一旦御驾转回安陆,他也得离开,下一次到西阳,就不知是多久以后。

然而如今即将宵禁,若进阅览室看书,后果就是“彻夜不归”,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郑善果知道自己若是这样做,同在西阳的母亲崔氏会有多担心。

他要是敢“彻夜不归”,回去之后,必将面临良心、道德、人性、亲情的多重拷问,即便是自己彻夜不归的原因是读书,可母亲会谅解么?

然而他想看的书,别处是没有的。

晋时名臣杜预,文武全才,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是公认的“左学”权威著作,流传数百年,无人敢质疑,而现在,有人质疑了。

质疑之人,其行为难免有哗众取宠的嫌疑,然而这人若是名满天下的学者,那就不一样了。

“二刘”之一的刘炫,是天下闻名的经学名家,如今出了一本书名为《春秋规过》,针对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中一些内容提出质疑。

这本书到底提出了哪些质疑?郑善果想知道,特别想知道,只觉得心如猫挠,难受得紧。

不光他想,许多人都想知道,后果就是西阳城书坊的第一版《春秋规过》,刚开始零售就被抢购一空,抢不到的人,只能到州学图书馆借阅。

而现在,根据馆员的查阅,阅览室只剩一个座位,而图书馆里还能借出的《春秋规过》就剩一本,错过了,短期内就没机会看了。

西阳书坊如今正在加班加点赶印《春秋规过》,但收到的订单很多,最快要十余日后才能零售,而郑善果不可能在西阳待那么久,所以...

他此时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放着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不吃,是不可能的。

抬头看看那首《励学》,看看那“书中自有千钟粟”,又看看面前等着他下决定的馆员,郑善果心意已决。

跟在一旁的仆人,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郎主,郑善果将仓促间写好的纸条塞到仆人手中,随即低声交代:“和主母好好说明白,吾是在州学图书馆看书,不是与人寻欢作乐才彻夜不归!”

第二百五十七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夜,长明灯下,刘炫正在书房看书,确切的说,是在州学内专门为他设置的通宵书房里看书,天子这几日都在州学听课,他一直陪伴御驾,也只有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可以燃烧一夜的长明灯,亮度不错,比昏黄的油灯、耗资不菲的蜡烛要好得多,刘炫已经习惯了夜读,这使得他每日的阅读时间充分了许多。

也因此越来越忙。

刘炫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经营产业,但每天都很忙,他在州学除了教书、答疑解惑、校书,还要看书、做笔记、整理书籍以便写书。

寒窗苦读十余年,刘炫和同窗好友刘焯学有所成,以“二刘”之名享誉天下。

无数次辩论,无数次胜利,没有人可以驳得倒他俩,刘炫原以为自己的学问无人能及,未曾料那次和黄州总管司马杨济辩论时,竟然败了。

他一直认为是真本的《尚书》,居然是假的!

而杨司马提出的质疑,是那么的无懈可击,他完全无法回答,而对方质疑时引用的书籍,他不是没看过,结果对方能看出来的破绽,他看不出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辩论,然后败得一塌糊涂,刘炫没有因此心灰意冷,而是被这件事激起了强烈的读书欲望,他发现自己的学识还不够,所以还要多读书。

若是在往日,读书可不容易,只有大儒或者以文学著称的家族才会有大量藏书,一般不轻易让外人借阅,但刘炫如今在西阳,一切都不同了。

黄州州学图书馆的藏书量越来越多,不敢说什么书都有,但可以说天下各地有书名的书,大部分都有,这就极大的方便了刘炫看书、查阅资料。

而图书馆能有如此藏书量,多亏了兴旺的黄州书籍“出版业”,许多残本、孤本,都被书商们千方百计弄来手抄本,然后经过校对、勘误,印刷成精美的线装书入馆收藏。

刘炫想看什么书,在图书馆基本都有,如果实在没有,他和其他人一般,将想要的书写下书名,交给书商,基本上一段时间后都能弄回手抄本来。

当然,有些书可能是伪造的,这不要紧,他最喜欢辨别真伪,而为书商们校对书籍,也是一大乐趣,因为与此同时还有不菲的“润笔费”,何乐而不为。

一想到“润笔费”,刘炫放下手中书,闭目养神的同时,回想起自己来到西阳之后,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简而言之,他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了。

刘炫和刘焯,年少时一起求学,寒窗苦读十余载,学成出师,自那时起,没人可以在辩论时辩过他们俩,众人对他们在经学上的造诣,是不服不行。

“二刘”之名传遍天下儒林,然后呢?

不过是被任命为州博士罢了,不停展示自己的学问,最后也不过是区区太学助教而已,当官,也就是微末小官,拿着微薄的俸禄,向那些才学不如自己、却凭着家世当了上官的无能之辈点头哈腰!

这些人学问不行,谈经论典说不过,就不择手段在官场上排挤他们,而这种手段,防不胜防。

满朝文武,举目望去,大多是姻亲、连襟、亲家、族亲,门生故吏数不胜数,只要一人发难,便群起而攻之,所谓众口铄金,他就是满身是口,都无法洗脱泼来的污水。

从刚踏入仕途的雄心壮志,到处处碰壁的不知所措,经学名家刘炫,在官场上不过是个小官,满腔抱负无处施展,胸中才学没人需要。

皇帝,需要的是对外能打胜仗的将军,他做不到;需要牧守一方、对付当地豪族的地方官,他连部曲都养不起,恐怕上任路上就会被人杀害,更别说到了任上,做天子鹰犬和豪强针锋相对。

皇帝确实需要文学之士,然而那有个前提,就是出身世家、豪族、著姓、勋贵家族的文学之士,出身地方寒门的刘炫,名气再大,在皇帝看来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腐儒。

在这个时代,经学传家的世家、士族,其子弟才是各国君主需要的人才,寒门出身的士子,学问再高,也很难在仕途上有进一步发展。

他和刘焯名气很大,所以最合适作为装饰用的羽毛,彰显府主、举主在文学方面的声望,而羽毛,就只是拿来看的,刘炫这二十多年的坎坷仕途,让他看清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而另一个事实,就是他在西阳可以名正言顺的凭着学问获利,虽然市侩了些,但刘炫不在乎,因为他已经穷怕了。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邺城,生活开支都不小,而他收入微薄,空有经学名家的声誉,却要为柴米油盐而挠头,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窘迫到要偷偷摸摸为人佣书来养家糊口。

十余年的寒窗苦读,满腹经纶却无处施展,想在京城开学堂授课,甚至连租个院子的钱粮都不够,而每到秋天,家乡的地方官还会催促他的家人,及时缴纳租调(粮食、布匹),还得服力役、劳役。

他是官,但只是小官,无法为自己这一“户”减免租调,为了免除力役、劳役,只能额外缴纳布帛代役,这都是不小的开支。

在京城苦苦熬着,熬不到头,自至来到黄州西阳,凭着学问获取收益,还是不菲的收益。

刘炫现在一个月的收入,比他过去十年的收入还高,在黄州有了房产、田产,家人衣食无忧,雇佣许多仆人忙里忙外,和之前窘迫的生活相比,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实实在在的变化,比起虚无缥缈的仕途,要真实得多。

西阳王给他的许诺,全都成为现实,正如那首《励学》诗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凭着书本上的学问,有了“黄金屋”。

他囊中不再羞涩,可以毫不犹豫的举办酒宴,宴请亲朋好友;可以不再因为束脩少了些,就对学生板脸;可以把书肆里出版的新书,全都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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