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周 第1486节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了人的乱兵及其余党,官府不会放过,而拿了贼赃的人,就该把东西交出来,但真要这么做的话,极有可能会再次激起大乱。
如果官府要派兵挨家挨户搜查,要求这些百姓交出“贼赃”,且不说有多少人会被冤枉,就说长干里的百姓大多家境贫寒,若是赖以糊口的“赃物”被拿走,一家老小活不下去之后,再被人鼓惑起来闹事,那就是大事。
但放任百姓收藏“赃物”不交出来,那些在叛乱之中遭受巨大损失的商家、官员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他们的邸店、产业被乱兵抄掠,损失十分惨重,总不能当成做善事,一笑了之。
更别说这些人强烈要求揪出藏身民间的乱兵余党,以便为死于乱兵手中的亲人、族人、掌柜、伙计报仇,但这样做,以吏员们的操行,肯定会趁机以“私藏逆贼”的罪名敲诈勒索寻常百姓,这样一来还是会出事。
而百姓们不知道官府会不会清算他们附逆的行为,人心惶惶之际,长干里到处都有谣言在传播,若这么放任下去,依旧会出事。
有识之士已经看出其中危机,纷纷上书天子,希望天子派遣重臣主持善后事宜,以免有心怀叵测之人从中惹是生非,而在那之前,要派兵维持长干里现有秩序。
即是监视,也避免有人借口各种理由,到长干里追赃、寻仇,所以需要官军维持秩序避免激起民变,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善后,得赶紧拿出办法。
然而要想兼顾各方利益,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遭受巨大损失的官员们,忧心激起民变的官员,在这场变乱中失去亲人的官员,为此吵了许久,朝廷一直都做不出决定。
长干里的百姓,愈发惴惴不安,官军平定叛乱后,乱兵带着家属溃逃,也有一部分百姓跟着逃出建康,留下来的人,也许有余党,但大部分人此前不过是随波逐流。
兵变爆发时,他们也曾心惊胆战,后来见着乱兵说是要杀狗官,还分发钱粮布帛,于是很多人便加入进去,跟着那些士兵对抗狗官派来的爪牙,数月时间过来,不是同党也成了同党。
当官军平定叛乱后,许多人没了杀狗官的心思,但想着自己没烧杀抢掠,家就在长干里,到别处去就会无依无靠,加上有法不责众的想法,便没有跟着那些乱兵出逃,就留在长干里等官府宽大处理。
然而官府迟迟不做决定,还派兵封锁各处路口,让许多住在长干里的百姓渐渐坐立不安起来,随着各种谣言的传播,大家渐渐觉得自己一家老小怕是要完。
据说官府要追赃,可他们分到的钱粮已经花掉了、吃掉了;据说官府要捉拿乱兵党羽,他们之中许多人跟着乱兵喊口号、分钱粮、搬东西堵路,这算不算是同党?
不安的情绪在长干里蔓延,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而就在这时,朝廷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派官员安抚长干里的百姓。
临近午时,长干里内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大量官军在街头维持着秩序,许多居民走出里巷,来到街头,聚集在朱雀御道两侧,眼巴巴的等着官府给说法。
朱雀御道,从台城正南起,向南经朱雀航横贯秦淮河,直达建康城外郭南篱门,从台城而来的大官,就在长干里的朱雀御道路段,向长干里的百姓宣讲朝廷的决定,也就是给个说法。
大官有两位,一位是新安郡王陈伯固,一位是尚书仆射袁宪,代表天子和朝廷,来长干里安抚百姓。
新安郡王陈伯固,据说向来颇得天子亲近,而尚书仆射袁宪,官声很好,有这两位代表天子和朝廷来发话,可信度很高。
两人站在停于御道上的马车上,不顾个人安危,向宛如惊弓之鸟的百姓宣讲朝廷决定,年富力强的陈伯固是“主讲人”,头发花白、年逾六旬的袁宪则负责补充。
马车周围是严阵以待的禁军士兵,警惕的看着四周,以防有人行刺,而外围到处都是围得里三重外三重的百姓,目光齐刷刷集中在马车上的两个人。
甚至在一旁的房屋、围墙还有树上,都挤满了人。
面对如此壮观但有隐患的场景,陈伯固倒不怯场,他曾任国子祭酒,经常当着大批学子的面长篇大论,所以讲起话来很有条理,为避免百姓听不懂,一开头就点出关键:
“天子圣明,知道大家是被逆贼裹挟,所以命孤和袁仆射来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官府只诛首恶,从犯不究!”
怕百姓听不清楚,陈伯固还特意大声吼了几遍,也亏得他年富力强底气足,让许多围观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自己所说内容。
得知官府“只诛首恶,从犯不究”,许多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缓解了许多,而又有更多的人闻风而来,加入围观队伍之中。
站在马车上的陈伯固,见着周围百姓情绪明显稳定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和袁宪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说道:“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是首恶呢?”
第九十三章 说法(续)
倾听陈伯固说话的人群之中,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正在奋力向前挤,那是蓬头垢面、身着粗布衣裳的贵妃张丽华,拉着相似模样的宁远公主陈媗向前挤。
到处都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张丽华力气不算很大,在拥挤的人群中行进,还得扯着柔弱的陈媗一起走,对她来说十分吃力。
但这阻挡不了张丽华,虽然距离马车尚远,但她必须挤过去,还得带着陈媗一起过去,因为在那里高声宣讲的人,是新安王陈伯固,还有尚书仆射袁宪。
这两个人,都认得她和宁远公主,而且陈伯固素来为天子亲近,袁宪刚正不阿,张丽华觉得这两位见到她和陈媗之后,必然不会装聋作哑,不会基于某种目的,将她和陈媗当做乱民关起来,然后下毒手。
张丽华在宫中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知道人心隔肚皮,表面上笑嬉嬉的人,内心可能正盘算着毒计,她最得天子宠爱,也明里暗里得罪了许多人。
想要取而代之或者将她除之后快的人不是没有,即便先前没有这种心思,现在也会有了。
那些嫔妃、美人,大多是被文武官员送进宫以取悦天子,继而等待机会专宠后宫,如果这些官员见着流落在外的张贵妃,竟然来寻求自己帮助而旁人不知,那么他们是带贵妃入宫,还是....
人心险恶,关键时候必须稳妥行事,所以张丽华一直在等机会。
即便乱兵退去,一直藏在长干里某处民宅的张丽华,并没有轻易露面,也没让陈媗轻易露面,张丽华不敢随便相信什么官员、武将,不敢随便把自己和陈媗的身份透露出来。
更不会委托什么人去传消息,省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傻呵呵的等着宫里派人来接。
而长干里一直被官军封锁,她没办法和陈媗跑出去,跑到台城城门去向禁军表明身份,所以只能等,和其他平民一样住在脏乱差的长干里。
那日变乱爆发时,张丽华和陈婤亏得和尚智缘相救才侥幸逃脱乱兵魔掌,后来是智缘拜托一户人家收容她俩,还时不时带化缘来的食物让她俩充饥。
因为智缘时常行走民间的缘故,在长干里人缘很好,收留张丽华、陈媗的那一家人,虽然家境不好倒也和善,也正是如此,张丽华和陈媗平安度过了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一直隐瞒着身份。
而就在官军击退乱兵时,智缘竟然失踪了。
张丽华悄悄打听之后才知道,据说智缘是被乱兵裹挟而去,生死不明。
没了智缘,就没了庇护者,张丽华和陈媗继续住在那户人家里,倒没什么问题,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自己来拿主意。
陈媗自幼长在深宫,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呵护着,根本就没经历过什么事,性格软没什么主见,遇事只知道哭,所以张丽华只能靠自己。
她是军户出身,自幼生活在里巷,品尝过人间冷暖,知道人心险恶,也知道事情急不来,好不容易熬了几日,终于等到了机会——今日朝廷要员来长干里安抚百姓,她可以当众公布身份,确保万无一失。
陈伯固、袁宪所在马车就在前方,大概五十步距离,张丽华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前方的人越来越密集,她快要挤不进去了。
如果松开陈媗后自己一个人往前面挤,倒还是有些把握挤到马车附近,可张丽华不能松手,因为她必须让陈媗一起获救。
撇开其他因素不说,张丽华需要陈媗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没有被人玷污,以免官家对她心生芥蒂,宠爱不在。
为陈叔宝熟知的智缘和尚,能证明张丽华没有被人玷污,智缘说的话陈叔宝肯定会信,但现在智缘被乱兵掳走,能作证明的人就只剩下陈媗。
不需要多费口舌,只要让宫女给陈媗‘验身’,就能知道陈媗是完璧之身,就能证明张丽华没有失身——陈媗也有着沉鱼落雁的容颜,既然没事,张丽华当然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