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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468节

宗辅恭敬地听着,吴乞买将背靠在椅子上,回忆过往:“当初随着兄长起事时,不过就是那几个山头,鸡犬相闻,砍树拖水、打渔打猎,也不过就是这些人。这天下……打下来了,人没有几个了。朕每年见鸟家奴(粘罕小名)一次,他还是那个臭脾气……他脾气是臭,但是啊,不会挡你们这些小辈的路。你放心,告诉阿四,他也放心。”

“是。”宗辅道。

“当初让粘罕在那边,是有道理的,咱们本来人就不多……还有兀室(完颜希尹),我知道阿四怕他,唉,说来说去他是你叔叔,怕什么,兀室是天降的人物,他的聪明,要学。他打阿四,说明阿四错了,你以为他谁都打,但能学到些皮毛,守成便够……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些年,学到很多不好的东西……”

吴乞买絮絮叨叨,摇头叹息,一如每个年迈的人对年轻人堕落的恨铁不成钢。宗辅听着,不时点头受教。这一路回到皇宫,吴乞买便要开始批阅奏折,将宗辅打发出来,宗辅回到王府后,宗弼便来了。这一年宗弼三十七岁,在女真年轻一辈中属于最为意气风发的激进分子,几年前的“搜山检海”,宗辅坐镇东路军,宗弼为先锋,在江南的大肆杀戮、奔袭、屠城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如今“四太子金兀术”的恶名,在南方也隐隐有些声势了。

宗辅便将吴乞买的话给他转述了一遍。

兀术自小本就是刚愎自用之人,听过后面色不豫:“叔叔这是老了,休养了十二年,将战阵上的杀气收到哪里去了,脑子也糊涂了。如今这泱泱一国,与当初那山村里能一样吗,就算想一样,跟在后头的人能一样吗。他是太想以前的好日子了,粘罕早就变了!”

“四弟不可胡言。”

“我哪有胡言,三哥,你休要觉得是我想当皇帝才搬弄是非,东西朝廷之间,必有一场大仗!”他说完这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拱了拱手,“当然,有陛下在,此事还早。不过,也不可不未雨绸缪。”

宗辅道:“四叔此次在猎场,仍能开强弓、舞刀枪,近来虽有些病痛,但当无大碍。”

两兄弟聊了片刻,又谈了一阵收中原的策略,到得下午,皇宫那头的宫禁便陡然森严起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了传出来。

**************

几天后,西京大同,熙熙攘攘的街道边,“小江南”酒楼,汤敏杰一身蓝色小厮装,戴着头巾,端着茶壶,奔走在热闹的二楼大堂里。

“小江南”即是酒楼也是茶楼,在大同城中,是颇为出名的一处地点。这处店铺装潢华丽,据说东家有女真上层的背景,它的一楼消费亲民,二楼相对昂贵,后头养了不少女子,更是女真贵族们一掷千金之所。此时这二楼上说书唱曲声不断中原传来的武侠故事、传奇故事即便在北方也是颇受欢迎。汤敏杰伺候着附近的客人,随后见有两名贵气客商上来,连忙过去招待。

两人开了临街的包间,汤敏杰跟着进去,给人介绍各种菜品,一人关上了门。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站在桌边的汤敏杰一面拿着毛巾热情地擦桌子,一面低声说话,桌边的一人便是如今负责北地事务的卢明坊。

“天会出了事。”卢明坊笑着。

“怎么了?”

“吴乞买中风。”

“死了?”

“瘫了。”

“好咧,客官您等着……”

汤敏杰高声吆喝一句,转身出去了,过得一阵,端了热茶、开胃糕点等过来:“多严重?”

“暂时死不了,不过够让女真人鸡飞狗跳的了。”汤敏杰倒茶,卢明坊拿起茶杯放到嘴边,“你这边怎么样?”

“有些头绪,但还不明朗,不过出了这种事,看来得硬着头皮上。”

“怎么这么想?”

“宗翰与阿骨打的小儿辈要夺权。”

“内讧听起来是好事。”

“内讧可以比兵力,也可以比功劳。”

低声的说话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卢明坊点了点头:“田虎的事情过后,老师不再隐居,收中原的准备,宗翰已经快做好,宗辅他们本就在跟,这下看来……”

“老师提过的蒙古人多少会让宗翰投鼠忌器吧。”桌子对面那人道。

“即便他们顾忌咱们华夏军,又能顾忌多少?”

“大造院的事,我会加快。”汤敏杰低声说了一句。

“不要勉强。”

“好咧!”

三人说着话,外头的街道上,便有车队经过,前方大声的吆喝响起,路上行人退避至两旁此时若在中原,金国大员出巡,路上行人皆得跪拜,但在金国境内则没有此等规矩这是宗翰的车队经过,三人见士兵云集,没有再说话,汤敏杰将擦巾披上肩膀,带着殷勤的微笑便要转身离开,才转了一半,斜对面的房舍上,有人踏踏几步,跃了出来。

春日的阳光斜斜的照下,还显得耀眼。那身影只是简单的掠过眼角,突兀却坚决,在那阳光中,奋起千钧棒。

然后落了下去……

轰的一声,随后是惨叫声、马嘶声、混乱声,汤敏杰、卢明坊等三人都愣了一下。

街头的行人反应过来,下头的声音,也沸腾了起来……

*************

武建朔九年,天会十二年的春意转浓时,中原大地,正在一片尴尬的泥泞中挣扎。

由女真人拥立起来的大齐政权,如今是一片山头林立、军阀割据的状态,各方势力的日子都过得艰难而又惴惴不安。

平心而论,作为中原名义统治者的大齐朝廷,最为好过的日子,或许反而是在初次归顺女真后的几年。当时刘豫等人扮演着纯粹的反派角色,搜刮、劫掠、征兵,挖人墓穴、刮民脂民膏,纵然后来有小苍河的三年败仗,至少上头由金人罩着,当权者还能过的开心。

若是在曾经那段属于宋朝的历史里,刘豫等人便是这样生活着的。依附于金国,全心全意地镇压叛乱、搜捕忠义之士,发兵攻打南方,随后向北方哭诉请求发兵……然而,从小苍河的大战结束后,一切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华夏军的那场激烈抗争后留下的奸细问题令得无数人头疼不已,虽然表面上一直在大肆的搜捕和清理华夏军余孽,但在私底下,众人小心翼翼的程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尤其是刘豫一方,黑旗去后的某个晚上,到寝宫之中将他打了一顿的华夏军余孽,令他从那以后就神经衰弱起来,每天晚上时常从睡梦里惊醒,而在白天,偶尔又会对朝臣发疯。

对于这些华夏军奸细,一开始各方的反应激烈,都进行了上上下下的清洗,后来各自都变成了沉默与遮掩,想着双眼一闭天下太平。待到时间过去两年,最有力量的田虎着手想拔掉这根梗在心头的恶刺,随之而来的反击,也令得所有人都为之心底发寒。

田虎势力,一夕之间易帜。

盘踞黄河以北十余年的大枭,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被处死了。

刘豫当时就发了疯,据说夜里拿着宝剑在寝宫之中大喊大叫、劈砍奔逃。当然,这类传言也没有多少人就能确定是真的。

战乱的十余年时间,即便天地倾覆,日子总还是得过,衣衫褴褛的人们也会渐渐的适应悲苦的岁月,没有了牛,人们负起犁来,也得继续耕田。但这一年的中原大地,众多的势力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了不安的夹缝里。

在这天下,若以实力而论,君临天下的自然是如今的女真人,新兴的大金国百战百胜、睥睨一切。处于女真人另一端的,似乎是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的武朝。然而,自去年田虎朝堂倾覆后,越来越多的讯息从西南那片崎岖南至的大山里传出来,最为骇人的,莫过于宁先生还活着。

没有人正面确认这一切,然而暗地里的消息却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华夏军规规矩矩地装死两年,到得建朔九年这个春天回顾起来,似乎也沾染了沉重的、深黑的恶意。二月间,汴梁的大齐朝会上,有大臣哈哈说起来“我早知道此人是装死”想要活跃气氛,得到的却是一片难堪的沉默,似乎就显示着,这个消息的分量和众人的感受。

十年前这人一怒弑君,众人还可以觉得他鲁莽无行,到了小苍河的山中雌伏,也可以觉得是只丧家之犬。打败西夏,可以认为他剑走偏锋一时之勇,待到小苍河的三年,上百万大军的哀嚎,再加上女真两名大将的死去,人们心悸之余,还能认为,他们至少打残了……至少宁毅已死。

此后它在西南山中苟延残喘,要依靠出卖铁炮这等核心商品艰难求活的样子,也令人心生感慨,终究英雄末路,生不逢时。

到如今,宁毅未死。西南蒙昧的山中,那过往的、此时的每一条讯息,看来都像是可怖恶兽晃动的阴谋触须,它所经之处尽是泥泞,每一次的晃动,还都要落下“滴答滴答”的饱含恶意的黑色淤泥。

至少在中原,没有人能够再轻视这股力量了。纵然只是区区几十万人,但长久以来的剑走偏锋、凶狠、绝然和暴烈,累累的战果,都证明了这是一支可以正面硬抗女真人的力量。

更大的动作,众人还无法知道,然而如今,宁毅静静地坐出来了,面对的,是金国君临天下的大势。一旦金国南下金国必然南下这支疯狂的军队,也多半会朝着对方迎上去,而到时候,处于夹缝中的中原势力们,会被打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说得出口……

第七五七章 春天与泥沼(中)

这年正月才开年,中原之地,刘豫小心翼翼地履行着自己对金国的责任,派皇子刘麟率兵渡淮而伐武,与此同时,大齐使者北上金国,劝说吴乞买、宗翰、宗辅等人发兵南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两三年来,刘豫自知靠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打过武朝,又担心朝堂中的黑旗奸细随时随地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一直期待着金国南下,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

然而到得三月,金国朝堂中出了大事,吴乞买中风倒下,自此便再也无法站起来,他虽然每日里仍旧处理着国事,但有关南征的讨论,就此对大齐的使者关闭。

皇帝生了病,即便是金国,当也得先稳定内政,南征这件事情,自然又得搁置下来。

刘麟渡江大败,领着残兵败将泱泱归来,众人反倒松了口气,看看金国、看看西南,两股可怕的力量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动作,如此也好。

一段时间内,大家又能小心地捱过去了……

也是在此春暖花开时,自大名府往郑州沿线的千里大地上,拖家带口的逃荒者们带着惶惶不安的眼神,经过了一处处的城镇、关隘。附近的官府组织起人力,或阻拦、或驱赶、或杀戮,试图将这些饥民挡在属地之外。

在相对富庶的地区,城镇中的人们经历了刘豫朝廷的横征暴敛,勉强过活。离开城镇,进入山林野地,便渐渐进入地狱了。山匪马帮在各处横行劫掠,逃难的人民离了故乡,便再无庇护了,他们逐渐的,往传闻中“鬼王”所在的地方聚拢过去。官府也出了兵,在滑州地界打散了王狮童带领的难民两次,难民们犹如一潭浊水,被拳头打了几下,扑散开来,之后又渐渐开始聚拢。

这难民的大潮每年都有,比之北面的金国,南面的黑旗,终究算不得大事。杀得两次,军队也就不再热心。杀是杀不光的,出兵要钱、要粮,终究是要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有,就算为了天下事,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时间全搭上。

发展也是重要的。

黄河转过大弯,一路往东北的方向奔流而去,从郑州附近的原野,到大名府附近的山川,许多的地方,千里无鸡鸣了。比之武朝兴盛时,此时的中原大地,人口已四去其三,一座座的小村落泥墙坍圮、废弃无人,三五成群的迁徙者们行走在荒野中,占地为王的山贼与聚啸的马匪们来来去去,也大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尚存的村落、有本事的大地主们建起了箭楼与高墙,许多时候,亦要受到官府与军队的来访,拖去一车车的货物。马贼们也来,他们只能来,而后或是马贼们做鸟兽散,或是高墙被破,杀戮与大火延绵。抱着婴孩的妇人行走在泥泞里,不知什么时候倒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最后孩子的哭声也渐渐消失……失去秩序的世界,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保护好自己。

曾经那个商路通达、绫罗绸缎的世界,远去在记忆里了。

濮州以北,王狮童穿着破烂的黑衣,一头乱发,蹲在石头上怔怔地看着黑压压、乱糟糟的人海、饥饿而瘦弱的人们,眼睛已经变成血的颜色。

“再等等、再等等……”他对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副手喃喃说道。

春暖花开,去年南下的人们,许多都在那个冬天里冻死了。更多的人,每一天都在朝这里聚集过来,树林里有时能找到能吃的叶子、还有果实、小动物,水里有鱼,开春后才弃家南下的人们,一部分还存有些许粮食。

他们还不够饿。

总会饿的。

黄河以北,原本虎王的地盘,田实继位后,进行了大肆的杀戮和一系列的改革。大将军于玉麟在田里扶着犁,亲自耕作,他从田地里上来,洗净淤泥后,看见一身黑衣的楼舒婉正坐在路边草棚里看传来的情报。

过去的这些年里,手头上处理大量的事情,每天晚上在并不明亮的油灯下工作的女人伤了眼睛,她的眼神不好,近视,因此双手拿着纸张欺近去看的姿势像个老人。看完之后,她便将身子直起来,于玉麟走过去,才知道是与南面黑旗的第三笔铁炮交易完成了。

去年的政变过后,于玉麟手握重兵、身居高位,与楼舒婉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紧密。不过自那时至今,他多数时间在北面稳定局势、盯紧作为“盟友”也绝非善类的王巨云,双方碰头的次数反而不多。

“前月,王巨云麾下安惜福过来与我商议驻防兵事,谈起李细枝的事。我看王巨云有心与李细枝开战,过来试探我等的意思。”

于玉麟在楼舒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起这些事情,楼舒婉双手交叠在膝上,想了想,微笑道:“打仗是你们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其中好坏还请于将军说得明白些。”

楼舒婉的话语显得生分,但于玉麟也早已习惯她疏离的态度,并不在意:“虎王在时,黄河以北也是我们三家,如今我们两家联手起来,可以往李细枝那边推一推了。王巨云的一个意思是,李细枝是个没卵蛋的,女真人杀过来,一定是跪地求饶,王巨云摆明车马反金,到时候李细枝怕是会在背后抽冷子来一刀。”

“那就是对他们有好处,对我们没有了?”楼舒婉笑了笑。

雁门关以南,黄河北岸势力三分,笼统来说自然都是大齐的领地。实际上,东面由刘豫的心腹李细枝掌控,王巨云占据的乃是雁门关附近最乱的一片地方,他们在口头上也并不臣服于女真。而这中间发展最好的田家势力则是因为占据了不好跑马的山地,反而左右逢源。

这次主持杀虎王的于玉麟、楼舒婉等人算是势力中的理智派,加上激进的田实等人,对于依附田家亲族的众多醉生梦死的败类早已看不下去,田家十余年的经营,还未形成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一番杀戮之后,内部的振奋便多少见得到成效,尤其是与黑旗的交易,令得他们私底下的实力又能增长许多。但由于之前的立场暧昧,只要不立刻与女真撕破脸,这边面对女真人总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去年饿鬼一番大闹,东面几个州十室九空,如今已经不成样子了,只要有粮,就能吃下去。而且,多了这些铁炮,挑个软柿子练兵,也有必要。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这点……”

于玉麟说话,楼舒婉笑着插嘴:“百废待兴,哪里还有余粮,挑软柿子练兵,干脆挑他好了。反正我们是金国麾下良民,对乱师动手,天经地义。”

于玉麟也笑:“最重要的不是这点,王巨云、安惜福等人,想乱李细枝,激黑旗出手。”

楼舒婉愣了愣:“大言炎炎,关那帮人什么事?”

“黑旗在山东,有一番经营。”

楼舒婉的目光望向于玉麟,目光深邃,倒并不是疑惑。

“还不光是黑旗……当年宁毅用计破梁山,借的是独龙岗几个庄子的力量,后来他亦有在独龙岗练兵,与岗上两个庄子颇有渊源,祝家庄祝彪等人也曾在他手下做事。小苍河三年之后,黑旗南遁,李细枝虽然占了山东、河北等地,然而民风彪悍,许多地方,他也不能硬取。独龙岗、梁山等地,便在其中……”

于玉麟说的事情,楼舒婉其实自然是了解的。当初宁毅破梁山,与民风剽悍的独龙岗结交,众人还意识不到太多。及至宁毅弑君,许多事情追溯过去,人们才霍然惊觉独龙岗其实是宁毅手下武装力量的起源地之一,他在那里留下了多少东西,后来很难说得清楚。

小苍河的三年大战,打怕了中原人,曾经进攻过小苍河的李细枝在掌握山东后自然也曾对独龙岗用兵,但老实说,打得极其艰难。独龙岗的祝、扈二家在官兵的正面推进下不得已毁了庄子,此后游荡于梁山水泊一带,聚啸成匪,令得李细枝极为难堪,后来他将独龙岗烧成白地,也未曾占领,那一带反倒成了混乱至极的无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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