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274节
当然,以他的涵养,也只是此时哼一声罢了:“无论如何,李相那边主外,我们大部分终究负责的是国内。如立恒说的,北面……有准备总比没有好。如今圣上也已经下令巩固边防,山西一边,也在招募应、蔚等地降人。至于我们要做的,目前主要的两件事,大家都有数,其中一件,已经可以动手,另一件,则还要等蔡太师与童枢密等人的态度……”
秦嗣源点了点桌子:“北面,之前说过的,与平州知州张觉的接触,可以开始转明。幽燕一地,金人始终违约不肯归还,圣上那边,也有些生气,早说要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如今郭节度大败萧干,相信也能震慑金人。张觉早想率平州归顺我朝,如今也是时候了。这是北面的一件事……”
“至于另一件,才是更加棘手的。”秦嗣源顿了顿,“南北两边,灾是救了,问题才刚刚开始,如今粮价涨这么快,各地的豪绅大族,是有参与其中的。赈灾粮一进灾情腹地,十不存九,如此一来,多少粮食都没用,何况还要保障北伐。今年……近六千万贯运送北上,这些豪门大户,多有出钱,现在他们想要拿回一点。我也不知与蔡太师、童枢密他们交涉会有什么结果,能不能得他们首肯……”
“……但如果没有。”秦嗣源的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就要考虑硬来了。”
第四九九章 天下靡靡 小城大事(下)
右相府的这场会议,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许多事情之前就有过讨论,今天只是重新提一下,唯一的新话题便是相府在三天后设盛宴,宴请宾朋,以庆祝北方大捷。
与秦嗣源、尧祖年、觉明等人又聊了一阵,自院落中出来时,宁毅的脸色倒是没有太多的喜悦。为着郭药师的这场大捷而高兴之后,新的问题,又已经压了下来,南北局势的这根绳,已经绷得越来越紧了。
北伐开始之后,秦嗣源这边负责的,多是国内事务。但密侦司先前在北方的开拓仍旧有着巨大的作用,平州知州张觉的事情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原为辽国将领,女真人打来之后,由于辽国一败涂地的局势而降金。但张觉的幕僚之中安排有一名密侦司的成员,发现张觉有投降武朝的心思之后便一直在推动此事。平州在十六州中地位重要,张觉麾下也有数万人马,如果能成,便是一桩大功。
只是在这之前,北方战局糜烂,金人也是一贯的强势。虽说此时的皇帝周喆为了金人不归还十六州的出尔反尔生气,早说过要强硬一点,但秦嗣源又哪里敢轻易启衅。有了郭药师的胜绩后,这才多少有些底气。
如果说自先前民间所见,武朝在应对金辽局势的问题上似乎有些一派天真、错漏百出。但到了宁毅目前的这个位置,却能够明白,如果要指责武朝对于某些可能存在的灾难性后果毫无防备,也是不公平的。这几年以来,一方面推动北伐,另一方面,众人也在积极地扩大着后方的防御,包括大规模的增加边防力量,知道自己不能打,就尽量的吸收原本辽国一方的降人,给予优待、组建兵团、保障后勤……等等等等。
童贯也好、蔡京也好、李纲也好、皇帝也好。包括最近有可能接替童贯位置的谭稹这些人,大部分的朝堂高官,都不是傻子。哪怕金人南侵的可能性极低,他们本身也明白加强后防的必要性。尤其在童贯这些人来说,北伐战局的糜烂也让他们一直都在积极地推动和配合这一类事情。
金人的兵力本身就不多,在侵占了辽国土地之后,就算他们真的脑子坏了选择南下。以雁门关以北的郭药师等人为始。一直到雁门关以南,由太原直到黄河岸边,上千里的纵深,几十万的兵力——哪怕其中有着不少豆腐渣工程——也足够将金人的兵力拖垮。
右相府中,有这份自觉的人不在少数。原本的成舟海、王山月等人都是“金国威胁论”的忠实推动者,但到得现在。即便是宁毅,也不可能整天把事情挂在嘴上,至少大家都是在做了事情的,哪怕有些事情做得操蛋了点,只是为了面子或是政绩,右相府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在其中尽力扶正一下——这个无关对错。只是身在局中,只能如此。
但无论如何,宁毅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武朝和宋朝的轨迹,有其类似之处,但在这之前,他对于真实的历史,反倒关注得不多。这一切与他上一世极度务实的性格有关。
在他而言,所谓历史,与故事有其共通之处,只是由于历史真实发生过,于他人的说服力便更强一些。但归根结底,历史也好故事也罢,真正有用的。是它蕴含的教训,是寄托于前人而又反照自身的一个过程。但在后世浮躁的社会上,毫无辨别与思考能力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有时折服于所谓历史的真实。却从不以任何真实的历史来反照自身,大部分人只以真实来对照他人,获取些许的优越感,却从未发现自身所行与历史上众多愚蠢事例如出一辙。
当人们一面嘲弄着前人的愚蠢、声讨着敌人的残暴,却从不自我反省的时候,从未看见自身的愚蠢和麻木不仁,甚至于破坏规则、蛀空国家的行径的时候,这些真实的历史,就变得一文不值了。倘使这历史的真实还令人获得了某种“我知道很多”的优越感,令其可以嘲弄他人,那么对于社会,这种真实性的意义,反而是一种负值。
就因为这样的认知,宁毅对历史的真实性有着极度的轻蔑,向来认为追求历史的真实性还不如去追求寓言的教育意义,至少寓言可以清醒告诉读者,这个是对的,那个是错的。但也是因为这样的习惯,眼下他反而很难确认整个局面的发展。宋朝有靖康耻,武朝会不会有,就真的很难说了。
当然,放在眼下,招降张觉当然是增加自身实力的一招好棋,本无需多想。至于被相府众人看的极为困难的灾区粮价问题,宁毅这边当然没有轻视的意思,但是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做准备的情况下,对于这件事的具体细节,宁毅却并不打算去关心太多。
因为……有很多人,会在这里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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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翰十一年夏,水旱天灾降临武朝,包括京兆府、河东、河北、荆湖各路超过二十余州县不同程度地受灾。由于朝廷赈灾得力,因灾情直接死亡的人远比往年要少。也是由于幸存者太多,在受灾区域以及与受灾区域相邻的州县,粮价飞涨的隐患,开始酝酿起来。
这样的现象,集中在南北几块区域的范围内,北面以京兆府路、河东路——也就是后世陕西、山西等区域——最为严重,南面这样的问题则出现在荆湖一带,这边原本是产粮之地,但因为水旱问题的交叠,反倒引起了更大的恐慌,但暂时来说,饿死人的情况,还不如北面严重。
此时右相府还在尽量的调集着粮食,维持着赈灾基本口粮的发放。但是市面上粮价的增长只会愈来愈多的人加入灾民行列,如今为了保证北伐,武朝能拿出来的储粮有限,加上层层的贪墨分流,想要维持到明年青黄相接,基本不现实。
理论上来说,遇上这样的事情,朝廷能做的。是严格规范粮价,打杀一批官员,再打杀一批商人。但这一次,波及的范围太广,其中涉足的人,也实在太多。
大儒左端佑牵头的左家有涉足其中;以蔡京为首的蔡家势力,有参与其中;荆南一带的韩家。那是皇家姻亲,太后的亲属;河南府的齐家,世代的书香门第,家主齐砚更是当朝大儒,跟京城许多官员都有香火之情,与李纲、耿南仲交好。与西军种师道也相交莫逆。
这还只是随意调查就能看到的一些势力。事实上,盘根错杂的关系、利益的驱动,令得许多事情的解决并不是有决心就好的。哪怕是李纲点头、齐砚点头、甚至蔡京点头,打压粮价,低价粮一到市场上,就会像是进了沙地的水一样瞬间干涸。因为参与屯粮的,往往还不止这些大户。还包括每一个被恐慌笼罩的普通百姓。
基本上来说,在生产力并不发达的此时,每一次的人祸天灾,都是一次新的贵族发家和土地兼并的过程。自己这边,眼下确实有些对策,右相府方面自然也拿出了决心,但最底层的一部分人还是会死,稍微有些家业田产的。也免不了有一部分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区别只在于,当措施得当,这样的人会少一点。
作为宁毅来说,他可以接受世道的各种黑暗,也能接受各种死人。但作为后世而来的人,他很难亲眼看着一个两个女人孩子被活生生饿死的过程,因此。伪善也好,眼不见为净也罢,遇上这类事情,他倒是宁愿坐在京城。把一切都当成数字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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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从相府侧门出来,名为文渊街的道路上行人不多,时间还是下午,街边的树叶溶在金黄的光芒里,两个孩子扑扑扑扑地从街边跑过去。
从窗口收回目光之后,宁毅拿着炭笔,对手上一本书册修改和书写着。马车前行,车轮偶尔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道路上偶有行人经过。车行片刻,倒是听得一片说话声往这边过来:“……你们懂什么啊,什么花魁,我告诉你们,小烛坊那边最无聊啦,矾楼也没有意思,我……啊?哼!干嘛干嘛,挡着小爷路了!知不知道……干嘛干嘛,小爷走这边你就走这边,找碴是不是,竹记了不起啊——”
随着这嚣张的话语声,马车停了下来。宁毅这边出门的马车一共三辆,他坐在中间这辆上,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了。车停下来之后,他坐在那儿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方才起身掀开车帘。果不其然,只见道路前方,双手叉腰挡住去路的正是花花太岁高沐恩。跟着他的,仍是一帮京城纨绔,不过这些人家中当官的不少,宁毅一个商人的身份,理论上来说是惹不起的,他脸上堆了笑容,拱手迎上去。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高衙内,诸位公子,真巧,又见面了。是我这边的人不懂事,还不快把马车靠边!”宁毅朝着前方赶车的人叱喝了一句,又笑道,“诸位贵人这是去哪里玩啊?”
宁毅笑容和煦,但看起来却并非好欺负的样子。眼见出现的是他,高沐恩原本眼神就变了变,但随即还是将胸口挺得更高了:“关你什么事!不该管的事情你少管!你干嘛,走这么近!有种你过来打我啊!别以为你干掉了陆谦我就怕你!”
“高衙内,早说过是误会,先不说在下对陆虞侯的事情一无所知,就算真有这种事,以陆虞侯的武艺,在下又哪里是对手,你瞧,这都快一年了……当初的小小误会,衙内若心中仍旧有气,在下今晚就在竹记拜几十桌和头酒,亲自跟衙内赔罪,好不好?”
宁毅这样一说,高沐恩身后的纷纷起哄,但是高沐恩停着胸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哼!假好心!免了!告诉你,我高沐恩跟你势不两立,以后管好你手下的人!哼……挡路!”
说完这句,高沐恩领着身边的人自宁毅身侧大步走过,有一两个人还冲着宁毅说道:“等着!”“你小心点!”宁毅也就笑着拱手点头。
事实上,双方的这场恩怨,已经延续了一年。到今年上半年,宁毅扩展竹记时,才演变得更加剧烈起来。高衙内先是找流氓打手来砸过场子,遇上密侦司插手后,又自己联合一些人办了酒楼要跟竹记抢生意,再接下来也曾通过官场想给竹记一点颜色看看。只不过这类事情最终都被挡了回去。
开封府得罪不起右相府,也不敢开罪高沐恩,事情闹得太多,各种牢骚便免不了传到高俅那边去。官场上、商场上、文人方面的人都往高俅那边反应。希望他管束儿子不要做得太过。高俅虽然是个弄臣,但这类树敌的事情也讲究个投入产出,对方比较有关系,但毕竟只是个商人,儿子那点胡闹搞不定对方,就说明没有太多纠缠的必要。于是将高沐恩又骂了几顿。这样一来,高沐恩每次出手都像是打上了一团棉花,投资抢生意又亏得一塌糊涂,最后也只好气馁作罢了。
当然,行动上的作罢,不代表心里的这口气就一定咽得下,此后几次遇上。都少不得要吵上几句。只是宁毅的生意越做越大,包括高俅为了让他罢手透露的几件事情,都让高沐恩觉得有些气短。此时与宁毅分开后,便有一名身边的纨绔道:“高大哥既然看不惯那小子,咱们就打他一顿嘛,就算他有关系,这一顿咱们打也就打了!他只能事后告状,对不对!不信他身边那帮东西还敢还手——”
这纨绔家中也是官场中人。说的话其实是很在理的。他们家中都是官场中人,对方关系再多,也是个商人。假如自己这帮人一拥而上,将对方打一顿,事后顶多也是跟人道个歉了事。只可惜他这话才说完,高沐恩便已经挑起来,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他后脑勺上打过去了。
“打你妹!打你妹!打你妹!打得过我不会打啊!还用你说!知不知道周侗都没杀了他!知不知道司空南跟林宗吾都被他欺负!你个混蛋!知不知道周侗是谁!知不知道司空南和林宗吾是谁!他们比林冲还厉害啊——操你娘!那家伙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上是个疯子来的,他要是忽然发飙,你以为我和我……我身边这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混蛋能挡得住他啊!”说到这里,飞起一脚朝那人踢去。只不过这一脚踢歪了一点点,对方踉跄前行,他则是跨了一大步,差点摔倒。
“知不知道我刚才干嘛站在你们前头,就是帮你们挡住那条疯狗啊!哼!”冷哼一声,高沐恩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以后都给我学着点!”
他如此说着,然而终究是有些愤愤不平的。陆谦也已经死了,没有什么人能陪他玩得那么开心,身边几个家伙做事情手尾一堆,不能相信。如此想着,顿时觉得京城少了几分乐趣,秋色也愈发萧然起来……
宁毅倒是不可能想到对方心中的这些事情。高沐恩离开之后,他摇头一笑,由于目的地并不远,接下来也就不上车了。他从车厢中拿出方才修改的那本册子,交给祝彪:“这份江湖名人录,我又修改了一下,你拿去王家,顺便看看印刷准备得怎么样了,晚上不用急着回来。”
他这样说,祝彪却不由得赧然一笑。独龙岗的事情之后,扈三娘与王山月有了一份情谊,回京一段时间后,王山月与原本就关系不睦的部分京城纨绔有了一次冲突,双方打了起来,这次冲突中,扈三娘出手,把对方一堆家将打得落花流水。王山月在外拼杀几年,戾气大增,也有斩获——他在打斗中将对方家将里的一位外号“八臂刀王”的高手扑在地上,撕开了对方半条手臂,咬下几斤肉来。
这一战之后,那高手就此残废,八臂刀王成了独臂刀,但王山月也闹大了事情。秦嗣源觉得这样的性格终究不好继续发展,留他在京城又会被人攻讦,让他补了浙江余姚的一个县令。王山月本身的性子是偏于文气的,只是少时受的刺激太过,行事偏激了些,余姚一带是文墨之乡,他到这边以后,吃人的本领用不上,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锻炼了。
王山月离开京城之前,与扈三娘正式的订了亲。王家的钱老太君原本希望两人就这样成亲,让武艺高强的扈三娘陪着孙子去上任,王山月则让扈三娘最好先回独龙岗,避免闲话,不过扈三娘却自愿留在了王家——其实这也算是王山月没法出口的期望——王家一门女流,就算有几个女人性子好强,武力上终究比不得旁人,有扈三娘这个女大侠坐镇,王山月也就能安心些出门了。
至于祝彪,他喜欢的并非扈三娘那种强悍的女子,与王家来往几趟后,与王山月的九妹颇有了些感情。对这事,王家人乐见其成,宁毅也有心促成,此后他与王家合作造纸、印刷的作坊,推动活字印刷的研究,两边来往,便都是通过祝彪联络。
此时祝彪接了命令,骑马离开。宁毅也已经到了云竹与锦儿居住的院子。李频此时觉得他颇有豪绅气象,也是其来有自的,这院落当中安排伺候的人不少,颇有金屋藏娇的感觉——只不过主要的力气还是花在安全上面,就算云竹与锦儿身边,也安排了两个难看的但身手不错的女侠客。
一路进去,都有人与他打招呼,待到越过前方连着的两栋小楼,进入后院时,才没有人跟着。这院落后方是个小小的由假山、亭台、池塘组成的园林。一袭白衣的女子便坐在池塘边上,轻声地哼着不知道是什么歌的旋律,手中拿着书本、毛笔,正自得其乐的书写着什么。
此时天光暖黄,一棵大大的梧桐树伸起树冠在水池上方,坐在水池边的女子一袭白裙,乌黑的长发却是垂在了腰际,她脱了鞋袜放在一边,白皙的纤足轻轻地拨弄着水面,配合着口中的乐曲,像是整个人都溶在了秋日的温暖里。片刻,她将手中的毛笔放到一边,书本搁在腿上,低头翻过一页。宁毅走过去坐下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水中的纤足,然后才笑起来,将身体靠向了宁毅。
片刻,她便仰躺在宁毅的腿上,举着书在看了。宁毅感受着这秋日的宁静,左右看看周围没人,将一只手伸进了对方的胸口里。女子也不反抗,只是伸手轻轻盖住,继续看书。
“其实我觉得,地方还是太小了……你说这前面要是个湖多好……”
宁毅望着前方园林尽头的院墙,说道。
“我已经在湖边了……是立恒心还不静。”
“是吗……”宁毅抿了抿嘴,“对了,元锦儿那个活宝呢?”
“出去了。”
“哦?”
“啊……呃……”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云竹的脸上陡然露出一个赧然的笑容,片刻,她眯着眼睛,将书盖在了脸上,轻声道:“没有……”
“那到底有没有。”池塘边,秋色里,宁毅笑了起来,片刻,他抱着云竹在那儿站了起来,朝这边的小屋走来。白色的裙摆下,云竹轻轻地蜷缩起足弓,同时也将脸安静地靠着他。
从两人相识、相知以来,到云竹第一次将清白的身子献给他,再到此时,这类亲密倒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了。毕竟在这个年月里,真正能够娱乐的事,也不多……
第五百章 远行者之秋
夕阳彤红,晚霞如潮水般的蔓延天际。
秋日的暖风微微的从窗口吹进来,云竹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拿着毛笔认真地给一篇文字收尾。她才换过衣服,此时穿着的是宽松的鹅黄色衣裙,虽然目光认真,但微红的脸颊上仍旧透露着些许令人感到温暖的气息。事实上,她才刚刚沐浴完毕,发梢沾着稍许的水渍,身上也还在散发着清新的香气,趁着宁毅还未从浴室出来,她便在这不长的空隙间,完成这篇不久前宁毅拜托她的工作。
不久之后,男人过来了,从后方揽住她的颈项。熟悉的气息令她稍稍的偏了偏头,蹭蹭对方的脸颊。口中倒是在说道:“别弄我,钱老的那篇,已经写完了,我修一下。”
“嗯。”宁毅便低头看着她写最后的几行字。
“不过我终究是女子,虽然想写得豪迈一点,但这样写出来的,恐怕终究有些偏差。真的可以用吗?”
“我也在看,不过……嗯,太棒了啊……”
最近这段时间,竹记的说书业务已经随着大车的来去渐渐发展起来,有许多可以传出去的东西,宁毅也已经在准备。这其中,便包括杭州钱希文的死,对宁毅来说,不光是钱希文,还有他最后去探望钱希文时,报过名字的钱海亭、钱惟亮、钱惟奇等人,也都得把他们的名字留下来。
除了钱希文这一类人物的故事,宁毅另外准备的。便是一批武林高手排行榜、武林轶闻录等等。当然,他来到武朝已经三载,眼下虽然已经可以以古文书写,但文采方面,始终受限于现代人的思维习惯,因此,前者他交给了云竹帮忙,高手榜固然可以自己来,轶闻录之类的东西又得口述给旁人润色。在外人面前,自然摆出一副日理万机。根本没空的模样。
此时他看过云竹写下的文章。忍不住赞美一番——其实这倒不是恭维,云竹虽然自承女子,但本身兰心蕙质,文墨方面是很有造诣的。比之市面上一些酸腐文人写的情爱、志怪小说。要强上太多了——云竹得了他的赞扬。也忍不住高兴:“真的啊?你别哄我。”
“当然。”宁毅仍旧看着那纸上写着的文章,“你以前就是才女,我骗你干嘛。我看以后付梓出书。也不用改了……嗯,老钱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打回给你。”
预备给说书人的这些文章,暂时还只是在内部传阅一下,每个说书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还得看他们如何化用。只是以后凑得多了,自然可以结集出版。云竹侧过身子握住宁毅的手臂:“钱公是个让人钦佩的人呢……”
她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宁毅也只是微微一笑,将写了故事的纸张收起来。过得片刻,云竹道:“立恒,你最近忙的赈灾的事情怎么样了啊?”
“差不多要开始了。哦,对了,郭药师那边,又有胜绩……”宁毅笑着跟云竹说起最近发生在北面的胜仗,云竹眨了眨眼睛,便也更加开心起来。她的心情其实是跟着宁毅在走的,宁毅高兴的,她自然高兴,宁毅担心的,她也免不了忧虑一番,但之于爱国,则每个人大多都有类似的心情。
“这样说来,那女真人便不会再瞧不起我们了吧?”
“也难说,总得慢慢来的,不过总算是个好的开始了。”宁毅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想起一件事,“啊,李频的职司也定了,明天倒是可以请他吃个饭。”
“李公子……当大官了?”
“呵,嗯,大官。”宁毅笑道,“说起来,在江宁的时候,你跟锦儿也是认识他的,如今是在京城了,大家也算旧识。要不要见见他?”
“不要,当初虽说是认识,但也只是因为他是大才子,又不是朋友,为何要见。不过,立恒你倒是要留心,这些书生啊,一生所求为功名,富易妻、贵易友的事情太多了啊……”
云竹搂着他的肩膀,在宁毅的怀中蜷缩起双腿,赤裸的双足收在裙下,宁毅搂着她笑了起来。她身材高挑匀称,因此这样的姿势并不像孩子,远远看来,只是温暖而又简单的男女亲昵相拥的一幕而已,夕阳透过檐下的树枝,从窗口照射进来,两人就这样温暖而简单地聊了好长一段时间,待到开始掌灯,锦儿从外面回来之后,宁毅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打打闹闹一阵,才从这边小院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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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太尉府,高沐恩吵吵嚷嚷的声音从高俅书房里传了出来。
“……爹啊!就连门房阿华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都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说,一个小小的汴梁城,怎么能够我施展拳脚嘛!而且,都怪那些人出去造谣,说儿子我,干什么都是靠着爹你的权势!我哪里有!我靠的是爹你的教诲啊,可他们都这样污蔑我,我心里好委屈啊!”
灯影摇晃,坐在书桌前处理公务的高俅皱了皱眉头,随即拿着毛笔,继续书写、工作。房间前面的地上,高沐恩跪在那里,恶形恶状地哭着捶打地面。不久之后,见父亲没有反应,他便挪动膝盖绕过了小半间书房,过去把自己义父的腿抱住了。
“爹啊!你评评道理嘛!我也知道,我以前有些事情做得不对!门房阿华老家隔壁香秀家的狗也说过啦,京城嘛,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就这么些人住在这里,有时候嘛……难免会有些摩擦,起一点点的小误会,儿子也已经反省过啦!儿子是男子汉,现在就想出去做点事情,讨回一点公道嘛……”
正这样说着。高俅伸手按在他手上,一把将他推开在地上,目光已经望了过来:“讨回公道!?你想跟谁讨?难不成你还想去江宁找那位小郡主!?”
“没、没有啊!儿子就是想出去做点事情,让别人知道我的能力嘛!爹,我觉得陆谦失踪得很诡异啊,他那么大一个人,武功又那么高,怎么会就那么失踪了嘛!而且他是我们太尉府的人,就这么失踪了,我们太尉府多没面子啊。儿子就是想出去。把爹你的脸面给拾回来。我觉得……这件事周侗一定知道内情,听说他最近在北边冀州一带出现过,啊……”
“你想去找周侗!”话音未落,高俅已经挥起毛笔砸在他的脸上。墨汁将他的额头砸出一块黑色来。毛笔掉在地上。高沐恩连忙捡起来,替高俅放回书桌上。
“爹啊,也不是……非、非得找周侗。爹你说不找就不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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