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359节
汴梁城北,五丈岭。
深夜时分,风雪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冻住了。
五丈岭上,有篝火在燃烧,数千人正聚集在寒冷的山头上,由于周围的木柴不多,能够升起的火堆也不多,士兵与战马聚集在一起。偎依着在风雪里取暖。
山下的远处,火光巡弋,由于黑暗中搜魂的使者。
不多时,有喊杀声响起来,顺着雪风、肆掠山头,士兵打起精神,警惕黑暗中来袭的敌人,但不久之后。他们发现这是敌人夜里的攻心计而已。
营地最中央的一个小帐篷里,身上缠着绷带、还在渗血的老人睁开了眼睛。听着这声音。
“求援的人……冲出去了吗……”
“冲出去了,冲出去了……”跟在身边多年的老副将王弘甲说道。
“不要留在这里,当心被围,让大伙快走……”
“是。”
王弘甲如此答应着,过得片刻,他从这小帐篷里出去。有带着重伤的将领过来:“四周皆已被女真人截断去路……”
……
“……西军去路,已被我军全数截断。”
五丈岭外,临时扎下的营地里,斥候奔来,向宗望报告了情况。宗望这才从马上下来。解开了披风扔给随从:“也好,围住他们!若他们想要突围,就再给我切一块下来!我要他们全都死在这!”
这一天的战斗下来,西军在女真人的猛攻下坚持了大半天的时间,而后崩溃。种师中率领着大部一路逃亡辗转,但事实上,宗望对这次战斗的愤怒,已经全部倾泻在这支不要命的西军身上,当女真骑兵展开对西军的全力追杀,西军的本阵根本没有顺利逃亡的可能,他们被一路穿插切割,落单者则被悉数屠杀,到得最后,一直被逼到这山头上。双方才都停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人来。
“禀报大帅,汴梁一方有使者出城,乃是前次过来谈判的那个武朝人。武朝皇帝……”
“杀了他。”
“……欲与我方和谈。”
“哦?那先不杀他,带他来这里。”
“是。”
“让他看着我杀光这些人……再跟他们谈!”
……
汴梁。
深夜,城墙附近的小房间里,从城外进来的人见到了那位老人家。
“种帅……”几名身上带血的小将普通跪下了,有人看见过来的老人,甚至哭了出来。
种师道端了热水,走向他们,拍他们的肩膀:“知道了,知道了……”
“种帅,小种相公他被困于五丈岭……”
“知道了,知道了,程明他们先你们一步到,已经知道了,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种帅,朝廷是否出兵……”
“我说知道了!”老人声音严厉了一瞬间,然后道,“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你们待会吃些东西,与程明他们碰个面吧。会有人安排你们疗伤和住下。”
“种帅……”
几人不久被人带走了,房间里,种师道坐在椅子上,看着不远处微微晃动的灯烛。不久,亲兵过来,向他报告同伴已经安顿好的消息,种师道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是。”亲兵回答一声,待要走到房门时回头看看,老人仍然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望着前方的灯点,他有些忍不住:“种帅,咱们是否央求朝廷……”
“……没有可能的事,就不要讨人嫌了吧。”
种师道回答了一句,脑中想起秦嗣源,想起他们先前在城头说的那些话,油灯那一点点的光芒中,老人悄然闭上了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的颤动。
……
第二天的早晨,五丈岭。
风雪停了。
种师中从帐篷里走出来。
虽然被称作小种相公,但他的年纪也已经不小,满头白发。昨日他受伤严重,但此时仍旧穿上了铠甲,然后他跨上战马,抓起关刀。
士兵朝他聚拢过来,也有不少人,在昨晚被冻死了,此时已经不能动。
“家兄当会过来。”种师中没有理会死去的士兵,向王弘甲说道,“随我突围!”
王弘甲道:“是。”
汴梁城,种师道站在城头,望向远处那片仿佛无垠的雪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种师中策马挥刀,冲向女真人的骑兵队。
夏村,军队拔营出征。
汴梁城内的小房间里,薛长功睁开眼睛,嗅到的是满鼻腔的药味,他的身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微微偏过头,旁边的小床上,一名女子也躺在那里,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也是浑身的药味——但毕竟还有呼吸——那是贺蕾儿。
不久之后——他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有人来告诉他,要与女真人议和了。
窗外风雪已经停下来,在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如地狱般的阴霾和风雪之后,他们终于第一次的,看见了曙光……(未完待续。)
第六一八章 惊蛰(一)
乌云、漠雪、城郭。
汴梁。
百万人聚集的城池,在这个冬日里,不复往日的喧嚣。一墙之隔,北面的城墙下,护城河里静静的结出厚冰,鲜血、尸体、城墙上扔下来的物件一半沉入河底,一半突出冰面,在一次次凉了又化、化了又凉的过程里,逐渐混成狰狞的冰雕,此时,连同远处的女真人营地,它们也安静下来了。
厚实高耸的城墙里,灰白相间的颜色渲染了一切,偶有火焰的红,也并不显得鲜艳。城市沉浸在死亡的悲切中还不能复苏,绝大多数死者的尸体在城市一端已被烧毁,牺牲者的家人们领一捧骨灰回去,放进棺木,做起灵位。由于城门紧闭,更多的小门小户,连棺材都无法准备。唢呐声响、唢呐声停,家家户户,多是哭声,而悲伤到了深处,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的。一些老人、妇女,在家中孩子、丈夫的死讯传来后,或冻或饿,或是悲凄太过,也静悄悄的死去了。
这样的悲痛和凄凉,是整个城市中,从未有过的景象。而尽管攻防的大战业已停下,笼罩在城池内外的紧张感犹未褪去,自西军种师中与宗望对阵全军覆没后,城外一日一日的和谈仍在进行。和谈未歇,谁也不知道女真人还会不会来攻打城池。
当初大伙儿与城偕亡的心气劲已经过去,稍稍缓解之后,痛楚已经涌上来,没有多少人再有那般的锐气了。城中的人们内心忐忑,注意着城北的消息,有时候就连脚步声都忍不住要放缓一些,生怕惊动了那边的女真野兽。在这围城已久的冬季,整个城市。也渐渐的要结成巨冰了。
暗流悄然涌动。
腊梅花开,在院子的角落里衬出一抹娇艳的红色,仆人尽量小心地走过了门廊,院落里的正厅里,老爷们正在说话。为首的是唐恪唐钦叟,旁边做客的。是燕正燕道章。
兽纹铜炉中炭火燃烧,两人低声说话,倒并无太多波澜。
“……汴梁一战至此,死伤之人,不计其数。这些死了的,不能毫无价值……唐某先前虽一力主和,与李相、秦相的许多想法,却是一致的。金人性烈如虎狼,既已开战。又能逼和,和谈便不该再退。否则,金人必卷土重来……我与希道贤弟这几日时常议论……”
“……唐大人耿大人此念,燕某自然明白,和谈不可草率,只是……李棁李大人,性子过于谨慎,怕的是他只想办差。应对失据。而此事又不可太慢,若是拖延下去。女真人没了粮草,只好狂飙数百里外劫掠,到时候,和谈必定失败……不易拿捏呀……”
“……蔡太师明鉴,不过,依唐某所想……城外有武瑞军在。女真人未必敢妄动,如今我等又在收拢西军溃部,相信完颜宗望也不欲在此久留。和谈之事核心,他者尚在其次,一为精兵。二为太原……我有精兵,方能应付女真人下次南来,有太原,此次大战,才不致有切骨之失,至于钱物岁币,反倒不妨沿用武辽前例……”
“只可惜,此事并非我等说了算哪……”
“……是啊。此次大战,出力甚重者,为左右二相,为西军、种相公……我等主和一系,确是没什么事可做的。不过,到得此等时候,朝堂上下,力气是要往一块使了。唐某昨日曾找秦相议论,此次大战,右相府出力最多,他家中二子,绍和于太原据宗翰,绍谦于夏村退怨军,本是不世之功。可右相为求避嫌,似已有隐退之念……”
“……秦相一世豪杰,此时若能全身而退,不失为一场佳话啊……”
“……为国为民,虽千万人而吾往,国难当头,岂容其为一身谤誉而轻退。右相心中所想,唐某明白,当初为战和之念,我与他也曾多次起争执,但争执只为家国,绝非私怨。秦嗣源此次避嫌,却非家国幸事。道章贤弟,武瑞营不可轻易换将,太原不可失,这些事情,皆落在右相身上啊……”
“……唐兄既然如此说,燕某自与唐兄,同进同退……”
炭火燃烧中,低声的说话逐渐至于尾声,燕正起身告辞,唐恪便送他出来,外面的院落里,腊梅衬着白雪,景色清丽怡人。又互相话别后,燕正笑道:“今年雪大,事情也多,惟愿来年太平,也算瑞雪兆丰年了。”
“瑞雪兆丰年,希望如此。”唐恪也拱手笑笑。
他送了燕正出门,再折回来,厅堂外的屋檐下,已有另一位老人端着茶杯在看雪了,这是他府中幕僚,大儒许向玄。
“同进同退,说来慷慨,燕道章这个人,是个没骨头的啊。”
“愿他将这些话,带给蔡太师吧……”
朝堂之中,燕正风评甚好,一方面性格耿直,另一方面素来也与唐恪这些才德兼备的大家来往,但实际上他却是蔡京的棋子。平日里倾向于主和派,关键时刻,无非就是个传话人罢了。
“方才,耿大人他们派人传话过来,国公爷那边,也有些支支吾吾,这次的事情,看来他是不愿出头了……”
“收复燕云,功成身退,楚国公已有身前身后名,不出头也是正理。”
两人聊了几句,又是一阵沉默,房内炭火爆起一个火星来,屋外雪凉得渗人。唐恪将这雪景看了片刻,叹了口气。
“冬天还未过呢……”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白气。
“惊蛰就到了……”
薛长功身上缠着绷带,坐在椅子上,上首过来的,是军中来看望他的两名上司,一名胡堂,一名沈傕的,皆是捧日军中高层。已经说了一会儿话。
“……如今。女真人战线已退,城内戍防之事,已可稍作休憩。薛兄弟所在位置虽然紧要,但此时可放心修养,不至于误事。”
“……只需和谈结束,大伙儿总算可以松一口气。薛兄弟此次必居首功,可是场泼天的富贵啊。到时候,薛兄弟家中这些,可就都得换换喽。”
“寒家小户,都仗着诸位上官和兄弟抬爱,送来的东西,此时还未点算清楚呢。一场大战,兄弟们尸骨未寒,想起此事。薛某心中过意不去。”薛长功有些虚弱地笑了笑。
胡堂摆了摆手:“哎,话不是这样说,我辈武人,功名自刀上取,裤腰带上系着人头。地下的兄弟没有福分,侥幸活着的,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的乐子。都得将它享受了。这话那帮读书人听了得骂我了,可军中就是这样。薛兄弟惦记手下弟兄,是好事,可是该享受的,你一分都别落。这样啊,兄弟们也才好跟着你玩命。”
沈傕笑道:“此次若能活着,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到时候,薛兄弟,矾楼你得请,兄弟也一定到。哈哈……”
他们说的自是正理,薛长功笑了笑,点头称是:“……只是,城外情况,如今究竟怎样了?我卧床几日,听人说的些零零碎碎……和谈终究不可全信,若我等士气弱了,女真人再来,可是滔天大祸了……另外,听说小种相公出了事,也不知道具体怎样……”
“西军是爷们,跟咱们城外的那些人不同。”胡堂摇了摇头,“五丈岭最后一战,小种相公身受重伤,亲率将士冲击宗望,最后枭首被杀,他手下不少骑兵亲卫,本可逃离,然而为了救回小种相公尸身,连续五次冲阵,最后一次,仅余三十余人,全都身负重伤,人马皆红,终至全军覆没……老种相公也是硬气,军中据闻,小种相公挥军而来,曾派人请京城出兵袭扰,后来大败,也曾让亲兵求援,亲兵进得城来,老种相公便将他们扣下了……如今女真大营那边,小种相公连同数百冲阵之人的头颅,皆被悬于帐外,城外和谈,此事为其中一项……”
“听有人说,小种相公奋战直至战死,犹然相信老种相公会领兵来救,战阵之上,数次以此言鼓舞士气。可直到最后,京内五军未动。”沈傕低声道,“也有说法,小种相公对阵宗望后不及逃走,便已知晓此事结果,只是说些假话,骗骗众人而已……”
沈傕顿了顿:“小种相公死后,武瑞营挥军而来,再之后,武胜武威等几支军队都已过来,陈彦殊、方炼、林鹤棠等人麾下十余万人推进……其实,若无西军一击,这和谈,怕也不会如此之快的……”
守城近一月,悲壮的事情,也早已见过许多,但此时说起这事,房间里依旧有些沉默。过得片刻,薛长功因为伤势咳嗽了几声。胡堂笑了笑。
“说起军功来,夏村那帮人打退了郭药师,如今又在城外与女真对峙,若是论功行赏,说不定是他们功劳最大。”
沈傕压低了声音:“国朝治军素来以文臣为首,我等在军中,所受掣肘数不胜数,到头来,大伙儿打不过了,说是将士无能,我等武将,有口莫辩。秦绍谦……他是右相之子,行事自然不受束缚,故能大败怨军。这是好事,但……唉,总之,能胜总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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