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4节
“喂……咕噜噜咕噜噜……”
“别……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据说很多水性好的见义勇为者都是被慌张的溺水者连累而同归于尽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毅才在几十米外河岸边的阶梯上拖着那女人爬了上来,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趴在岸边吐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然后去看被救的女人,女子已经喝饱了水晕过去,没了动静。
“喂!”宁毅在那女人的脸上拍了好几下,那女人长发如水藻,看来凄凉无比,没有反应。
“三藕浮碧池……你住在秦淮河边不会水啊你……”宁毅有些无奈地叹了几口气,随后将女子的身体摆平,开始按照以前学过的步骤做急救。
就算对方是女人,这急救也未必是什么美差,又不是什么泳装美女,此时这女人身上皱巴巴的,看一头乱发就像是传说中溺毙的水鬼一般,狼狈不堪。宁毅心中焦急,做了连续做了几次胸外按压,让她吐出好些水,然后去拍她的脸,发现仍旧没反应,捏住对方的双颊做起人工呼吸来。
做了好一阵,那女子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宁毅正要俯下身去,脸上啪的一巴掌响起来,晨风中这耳光清脆无比。那女子带着哭腔,嗓音凄凉:“登徒子,你……咳……你干什么……”抱住胸口拼命后退,她此时全身衣裙贴在肢体上,修长的双腿在地上蹬着,凄凉单薄,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感觉。
如果这时有其他行人路过,说不定得因为这一幕将宁毅给打上一顿。
“就知道是这样……”宁毅偏着头好一阵,垮下肩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后坐到后方的路面上。两人在河边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宁毅抬了抬手:“没事了吧?”
女子瞪着他,不说话。
“没事就行了。”自顾自地做了回答,用力从地上爬起来,宁毅撇撇嘴,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去,凉风吹来,真是好冷。
后方,那女子也是缩着身子坐在那儿,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逐渐在了道路的那头……
那女人真可怜,丢了母鸡又折刀,一边浑身湿透地往回走,宁毅一边幸灾乐祸地想着。这种情况下吹冷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过,想到别人更可怜,他的痛苦就稍稍减弱了一些。
对于小事,他一向有自己豁达的方式,既然事情无法改变,也就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暂时让自己开心一些了。
第六章 秦老
按照宁毅之前的计划,原本是打算在外面跑一圈之后直接去豫山书院的,此时已然全身湿透,便只好折回去换衣服。这时已经是农历八月上旬,浑身湿透之后要一路回家感觉并不好受,身体的素质也不见得提升了多少,估计明天就得感冒,好在走出不远,倒是遇上了认识的人,那是见过了几面的秦老家的小妾。
宁毅出门锻炼,选择的自然不会是通往闹市的方向,他最为熟悉的,当然也是常常过来与秦老下棋的这片街道。秦老的小妾名为芸娘,三十多岁,早年也是风尘女子,不过并无烟视媚行之像,宁毅几次见到也是她给秦老送去午饭,容止端庄大方,交谈之中还能跟秦老说几句诗文。这时候在路上遇见,那芸娘一身素衣荆钗的农妇打扮,手上提了一只藤篮,里面是些刚刚在附近地里摘下的新鲜蔬果,看见宁毅,一脸讶然。
稍稍打过招呼之后,芸娘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宁毅指指不远处的秦淮河:“掉河里了。”那芸娘微微笑笑,随后倒也不再多问,只是让宁毅随她往一旁的宅子过去:“秋日风大,公子就这样走回去,明日怕是要染了风寒了,宁公子既是老爷好友,勿要客气。老爷此时也在家……哦,昨日还说起公子这几日未去下棋呢。”
宁毅与那秦老在附近的街道上下棋,只知道对方住在这边,但具体在哪却还没有来过。这时候随芸娘进门,便在客厅见到了正拿着一卷古简在看的老人。他此时的神态严肃认真,甚至隐隐透着一股权威般的威严,与在河边摆棋摊时的神态颇有不同,见有人进来,抬头眯着眼睛看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似是有些哑然失笑的样子,芸娘笑着走过去,还没说话,他便点了点头,毕竟眼下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的确是一目了然。
“让小虹准备热水,芸娘,你去将大郎的衣服拿一套出来……哈哈,立恒小友,你这却是怎么回事?”
正事安排完,老人方才大笑起来,笑声之中有着如下棋时得了妙手一般的幸灾乐祸,事实上这些时日下棋,也算得上熟稔了,平日里老人常常不客气地叫他立恒小子,大抵是见他狼狈,才笑着称小友,表情却也是颇为开心。宁毅便也无奈地苦笑着,摊了摊手,毕竟对方小妾在场,他也不可能随意地说:“你这老头幸灾乐祸。”
与江宁城里称得上占地广阔的苏家大院相比,秦家的宅子不算大,富贵程度自然也比不上,但也能算是不错的富裕家庭了,前前后后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人感觉充实,充满书香气与生活气的宅子,有一种让人觉得踏实的底蕴。虽然早晨芸娘是亲自出去摘取蔬果,但其实这个家里也有几名丫鬟与下人,养得起好几名仆人的家庭,在经济上总归还是不错的。
秦老的原配是个相当平易与和气的妇人,以前是农妇出身,但并没有普通农妇那种小气或刻薄的性格,如今五十多岁的年纪,平日里操持这个家,侍弄些瓜果,方才宁毅见到芸娘摘取瓜果出来的那个废园,便是由秦夫人领着家里人亲手开垦出来,秦老本人大概也是动过手的。或许也是这样的性情,才能将这个家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秦夫人与芸娘的感情也好,这样的夫妻三人,大概算得上一夫多妻制之下的模范家庭了。
待到宁毅洗过热水澡,换上新衣服出来,秦夫人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扮,甚是喜欢:“老爷,宁公子穿上这身衣衫,倒是与大郎有几分相似。”宁毅看看那衣服,的确是年轻人的样式,布料也新,想来是秦老儿子的衣服。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听夫人这样说,秦老点点头,随后才问起宁毅为何坠河,宁毅将之前发生的倒霉事情说出来,老人又是一番大笑。
“你这小子,污人清白,真是可恶。”
“这话就太倒打一耙了啊……”
“哈哈……不过……倒打一耙?这句可有什么典故么?”
“……”跟有学问的人说话也不好,有事没事问典故,下棋的时候宁毅倒是笑着解释一番,这时只道:“说来话长。”不一会儿,那秦夫人准备好了早餐,与芸娘一同招呼着秦老与宁毅过去,席间聊起宁毅在豫山书院最初的这几天课程感受,在秦老来说,宁毅在教书上纯属菜鸟,自然免不了笑骂几句宁毅误人子弟,随后又聊到中秋节的事情上去。
“濮园诗会么……濮家那六船连舫,有趣倒还是蛮有趣的,不过前去之人大抵倒是无甚诗才,若说令众多才子趋之若鹜的,终究还是潘家的止水诗会……”
“喔,才子……很有才的那种么?”
“哈哈,大才小才到底怎么看,那可难说得紧了,诗才总是有些的,每年中秋诗会,止水书院那边总归有几首好诗词出来。潘家三代翰林,若是身有才学欲求闻达的,也总是愿意走走那边的门路……”
秦淮中秋夜,才子斗文佳人斗唱,大大小小的诗会也有许多,往往各个诗会之间也有些隐形的比斗,那个诗会当中出了好的诗作,另一个诗会又出了更好的,往往在这一夜被炒得沸沸扬扬,并且在之后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里传为佳话。这其中自然也有各个商户、甚至官府之类幕后推手的炒作之功,但无论如何,秦淮河的名声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被烘托起来的。
濮园诗会与止水诗会算是这一晚影响最大的几个诗会之一,濮园诗会虽称濮园,实际上是由六艘大船连成一艘,一整晚在秦淮河上漂流,饮酒吟诗看烟花以及河流两旁的灯火,船上也会有各种表演。
濮家本是富商,但商人地位低下,有钱之后想要往文人的方向靠,可惜这样的事情不会是几年或者十几年就能办到的事情,他家族甚大,这几年倒也出过几个有些才华的文人,比苏家稍好些,只是如今在世人眼中仍旧算不得什么书香门第,濮园诗会在秦淮河上以盛大、奢华、热闹著称,但前去参加的也多半是与濮家类似的有商贾背景或联系的人,例如薛进例如苏檀儿,凑凑热闹,若有自诩文人的作作诗,另一半则是用来拉关系谈生意,诗作质量良莠不齐,它是最奢华的诗会,但与最顶端的几个诗会在文气上却是没法比的。
止水诗会则是秦淮一带真正顶尖的才子聚会,主办诗会的潘家是真正的书香世家,三代翰林,这一代潘明臣作为翰林学士的同时也兼礼部侍郎,他家开的诗会,向来为众多有心求取功名的学子趋之若鹜,当然,真想要获得参加诗会的资格,本身也得有一定的才学或者足够的关系背景才行,除了一些早有名声的才子能获得邀请,每年中秋节前,也有不少才子到潘府投送名帖,送上自己的诗作以求能获得青睐的。而在这之外,许多的青楼名妓也都以受邀参加止水诗会为荣,这与濮园诗会每年砸下重金请人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既然准备了要去参加,立恒小友可有准备什么诗作么,潘家那边也有几个棋友,你若有意,倒可以去要张请柬来。”
秦老说完,望着桌子对面的宁毅,宁毅倒是笑着摇了摇头:“不懂诗词,纯粹去濮园看看热闹。”
他拒绝得轻描淡写,秦老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吃完早餐,外间日头已高,宁毅也得告辞去往豫山书院了,待送他到门口目送他远去之后,芸娘才在秦老身边笑着问道:“老爷,这宁公子莫非真不懂诗词?”
“小芸儿你说呢?”
芸娘眨眨眼睛:“骗人的?”
“呵呵,他到底会不会,我可也是弄不明白,若是最初那几日他这般说出来,我倒是信的。现在嘛,那就难说了。”秦老摇头笑了笑,“我这一生阅人甚多,或沽名钓誉或真有才学的年轻人也都有见识过,真有学问的,有的依孔孟之道平和中正,谦和有礼,或也有剑走偏锋的狂生,行事张扬,风流不羁,但倒也真有才华,每每让人惊艳不已。可不管怎样说来,这些也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但只有这宁家小子,着实让人看不懂他的想法。”
“初时与他下棋,觉得他剑走偏锋,每有咄咄逼人之举,但总也能引人思考,只以为是个性格张扬、才思敏捷的少年人,说起话来倒也是不涉太多。可下得久了,才发现他的棋路可正可奇,竟是完全不被规条所束缚,闲聊一段时间,也觉得这宁家小子虽然说话随意,但内里却是平和冲淡,偶有发人深省的说法,听来新奇,其实却也不离大道。”
“记得前几日说起他要去学堂教书,他随口提过几句,教书不是教人如何去做,应该是教人为何去做,古圣先贤著书立说,最主要的也只是说这人情世故、天地人心运行的至理,明白这些东西之后再知道该如何去做,那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他当时说得随意,若在那些浅薄之人听来,怕是要扣他一个狂生的帽子,不过……道理,的确就是这个道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能回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那才是读懂了书。嗯,他这话勿要多传,否则怕是要给人带来点麻烦。”
“妾身知道的。”
“相交时日尚短,真要下太高的结论倒也还早,不过下棋之时他也说过几句应景的诗句,那诗句甚好,我之前却从未听过,若只论诗词,说他这人不懂,呵,我倒是不信的。”
秦老转身往回走,芸娘跟上去:“那宁公子为何要一直韬光养晦呢,不论如何……”
“因此是看不懂啊,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白的。”说起这个,秦老微微皱眉,随后又摇了摇头,轻声叹息,“如小芸你说的这样,有的年轻人,纵然身有才学,或可韬光养晦,或可刻意藏拙,能耐得住寂寞,忍一时诱惑。这也都是希望将来能有更多的成绩,有朝一日鱼跃龙门飞黄腾达,可是啊,任何这类的人物,他们都不可能在成名立业之前选择入赘一商贾之家为婿。古往今来,为一赘婿者,能建功立业的有几人?唉,他若真有大才,就真的是可惜了……”
提及这个,秦老仍旧觉得有些惋惜,男人有功名利禄的心思或者说有野心才是正常的,以这些日子的接触来看,哪怕这宁毅有一点野心,他也不至于入赘到商贾之家。这时候民智未开,未接受教育的人与读过书受过教育的士人的区别是非常容易就能看出来的。先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单说有这种谈吐气度的人,随便干点什么都不至于饿死,又何必跑去入赘?
第七章 豫山书院
就在秦老认为他多半有几分才干,为着他这种入赘商贾之家的人穷志短的行为感到惋惜的时候,宁毅已经迎着清晨的日光进入豫山书院,为着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陪一帮孩子学《论语》而开始做准备了。
豫山书院并没有开在一个叫豫山的地方,这是苏家私办的学堂,当然也会收稍有点关系的外人,但学堂并不算大,主要是过来学的人不多,而豫山,则是苏氏老家的一座山名。
豫山书院开在距离苏氏大宅不远的一条街道上,不是商铺密集的街道,因此环境还算清幽,灰瓦白墙的围起来,一小片竹林,请某个大儒书写的“豫山书院”的牌子挂起来,还是有几分书香氛围的。
书院目前一共四十九名学员,老师七名,其中包括书院的山长苏崇华,就比例而言师资力量可谓雄厚,苏崇华本身就是苏家人,早年中过举人,当过几年官,可惜无甚建树,甚至有传言说他犯过事,另外也有两位是高薪聘请的有过为官经验的老者。除了老师跟学生,此外还有厨娘、杂役之类的下人数名。
苏家对这书院是花了大功夫的,可惜或者是这些老师都不甚靠谱,或者是这帮学生恰巧都资质愚钝,书院一直没出什么成绩,之前培养出来的一些学生在发觉科举无望之后大抵都进入了苏家的商铺任职,因此这书院的性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技术学院。若是家中真存了让孩子走科举当官这条路的,那么他们多半会让孩子在十二岁之前转去更好的学院。
宁毅在这里已经任教三天,苏崇华对他不错,并不会因为他是入赘身份而刁难他什么的,在社会上打拼许久都已经是成了精的人没必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考虑到宁毅其实没什么才学——大家都这样说——因此让他执教的是刚刚启蒙不久的十多个孩子,这群孩子一共十六名,年龄在六岁到十二岁之间,其中甚至还有两名梳着辫子的小姑娘,都是苏家的亲戚,让她们识些字。之前的老师教完孝经,开始教论语,宁毅每天固定教导他们一个上午,下午宽松一点,礼、乐、射、御、算学之类的,主要是算学,其余全看老师的心情和能力。
如果在更好更正规的学校,这些东西会更规范一些,也会更加细化,但豫山书院显然没这个条件。就宁毅来说,教授论语其实相当简单,他固然没办法将论语背一遍或是说出某一句大概在什么地方,但如果只要求会读以及做出简单解释,那就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情,任何一个受过高中教育的现代人花点时间或许都能给《论语》做一番似是而非的解释,当然,是用白话文。
尽管在古代,真正的大儒研究四书五经还是相当深刻的,要高深的就特别高深,或许一个名妓写的古文都能让现代教授汗颜。不过,大多数读书人没有机会接受太过高深的教育,他们或许看完论语之后连一本孟子都找不到,但教师的最低标准很简单,说白了,能教人识字就行,宁毅的前任就是这样的,他教一帮孩子摇头晃脑地读,兴之所至,会对文中的意思做一番最基本的讲解,没过一段时间,要求学生严格背诵或是默写一段,这就是考试,考不出来的,打手板。
事情很简单嘛!宁毅并不打算修改太多,前面一个时辰,他让一帮学生摇头晃脑地诵读论语——其实读书一直不停地读上两个小时让宁毅觉得很痛苦,不过反正这帮孩子都习惯了,接下来两个小时,宁毅用前半段开始讲解一篇的内容,然后旁征博引随口乱侃,说点故事,说点实事,也算是给这帮孩子放松一下。
这帮孩子很好教。虽然仅是区区三天的时间,宁毅已经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课堂上那股惟师惟上的感觉,眼下的这帮孩子毫无个性可言,不耍个性的孩子最可爱了,他们珍惜读书的机会,不调皮不中二,出点小事你把人孩子屁股打肿人家也觉得理所当然的,简直是老师的天堂,宁毅教得非常舒心,不过区区三天,每天讲点经义讲点故事这帮孩子就满足得不得了,而讲述这些东西,宁毅甚至都不用准备教案什么的,随性而走就行。
这天开始讲解论语中有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一段,从财富的获得方法讲到为商之道,中间夹杂一些“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之类的说法与解释。宁毅上辈子是干这个的,不论古文,如果单纯要抒发一段感慨,足以拿到现代大学里去给博士生讲课。但眼前是一群不足十二岁的孩子,随口提几句他便不再多说,只是例举几个小例子打趣一番,随后说到濮园诗会的六船连舫,再又说到赤壁之战,开始给一帮孩子说起赤壁的故事。
这年头有关三国的故事主要还是陈寿的《三国志》,宁毅没读过,讲的是三国演义的套路,现代又经过各种文艺作品的润色,趣味性与YY度十足,从曹操八十万大军南下到周瑜打黄盖,连环船,草船借箭,一帮平日里就没听过多少故事的孩子满脸都是红扑扑的,兴奋不已,不时发言:“先生、先生,接下来呢……”说到一半这帮孩子才安静下来,因为山长苏崇华正走到课室旁边,背负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但即便是这样,也改变不了一帮孩子脸上那兴奋的神情。
宁毅既然已经说起来了,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分心,继续一路说下去,待到接近中午时方才说完火烧连环船,苏崇华就一直在外面站着听,也难以说清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表情。宁毅说完故事,在宣纸上写下比较喜欢的一首杜牧的《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教课没有黑板,写起东西来很不方便,宁毅如今对教师事业有几分热爱之心,一边写一边想自己应该“发明”块白板什么的,拿炭笔写写也比沙盘好用,他写完之后一帮学生忙着抄在纸上。走出门外,苏崇华迎了上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贤侄高才,对三国魏晋史竟有深入研究,方才那故事,想是取自陈寿的三国吧?”
若是秦老在这,说不得要把宁毅骂上几句,说他瞎掰胡诌,误人子弟之类的。实际上真正的三国志哪有这么精彩,譬如草船借箭一节,其实是孙权开了船出门转悠被箭射,船身的一边被射的箭太多,差点倾覆,于是孙权下令将船掉头,用另一边去承受箭矢,才让船身取得平衡扬长而去。宁毅只看过三国演义的电视剧什么的,苏崇华也没看过三国志,方才在后面将宁毅说的故事当说书来听的,听得过瘾,这时候过来赞他学识渊博,故事引人入胜。
不过,赞几句过后,却也旁敲侧击地提点一番,不要对这帮学生这般客气。如果宁毅此时已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学究,对方大抵不会说这些,只不过他眼下看起来只是二十出头,嘴上没几根毛,便需得对这帮孩子严厉一点,方显师道威严,显然对于宁毅上《论语》课却讲三国是不满意的,特别是讲得这么生动,俨然茶楼说书。宁毅点头受教,谦卑恭敬,转过头只当没听过。
随后苏崇华邀他在书院吃午饭。一般来说,普通的小门小户每日都是吃两顿,有的两顿都吃不起,不过苏家家底雄厚,还是多加了一顿午餐的,只是不正规,有时候也用糕点代替。宁毅婉拒掉对方的邀请,一路回家换了衣服,随后拿给小婵,预备洗净之后送还秦老,掉河里的事情却没跟她说,免得她大惊小怪找一堆药给自己吃。宁毅在书院上课这几天,小婵已经不是随时都跟着他了,上午空出来处理其它事情。
到得下午,便又去秦淮河边下棋。其实秦老也是个怪人,宁毅以前就觉得他多半当过官,今天早上去到对方家里,就更加笃定这一认知,那家中许多风格摆设不可能是普通人能有的,再加上谈吐与眼界,这样的人,居然每天跑到河边摆棋摊,倒也真是奇怪。
今天过来的时候,早已有另一名老者在这里与秦老下棋了,老者姓康,与秦老年龄相仿,家境殷实,老太爷做派,出门穿得金碧辉煌,带两名小厮两名丫鬟开道,这家伙样子严厉,嘴巴也比较刻薄,不过棋力甚高。每次见到宁毅批评他的棋路“简直下流”、“毫无君子之风”、“岂可这般死缠烂打”、“小辈可恶”,一转头,便将这棋路吸收过来,稍稍修改之后与秦老大战,其实秦老段数比他更高,将一种新思路吸收之后改得毫无烟火气。
宁毅来到这里也见过不少人,普通人、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孩子或是受过一些教育但仍旧思想僵化的人很多,要说迂腐也好敦厚也罢,眼界与思维方式的确没有现代人那般灵活,但是到得高层,却不比现代人差。例如秦老,口头不说什么,心里却是自然而然地在消化他觉得新奇的东西,思索其中的想法与原理,这姓康的老头则是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但真下起棋来仍是心狠手黑,万事不拘,当然,若非宁毅秦老这些人,或许也看不出他心狠的地方,他只是比秦老有差而已,比之普通人,仍旧是要高出许多的。
秦老与几名棋友最近时常研究宁毅的棋路,毕竟是突然看见这些新奇下法,还是有研究的价值的。宁毅对老人并没有多少谦让的想法,有时候不搭理康老的吹胡子瞪眼,有时候则与之说上几句:“你这老头说一套做一套,不是好人。”“这步棋你敢下下去,你下下去!下下去试试看!”平日里大抵没什么小辈敢跟这康老顶嘴的,两人在棋摊边小小的吵上一场,秦老在旁边笑上一阵,若是康老与之对局,他便说“立恒说得有道理啊”,若对手是宁毅,他便帮着一同声讨宁毅这手棋太不光明正大。
不过即便吵起来,彼此恶意倒是没什么的,康老最初的确是把宁毅当做无知小辈来训,随后便也明白过来这家伙的确是能作为对手的人,对方也是完全自然没把自己摆在小辈的位置上。不管怎么样,这康老过来之后总有一壶好茶带来,他让下人自己带了茶具、带茶叶、带水,丫鬟便在旁边茶摊的桌子上冲泡好。宁毅过去也不客气,自己拿了一杯,搬张凳子坐到棋盘边,片刻后喝一口茶:“喔,康老要输了。”
老头正在心中算棋,眉毛一挑:“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知道什么输赢,喝老夫的茶还敢说这种话……哼,老夫已有妙招……”
他举起手要落子,宁毅轻咳一声,老人的手立刻停住,狐疑地看了几眼又收回来。宁毅又喝一口茶:“这杯茶就值这么多了……嗯,这什么茶?”
“孤陋寡闻的小子,真是暴殄天物,紫笋有听过么?”
秦老也在那边品茶,这时笑道:“顾渚紫笋,好茶,只是此时当街烹煮,却是有些可惜了,早知他今日带此茶过来,这盘棋是该回家去下的。”
那康老却不在意,这时候终于想好一着,伸手落下棋子:“茶,就是用来喝的,大家棋兴正浓,又是志同道合,于是一同将这茶喝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茶只是死物,为取悦你我而生,你我觉得它可堪入口,它才有价值,何惜之有。”
“康老这话说起来蛮有气概的,像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老夫……”
“这位老夫,你输了。”
“呃……”
宁毅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站了起来,这时候秦淮河边风景怡人,他端着茶杯走开,后方秦老已经笑着落子,康老道:“岂可如此……”
“哈哈,原看明公你今日带来好茶,我本欲蒙混几手,偷放一局,可是这番话气概凛然,君子相交,正该如此,老朽倒也不愿矫情了,哈哈哈哈……”
康老对于自己又带茶来又输棋明显不满,但横竖输了,认还是认的,将宁毅叫过来大家将这局棋做了一次复盘,随后还是康老与秦老下。期间秦老说起宁毅早晨为救人掉河里还被打了一耳光的趣事,宁毅免不了被康老幸灾乐祸地嘲讽一番,之后听这两个老人说起最近北边又被辽人进犯的事情。
秋末的阳光还算明媚,但下午秦淮河上刮起风来,这局棋下完,时间也已经不早,大家各自回家。
由于这天下午吹了半个下午的风,第二天早上起来,宁毅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第八章 呼延雷锋
对于目前的这副身体,宁毅并没有多少自信,不过好歹锻炼了几个月,早晨起来头有点晕也属正常,推门吹吹风,脑袋也就清醒过来。
此时天还未亮,整个江宁城都笼罩在黑暗的天幕下,但毕竟已近黎明,从二楼望出去,包括苏家的宅邸在内,远远近近的城市中,也已经有了点点浮动的灯火。附近的院落间早起的下人们在走动着,隐约的说话声。更远处的地方,越过了院墙,沉浸在黑暗轮廓中的一条条街道,朦朦胧胧的房舍灯光。
对面的二层小楼中,暖黄的灯火透过窗棂透射出来,给院落中笼上一层温馨的颜色。三个小丫鬟素来就得早起,苏檀儿则时早时晚,不过今天早上看来已经起身,那边二楼的窗户里映出女子身影对镜梳妆的剪影,小丫头的身影前后忙碌。宁毅举步下楼时,娟儿正自廊道里走过往那边的小楼过去,微微屈膝行礼,轻声打招呼:“姑爷起来啦。”
“娟儿早。”
随后,楼下一个房间的窗户推开,也露出了正在里面忙碌的婵儿的脸:“姑爷你别下来啦,我端水上去。”
“呵,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苏家有大厨房,因此这两栋小楼里不会有供烹饪的单独厨房,但楼下的小房间里却有烧热水和洗漱的地方,因为冬天如果要洗澡,讲究一点的话都会在浴桶下生火,这浴室就不好设在楼上。小婵目前已经适应了宁毅早起锻炼的习惯,这时候打算端着热水上去,宁毅倒是已经下来了,他一个现代人,这些小节不拘,自己烧水也没什么,前几天清晨起床,跑下来等烧水的时候他无聊地蹲在灶边加柴,弄得小婵有些手足无措,吃饭的时候苏檀儿还委婉地说:“相公不要去做这些事。”小婵也如同做错事一般在旁边低着头,他倒只是笑笑,说不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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