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挽天倾 第70节
陈汉也仿明制,于省一级设巡抚,往往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故而巡抚常称中丞。
李瓒算是崇平帝在潜邸之时就赏识的臣子。
李瓒慨然道:“州县自筹军粮,兵部发以告身,权作临时差遣,彼等功成之后,予以币帛爵俸禄厚养,这样兵部不费一兵一饷,而收数十万之卒,杨阁老为何不允?”
杨国昌管着户部,对钱粮自是敏感,方才就辩论过一波,李瓒以此解说,倒也并无不当。
“那为何不将燕赵敢战之士募入新兵,编入行伍,受朝廷节制号令?说来说去,还是你兵部,”杨国昌反问说着,苍声道:“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长此以往,乱政之始!”
在他看来,这就是祸国乱政之策。
“彼等受天子封赏,名器权位操于天子,一言可予,一言可夺,如何乱政?进退调度,自有兵部行文,何言征伐不自天子而出?”李瓒面色淡漠,据理力争。
杨国昌沉声道:“青史昭昭,斑斑血泪,地方兵马自筹,州县各自为政,唐时藩镇之祸殷鉴未远。”
当初黄巢起义将地方打成稀巴烂,唐廷中枢无力剿灭,只能给地方藩镇松绑,自此中枢渐渐令不出长安。
而远在三国之时,黄巾为祸,当初的天子宗亲刘焉,也向灵帝提出恢复州牧之策,而后灵帝允之,大范围的给地方松绑。
中枢与地方的关系,可以说贯穿了郡县制封建王朝的始终,宋时汲取前唐教训,收人事、财权于中枢,明时于地方分三司,后又设巡抚为常例,可以说都是在这个问题上的反复拉扯。
纵然是后世都有论十大关系,中枢与地方的关系。
原文如是写道:“巩固中枢统一领导,扩大地方权力。”
说白了,既要发挥地方的自主性和积极性,又要兼顾中枢威信,号令如一,这本身就一个客观难题。
尤其是王朝末期,中枢国家机器失灵,阶级矛盾尖锐,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不给地方松绑,农民起义军剿灭不定,流窜多省,但给地方松绑,就有乱政之忧。
地方割据,武夫当道。
而现在杨国昌显然认为让地方官吏士绅办团练,就是在这个问题上的试探,这个口子一开,下一步怎么操练、号令这些团练,是不是要给北境的州县更多的权力?
那时,天下省道州县,时有贼寇蜂起,是不是也要给他们权力?
李瓒沉声道:“我大汉不是前朝,而今国家武事不振,正要效前汉,于河北等地行权宜之计。”
杨国昌摇头说道:“只怕此例一开,就要天下大乱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天子叹息众臣心惊
大明宫中——
君臣几人正在议着边事,忽地,一个内监自殿外而来,躬身行礼,道:“陛下,戴公公传旨回来了,现在殿外恭候。”
崇平帝闻言,面色顿了下,倒也有意缓和大明宫中稍显剑拔弩张的氛围,吩咐道:“让戴权进来。”
迎着内阁首辅杨国昌、次辅韩癀,以及阁臣李瓒,赵翼,贺均诚的目光,崇平帝轻轻笑了笑,说道:“贾珩此子,上次进献三国书稿之时,与朕纵论古今,朕就观此子见识通达,聪敏过人。”
先前内阁虽已拟旨,但实际多承崇平帝之意,几位阁臣除却韩癀外,对贾珩虽有了解,但其实不深。
内阁首辅杨国昌皱了皱眉,倒也没有说什么。
四王八公的开国勋贵,早已腐朽不堪,再换承爵之人,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又能如何?
不多时,戴权从殿外而来,先是崇平帝躬身行了一礼,而后道:“圣上,奴才已向贾府传了旨意,特来复命。”
崇平帝道:“贾族中人,怎么说?”
大明宫中,杨国昌也是看向这位内相,苍老目光深处有着几分不喜,对天子重用内监,他规劝过几次,但天子圣心独断,不予纳谏。
见天子如此急切,韩癀儒雅面容上闪过一抹思索,不动声色地看着内监戴权。
李瓒、赵翼,贺均诚则是将淡漠、审视的目光投向戴权。
戴权迎着几位大学士的目光,面上笑容都是局促了几分,道:“陛下,奴才过去传旨之时,贾族中人刚刚除了贾子钰的族籍……”
崇平帝脸上的淡淡笑容敛去,皱眉道:“除籍?”
几位内阁阁臣也是皱眉,暗道
戴权道:“奴才打听了情由,好像因贾珍一事,贾子钰被族中指责没有宗族,遂除籍。”
崇平帝脸色青气涌动,冷笑了一声。
几位阁臣都是面色一肃,心头暗道,贾族中人此举,简直不可理喻。
国法大,还是族规大?
贾珍触犯国律,因罪失爵,贾珩作为受害之人举告于官府,正是国法煌煌,深入人心之举。
而贾族却除籍之事待之,简直不知礼数教化。
这就是武勋!
鲜衣怒马,飞扬跋扈,躺在祖宗功劳簿上作威作福,而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宦海沉浮,才有今日。
崇平帝敛去脸上怒色,面沉似水道:“圣旨既下,贾族中人难道还敢抗旨不成?除籍一事,不过是贾族中人自说自话,眼里何尝有国法律条?”
戴权面色古怪了下,说道:“陛下这话倒是和贾族中人所言一般无二,贾府中人自是不敢抗旨,接了圣旨后,就风风火火去找贾珩去了。”
说着,戴权就将先前所见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这位大明宫内相口才上佳,见崇平帝兴致盎然的样子,活灵活现,将贾族中人的作态几乎再现的淋漓尽致。
这一幕自是引起杨国昌等一干阁臣的皱眉,阉人只知谄谀于上,天子却亲近这等阉人,使其掌权用事,以密谍监视百官,实在不妥。
只是随着戴权的描述,几位阁臣也是渐渐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赵翼,面上现出一抹古怪,说道:“爵位还未承袭?就想着分割田产财货,这宁国府里……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想了半天,实在不知如何说,只能以大开眼界。
杨国昌摇了摇头,说道:“彼辈不读诗书礼义,无圣贤教训藏心,张口闭口言及私利、财货,粗鄙如此,不足为奇。”
这就是地图炮了。
言外之意,不读诗书礼义,与禽兽何异?
这是文官集团对武勋的天然优越感。
其他如李瓒、韩癀、贺均诚等阁臣,虽无附和之声,但面上也现出不同程度的认同之色。
主要是邢夫人话说的太没有体面,市侩至极。
崇平帝反而脸色平静下来,只是嘴角闪过一抹讥诮,“贪鄙市侩者多,公忠体国者少,这就是我大汉武勋。”
转而默然片刻,问道:“你方才说贾珩还让你带了一份表文?”
戴权从袖口中取出表文,双手呈递上去,道:“陛下,贾珩所言,这封奏表务必呈于陛下。”
杨国昌暗暗点了点头,对着一旁的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贺均诚,低声道:“贾家中人,倒也全非不知礼义之辈。”
贺均诚轻声道:“阁老,据下官所知,贾珩似是宁国旁支,由其袭爵,已是皇恩浩荡,但终究于礼法……稍有不便宜之处,如今此子上表陈辞,也在情理之中。”
想起了天子同样是庶子出身,这位内阁大学士话到嘴边,只是蜻蜓点水一下,转而提及贾珩。
杨国昌面色动了动,同样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而是低声道:“只是国家爵位,圣上亲旨赐下,诏书明发中外,岂容他随意推让?”
这边厢,崇平帝已经接过奏表,展开而看,他倒是好奇,这贾子钰能在奏表上说些什么?
崇平帝垂眸读着,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行丰润雅致的馆阁之体,而后细读。
这位帝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心思,忽地端容敛色,目光深凝,原本阅览速度很快,但渐渐放慢了速度,到最后两段,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着。
许久,抬起头来,目光复杂,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忘了这贾珩只是一个年岁十四的孩子。
年少失怙,寡母守节将其养大,与他践祚改元同龄……
字字如山岳,压在心头。
是了,这孩子虽沈重机谋了一些,可毕竟还是一个刚刚成家的少年,甚至比他的儿子还要小上几岁,骤然推至那般风口浪尖……
先前所下旨意,终究是有失计较了,少矜恤之心,略显刻薄。
崇平帝眸光幽幽,又是叹了一口气,思忖道:“需得再召见这少年。”
帝王之叹,还是两声。
顿时引起了几位窃窃私议的阁臣面面相觑,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崇平帝手中的奏表。
这贾珩在奏表中究竟写了什么?
天子刚强果断,从不以弱示人,鲜少于臣下面前发出叹息,可方才……还是两声。
韩癀目光闪了闪,心思莫名。
贾珩其人,他第一次听说,是从其子韩珲所传抄的《临江仙》一词,而后又听说著书、治事之才。
先前觉得因三国书稿一事入天子之眼,改袭宁国爵位,倒也不出奇。
天子心性素来刚强,乾纲独断,虽以旁支入继大宗,于礼法有不恰之处,但毕竟是天子恩典。
只是看天子沉吟不决,似乎另有缘故?
李瓒、赵翼倒是没有那般多心思,而是好奇天子何以有此叹息?
崇平帝拿起奏表,吩咐道:“戴权,将这封《辞爵表》念给诸位爱卿,这就是我大汉武勋之后,不恩祖荫,功名自取!若皆如此气魄,何愁东虏不平,只是……朕倒是处于情理两难了。”
虽是发做难之语,但崇平帝目光温和,神色和煦,显然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情理两难。
戴权躬身一礼,双手接过奏表,面色郑重,清了清嗓子,迎着一众阁臣目光,道:“珩本愚直,出身寒微,处田野草芥之间,行江河浮萍之上……”
略显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辞爵表》一疏,在大明宫中字字玉落,落在几位阁臣耳畔、心头。
一众阁臣,面容上渐渐现出复杂之色。
就是李瓒这位兵部尚书,都是眸光流转,在心头反复念了贾珩二字。
“……珩不胜感激涕零,谨拜表以闻。”随着戴权念完最后一句,合上奏表。
几位阁臣神情莫名,几乎都是心神震撼。
还真有人言辞恳切地要辞爵?
不是那种“名为辞爵,实为谢表”的虚头巴脑东西?
这可不是孔融让梨,这是……爵位。
“惟贤唯德,高风亮节,不慕名利……”
一众阁臣心头闪过这样的评语。
礼部尚书贺均诚,苍老面颊现出潮红,躬身一礼,郑重拱手说道:“老臣为圣上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