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431节
在宗辅、宗弼大军攻破应天后,这座古城已惨遭屠戮犹如鬼城,宗泽去世后不久,汴梁也再度破了,黄河南北的义军失去统制,以各自的方式选择着抗争。中原各地,虽然反抗者不断的涌现,但女真人统治的区域仍然不断地扩大着。
更多的平民选择了南逃,在由北往南的主要路途上,每一座大城都渐渐的开始变得人满为患。这样的逃难潮与偶尔冬季爆发的饥荒不是一回事情,人数之多、规模之大,难以言喻。一两个城市消化不下,人们便继续往南而行,承平已久的江南等地,也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战争来袭的阴影与天地动荡的战栗。
扬州城,此时是建朔帝周雍的临时行在。俗话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此时的扬州城,乃是江南之地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名门汇聚、富商云集,青楼楚馆,比比皆是。唯一遗憾的是,扬州是文化之江南,而非地域之江南,它实际上,还位于长江北岸。
周雍离开应天时,原本想要渡江回江宁,然而身边的人力阻,道皇帝离了应天也就罢了,若是再渡长江。势必士气尽失,周雍虽嗤之以鼻,但最终拗不过这些阻拦,选了正位于长江北岸的扬州落脚。
这地方虽然不是早已熟悉的江宁。但对于周雍来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在江宁便是个闲散胡来的王爷,待到登基去了应天,皇帝的位子令他枯燥得要死,每日在后宫玩弄一下新的妃子。还得被城中人抗议,他下令杀了煽动民意的陈东与欧阳澈,来到扬州后,便再无人敢多说话,他也就能每日里尽情体会这座城市的青楼繁华了。
及至八月底,被推举上位的周雍每日里在行宫寻欢,又让宫外的小官进贡些民间女子,玩得不亦乐乎。对于政事,则大多交给了朝中有拥立之功的黄潜善、汪伯彦、秦桧等人,美其名曰无为而治。这天君武跑到宫中来闹。急吼吼地要回江宁,他红着眼睛赶跑了周雍身边的一众女子,周雍也颇为无奈,摒退左右,将儿子拉到一边诉苦。
“你想回江宁,朕当然知道,为父何尝不想回江宁。你如今是太子,朕是皇帝,当初过了江,如今要回去。谈何容易。这样,你帮为父想个主意,如何说服那些大臣……”
“父皇您只想回去避战!”君武红了眼睛,瞪着面前身着黄袍的父亲。“我要回去继续格物研究!应天没守住,我的东西都在江宁!那热气球我就要研究出来了,如今天下危亡,我没有时间可以等!而父皇你、你……你每日只知饮酒作乐,你可知外头已经成什么样子了?”
“朕哪有不知?朕想要御驾亲征,君武你觉得如何啊?”周雍的目光严肃起来。他胖墩墩的身子,穿一身龙袍,眯起眼睛来,竟隐约间颇有些威严之气,但下一刻,那威严就崩了,“但实际上打不过啊,君武你说朕只知避战,朕不避战,带人出去,立马被抓走!那些兵油子什么样,那些大臣怎么样,你以为为父不知道?可比起他们来,为父就懂打仗了?懂跟他们玩那些弯弯道道?”
“……”
“你爹我!在江宁的时候是拿锤子砸过人的脑袋,砸烂以后很吓人的,朕都不想再砸第二次。朝堂的事情,朕不懂,朕不插手,是为了有一天事情乱了,还可以拿起锤子砸烂他们的头!君武你自小聪明,你玩得过他们,你就去做嘛,为父帮你撑腰,你皇姐也帮你,你……你就懂怎么做?”
君武红着眼睛不说话,周雍拍拍他的肩膀,拉他到花园一侧的湖边坐下,皇帝胖墩墩的,坐下了像是一只熊,耷拉着双手。
“你爹从小,就是当个闲散的王爷,学堂的师父教,家里人指望,也就是个会吃喝玩乐的王爷。忽然有一天,说要当皇帝,这就当得好?我……朕不愿意插手什么事情,让他们去做,让君武你去做,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摊了摊手:“天下是什么样子,朕知道啊,女真人这么厉害,谁都挡不住,挡不住,武朝就要完了。君武,他们这样打过来,为父……也是很怕的。你要为父往前面去,为父又不懂领兵,万一两军交战,这帮大臣都跑了,朕都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跑。为父想啊,反正挡不住,我只能往后跑,他们追过来,为父就往南。我武朝现在是弱,可毕竟两百年底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真有英雄出来……总该有的吧。”
君武低下头:“外面已经人满为患了,我每日里赈灾放粮,看见他们,心里不舒服。女真人已经占了黄河一线,打不败他们,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打过来的。”
“嗯。”周雍点了点头。
“我心里急,我现在知道,当初秦爷爷他们在汴梁时,是个什么心情了……”
“嗯……”周雍又点了点头,“你那个师父,为了这个事情,连周喆都杀了……”
“他……”
“唉,为父只是想啊,为父也未必当得好这个皇帝,会不会就有一天,有个那样的人来,把为父也杀了。”周雍又拍拍儿子的肩膀,“君武啊,你若见到那样的人,你就先拉拢重用他。你从小聪明,你姐也是,我原本想,你们聪明又有何用呢,将来不也是个闲散王爷的命。本想叫你蠢一些,可后来想想,也就放任你们姐弟俩去了。这些年,为父未有管你。可是将来,你也许能当个好皇帝。朕登位之时,也就是这样想的。”
父子俩一直以来交流不多,此时听周雍说了这掏心掏肺的一番话,君武的怒气却是上不来了。过得片刻。周雍问道:“含微的病还好吧。”
君武摇了摇头:“尚不见好。”他迎娶的正室名叫李含微,江宁的望族之女,长得漂亮,人也知书达理,两人成亲之后,还算得上相敬如宾。只是随着君武一路上京,又匆匆回来扬州,这样的旅程令得女人就此病倒,到如今也不见好,君武的烦心。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此。
“女人如衣服,你不必太过伤心了。”
皇帝挥了挥手,说出句安慰的话来,却是分外混账。
有了这几番对话,君武已经没法在父亲这边说什么了。他一路出宫,回到府中时,一帮和尚、巫医等人正在府里咪咪哞哞地烧香点烛群魔乱舞,想起瘦得皮包骨头的妻子,君武便又愈发心烦,他便吩咐车驾再次出去。穿过了依旧显得繁华精致的扬州街道,秋风飒飒,路人匆匆,如此去到城墙边时。便开始能看到难民了。
登上城楼,城外密密麻麻的便都是难民。夕阳西下,城池与河山都显得壮丽,君武心中却是愈发的难受。
他这些时日以来,见到的事情已越来越多,如果说父亲接皇位时他还曾意气风发。如今许多的想法便都已被打破。一如父皇所说,那些大臣、军队是个什么样子,他都清楚。然而,即便自己来,也不见得比这些人做得更好。
自己毕竟只是个才刚刚见到这片天地的年轻人,如果傻一点,或许可以意气风发地瞎指挥,正是因为多少看得懂,才知道真正把事情接到手上,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有多么的复杂。他可以支持岳飞等将领去练兵,然而若再进一步,就要触及整个庞大的体系,做一件事,或许就要搞砸三四件。自己即便是太子,也不敢乱来。
几年前秦爷爷与老师他们在汴梁,遇上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事情。这看似平安的城池,实已摇摇欲坠。天要倾地要崩了,这片大地,就像是躺在床上皮包骨头的妻子,欲挽天倾而无力,眼看着厄运的到来。他站在这城头,陡然间掉下了眼泪。
不久之后,女真人便攻破了徐州这道通往扬州的最后防线,朝扬州方向碾杀过来。
而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西北方向,华夏军与女真西路军的对阵,还在激烈地进行。
范弘济骑着马,奔行在崎岖的山道上,虽然风尘仆仆,但身上的使臣官服,还未有太过凌乱。
在华夏军与女真人开战以后,这是他最后一次代表金国出使小苍河。
虽然战争已经打响,但强者的谦卑,并不丢人。当然,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华夏军的出手,确实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强悍。
时间回到八月二十五这天的晚上,华夏黑旗军与完颜娄室亲率的女真精骑展开了对阵,在上万女真骑兵的正面冲击下,同样数目的黑旗步兵被淹没下去,然而,他们未曾被正面推垮。大量的军阵在强烈的对冲中依然保持了阵型,一部分的防御阵型被推开了,然而在片刻之后,黑旗军的士兵在呐喊与厮杀中开始往旁边的同伴靠拢,以营、连为建制,再度组成坚固的防御阵。
当炮声开始陆续响起时,防御的阵型甚至开始推进,主动的切割和挤压女真骑兵的前进路线。而女真人或者说是完颜娄室对战场的敏锐在此时展露了出来,三支骑兵分队几乎是贴着黑旗军的军列,将他们作为背景,直冲拥有大炮的黑旗中阵,中阵在秦绍谦的指挥下结阵做出了顽强的抵抗,薄弱之处一度被女真骑兵凿开,但终于还是被补了上去。
一击未能得手的女真骑兵开始迅速地冲凿,脱离战场,在完颜娄室的指挥下,战场东侧一度出现激烈到极点的厮杀,犹如两个巨大石碾的碰撞,然而在炮兵推进至此前,完颜娄室也已将冲阵的女真骑兵尽量拧成一股,在保持巨大箭矢威慑力的情况下脱离战场,随后环绕战场抛洒箭雨,逼退韩敬后,朝着延州城的北面冲杀过去。
这仅仅是一轮的厮杀,其对冲之凶险激烈、战斗的强度,大到令人咋舌。在短短的时间里,黑旗军表现出来的,是巅峰水准的阵型协作能力,而女真一方则是表现出了完颜娄室对战场的高度敏锐以及对骑兵的驾驭能力,在即将陷入泥潭之时,迅速地收拢大队,一面压制黑旗军,一面命令全军在冲杀中撤出黏着区。黑旗军的炮阵在对付这些看似松散实则目标一致的骑兵时,甚至没有能造成大规模的伤亡至少,那伤亡比之对冲厮杀时的死人是要少得多的。
真正对女真骑兵造成影响的,首先自然是正面的冲突,其次则是军队中在流水线支持下大规模装备的强弩,当黑旗军开始守住阵型,近距离以弩弓对骑兵发动射击,其战果绝对是令完颜娄室感到肉疼的。
而在这持续时间不久的、激烈的碰撞之后,原本摆出了一战便要覆灭黑旗军姿态的女真骑兵未有丝毫恋战,径直冲向延州城。此时,在延州城西北面,完颜娄室安排的早已撤离的步兵、辎重兵所组成的军阵,已经开始趁乱攻城。
不久之后,红提率领的军队也到了,五千人投入战场,截杀女真步兵后路。完颜娄室的骑兵赶到后,与红提的军队展开厮杀,掩护步兵逃离,韩敬率领的骑兵衔尾追杀,不多久,华夏军大队也追逐过来,与红提军队汇合。
汇合了步兵的女真精骑无法快速撤离,华夏军的追赶则一步不慢,这个夜里,持续大半晚的追逐和撕咬就此展开了。在长达三十余里的崎岖路程上,双方以强行军的形式不断追逃,女真人的骑队不断散出,籍着速度对华夏军进行骚扰,而华夏军的列阵效率令人咋舌,骑兵突出,试图以任何形式将女真人的骑兵或步兵拉入鏖战的泥沼。
在这样的黑夜中行军、作战,双方皆有意外发生。完颜娄室的用兵天马行空,偶尔会以数支骑兵远距离撕扯黑旗军的队伍,对这边一点点的造成伤亡,但黑旗军的咄咄逼人与步骑的配合同样会令得女真一方出现左支右拙的情况,几次小规模的对杀,皆令女真人留下十数乃是数十尸体。
如此追逐大半晚,双方疲惫不堪,在延州西北一处黄果岭间相距两三里的地方扎下工事休息。到得第二天上午,还未睡好,便见黑旗军又将炮阵推向前方,女真人列阵起来时,黑旗军的队伍,已再度推过来了。完颜娄室指挥大军绕行,随后又以大规模的骑兵与对方打过了一仗。
此后两日,彼此之间转进摩擦,冲突不断,一个拥有的是惊人的纪律和协作能力,另一个则拥有对战场的敏锐掌控与几臻化境的用兵指挥能力。两支部队便在这片土地上疯狂地碰撞着,犹如重锤与铁毡,彼此都凶残地想要将对方一口吞下。
面对着几乎是天下第一的军队,天下第一的将领,黑旗军的应对凶悍至此。这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过的事情。
回想起几次出使小苍河的经历,范弘济也从不曾想到过这一点,毕竟,那是完颜娄室。
快要到达小苍河的时候,天空之中,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未完待续。)
第七零八章 凛锋(二)
秋雨哗啦啦的下,拍落山间的黄叶枯草,卷入溪流河水当中,汇成冬日到来前最后的激流。
从半山腰上朝下方望去,小苍河在这片秋雨里显得平静,零次栉比但多少显得有些单调的房屋,笔直与整齐的街道,行走在街道间的路人,空荡无人的练兵场。山水注入河中,大雨在水库的水面上泛起涟漪。范弘济看着这一切,想起在进山的口子那大坝一侧轰鸣如雷响的放水声,热闹而又单调。
这次的出使,难有什么好结果。
在进山的时候,他便已知道,原本被安排在小苍河附近的女真细作,已经被小苍河的人一个不留的悉数清理了。这些女真细作在事先虽可能未料到这点,但能够一个不留地将所有细作清理掉,足以证明小苍河为此事所做的诸多准备。
范弘济在小苍河士兵安排的房间里洗漱完毕、整理好衣冠,随后在士兵的引导下撑了伞,沿山路上行而去。天空昏暗,大雨之中时有风来,临近半山腰时,亮着暖黄灯火的小院已经能看到了。名叫宁毅的书生在屋檐下与妻儿说话,看见范弘济,他站了起来,那妻子笑笑地说了些什么,拉着孩子转身回房。宁毅看着他,摊了摊手:“范使者,请进。”
这一次的见面,与先前的哪一次都不同。
虽然宁毅还是带着微笑,但范弘济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正在下雨的空气中气氛的变化,对面的笑容里,少了很多东西,变得更为深邃复杂。在先前数次的来往和谈判中,范弘济都能在对方看似平静从容的态度中感受到的那些企图和目的、隐约的迫切,到这一刻。已经完全消失了。
范弘济不是谈判场上的生手,正是因为对方态度中那些隐隐约约蕴含的东西,让他感觉这场谈判仍旧存在着突破口,他也深信自己能够将这突破口找到,但直到此刻,他心底才有“果然如此”的心境陡然沉了下来。
他站在雨里。不再进去,只是抱拳行礼:“若是可能,还希望宁先生可以将原本安排在谷外的女真弟兄还回来,如此一来,事情或还有转圜。”
宁毅站在屋檐下看着他,背负双手,然后摇了摇头:“范使者想多了,这一次,我们没有特地留下人头。”
目光朝远处转了转。宁毅直接转身往房间里走去,范弘济微微愣了愣,片刻后,也只能跟随着过去。还是那个书房,范弘济环顾了几眼:“往日里我每次过来,宁先生都很忙,如今看来倒是清闲了些。只是,我估计您也清闲不久了。”
“请坐。偷得浮生半日闲。人生本就该忙忙碌碌,何必计较那么多。”宁毅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写字。“既然范使者你来了,我趁着清闲,写副字给你。”
“宁先生打败西夏,据说写了副字给西夏王,叫‘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西夏王深以为耻,据说每日挂在书房,以为激励。宁先生莫非也要写副气人的字,让范某带回去?气一气我金国朝堂的诸位大人?”
“绝非如此,范使者想多了。”
宁毅笑了笑。范弘济坐在椅子上,看着写字的宁毅:“普天之下,难有能以对等兵力将娄室大帅正面逼退之人。延州一战,你们打得很好。”
“华夏军的阵型配合,将士军心,表现得还不错。”宁毅理了理毛笔,“完颜大帅的用兵能力出神入化,也令人佩服。接下来,就看谁会死在这片古原上吧。”
“华夏军非得做到这等程度?”范弘济蹙了蹙眉,盯着宁毅,“范某一直以来,自认对宁先生,对小苍河的诸位还不错。几次为小苍河奔走,谷神大人、时院主等人也已改变了主意,不是不能与小苍河诸位共享这天下。宁先生该知道,这是一条绝路。”
“嗯,多半如此。”宁毅点了点头。
“那是为何?”范弘济看着他,“既然宁先生已不打算再与范某绕圈子、装糊涂,那不管宁先生是否要杀了范某,在此之前,何不跟范某说个清楚,范某就是死,也好死个明白。”
宁毅沉默了片刻:“因为啊,你们不打算做生意。”
“岂非一直在谈?”
“华夏之人,不投外邦,这个谈不拢,怎么谈啊?”
范弘济笑了起来,霍然起身:“天下大势,便是如此,宁先生可以派人出去看看!黄河以北,我金国已占大势。此次南下,这大片江山我金国都是要的。据范某所知,宁先生也曾说过,三年之内,我金国将占长江以北!宁先生并非不智之人,莫非想要与这大势作对?”
他顿了顿:“然则,宁先生也该知道,此占非彼占,对这天下,我金国自然难以一口吞下,适逢乱世,枭雄并起乃理所当然之事。我方在这天下已占大势,所要者,首先不过是堂堂名分,如田虎、折家众人归顺我方,只要口头上愿意服软,我方并未有丝毫为难!宁先生,范某斗胆,请您想想,若然长江以北不,哪怕黄河以北全都归顺我大金,您是大金上头的人,小苍河再厉害,您连个软都不服,我大金真的有丝毫可能让您留下吗?”
“大丈夫能屈能伸,真要成大事,有时候便不得不承认,形势比人强。宁先生,出使之初,范某对小苍河多有不了解的地方,但这次,却是真心诚意想要促成此事,此乃北地山河,如今宗辅王子已下应天,正攻徐州,宗翰元帅破汴梁,黄河以北,谁也撑不住的!您只要点头,表示愿意归顺,其余的,都好商量,几年之内,我金国不会管束于你,几年之后,未必我俩不会成为朋友。给您自己一条路,也给这山谷中的众人。谷外的英雄一条路。”
范弘济语气诚恳,此时再顿了顿:“宁先生可能不曾了解,娄室元帅最敬英雄,华夏军在延州城外能将他逼退,打个平手,他对华夏军。也必然只有看重,绝不会嫉恨。这一战之后,这个天下除我金国外,您是最强的,黄河以北,您最有可能起来。宁先生,给我一个台阶,给谷神大人、时院主一个台阶,给宗翰元帅一个台阶。再往前走。真的没有路了。范某肺腑之言,都在这里了。”
他伸出一只手,偏头看着宁毅,确实诚恳已极。宁毅望着他,搁下了笔。
“……说有一个人,叫做刘谌,三国时刘禅的儿子。”范弘济诚恳的目光中,宁毅缓缓开口。“他留下的事情不多,景耀六年。邓艾率兵打到成都,刘禅决定投降,刘谌力阻。刘禅投降之后,刘谌来到昭烈庙里痛哭后自杀了。”
他语气平淡,也没有多少抑扬顿挫,微笑着说完这番话后。房间里沉默了下来。过得片刻,范弘济眯起了眼睛:“宁先生说这个,莫非就真的想要……”
“不可以吗?”
“我以为宁先生是个聪明人……您可以为其它原因,至少,不会为了这个……”
“聪明人……”宁毅笑着。喃喃念了一遍,“聪明人又如何呢?女真南下,黄河以北确实都沦陷了,然而视死如归者,范使者莫非就真的没有见过?一个两个,哪一天都有。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商量,但总有些是底线,范使者来的第一天,我便已经说过了,华夏之人,不投外邦。你们金国确实厉害,一路杀下去,难有能阻挡的,但底线就是底线,即便长江以北全都给你们占了,所有人都归附了,小苍河不归附,也仍是底线。范使者,我也很想跟你们做朋友,但您看,做不成了,我也只好送给你们谷神大人一幅字,听说他很喜欢汉学可惜,墨还未干。”
范弘济没有看字,只是看着他,过得片刻,又偏了偏头。他目光望向窗外的阴雨,又斟酌了许久,才终于,极为艰难地点头。
“我明白了……”他有些干涩地说了一句,“我在外头打听过宁先生的名号,武朝这边,称你为心魔,我原以为你就是机智百出之辈,然而看着华夏军在战场上的风格,根本不是。我原有疑惑,如今才知道,乃是世人谬传,宁先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该是如此,否则,你也不至于杀了武朝国君,弄到这副田地了。”
宁毅笑了笑:“范使者又误会了,战场嘛,正面打得过,阴谋诡计才有用的余地,若是正面连打的可能性都没有,用阴谋诡计,也是徒惹人笑罢了。武朝军队,用阴谋诡计者太多,我怕这病未断根,反倒不太敢用。”
房间里便又沉默下来,范弘济目光随意地扫过了桌上的字,看到某处时,目光陡然凝了凝,片刻后抬起头来,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宁先生,小苍河里,不会再有活人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你在这里的家人,都不可能活下去了,无论是娄室元帅还是其他人来,这里的人都会死,你的这个小地方,会变成一个万人坑,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范弘济大步走出院落时,整个山谷之中秋雨不歇,延延绵绵地落向天际。他走回暂居的客房,将宁毅写的字摊开,又看了一遍,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脑中响起的,是宁毅最后的说话。
“不,范使者,我们可以打赌,这里一定不会变成万人坑。这里会是十万人坑,百万人坑。”
诗拿去,人来吧。
纸上,墨迹未干。
……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小小的谷地里,范弘济只觉得兵戈与生死的气息冲天而起。此时他也不知道这姓宁的算是个聪明人还是傻子,他只知道,这里已经变成了不死不休的地方。他不再有谈判的余地,只想要早早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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