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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482节

“……爹,我等岂能这样……”

“你知道什么,这人是赤峰山的八臂龙王,与那天下第一人打得有来有往的,今日他人头贵重,我等来取,但他垂死挣扎之时我等少不了还要折损人手。你莫去作死凑热闹,上头的赏钱,何止一人百贯……爹自会处理好,你活下来有命花……”

这对父子的话说完未过太久,身边陡然有阴影笼罩过来,两人回头一看,只见旁边站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脸上带着刀疤,新旧伤势混杂,身上穿着明显短小破旧的农夫衣服,真偏着头沉默地看着他们,眼神悲苦,周围竟无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父子原本都蹲伏在地,那年轻人陡然拔刀而起,挥斩过去,这长刀一路斩下,对方也挥了一下手,那长刀便转了方向,逆斩过去,年轻人的人头飞起在空中,旁边的中年人睚眦欲裂,陡然站起来,脑门上便中了一拳,他身体踏踏踏的退出几步,倒在地上,头骨碎裂而死了。

所有人顿时被这动静惊动。视野那头的奔马本已到了近处,马背上的男人跃下地面,在于奔马几乎一样的速度中四肢贴地疾走,犹如巨大的蜘蛛劈开了草丛,顺着山势而上。箭雨如飞蝗起落,却完全没有射中他。

林间有人呐喊出来,有人自树林中跃出,手中长枪还未拿稳,陡然换了个方向,将他整个人刺穿在树上,林冲的身影从旁边走过去,转眼间化为疾风掠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第七七五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中)

夏日的山岗,阳光开始变得热烈。前一秒还显得安静的天空下,陡然间已经沸腾狂乱起来,乱石散布的树林里,扑出来的人群手持刀兵,面目狰狞,嘶吼之中犹如洪荒凶兽,歇斯底里,令人望之生畏。

“干他!”

“有埋伏。”

“杀了他杀了他!”

“罗扎。”

嘶吼之中的无数喊声交织在一起。七八十人说来不多,在一两人面前陡然冒出,却如同人山人海。林冲的身形如箭,自侧面斜掠上去,转眼间便有四五人朝他杀来,首先迎来的便是飞刀飞蝗等暗器,这些人暗器才洒出,却见那搅局的身影已到了近前,撞着一个人的胸口不断前进。

旁边的人止步不及,只来得及仓促挥刀,林冲的身形疾掠而过,顺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他步伐不停,那人蹭蹭蹭的后退,身体撞上一名同伴的腿,想要挥刀,手腕却被林冲按在了胸口,林冲夺去钢刀,便顺势挥斩。

最先被林冲撞上的那人身体飞退出七八丈外,撞在树上,口吐鲜血,胸骨已经凹陷下去。这边林冲突入人群,身边就像是带着一股涡流,三四名匪人被林冲带飞、绊倒,他在奔行当中,顺手斩了几刀,四处的敌人还在蔓延过去,连忙止住脚步,要追截这忽如其来的搅局者。

小树林稀疏,林冲的身影径直而行,顺手挥了三刀,便有三名与他照面的匪人身上飚着鲜血滚出去。后方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包抄追赶,一时间却根本撵不上他的速度。附近也有一名扎着乱发手持双刀,纹面怪叫的高手冲过来,先是想要截他侧身,奔跑到近处时已经变成了后背,这人怪叫着朝林冲背后斩了几刀,林冲只是前行,那刀锋眼看着被他抛在了身后,先是一步,随后便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那双刀高手便羞怒地在背后拼命追,神色愈见其疯狂。

这使双刀的高手乃是附近铜牛寨上的“疯刀手”罗扎,铜牛岭上九名头目,疯刀手排行第七,绿林间也算有些名气。但此时的林冲并不在乎身前身后的是谁,只是一路前冲,一名持枪喽啰在前方将长枪刺来,林冲迎着枪锋而上,手中钢刀沿着枪杆斩了过去,鲜血爆开,刀锋斩开了那人的双手,林冲刀锋未停,顺势挥了一个大圆,扔向了身后。长枪则朝地上落去。

罗扎原本看见这搅局的恶贼终于被挡住一瞬,举起双刀奔行更快,却见那钢刀朝后方呼啸飞来,他“啊”的偏头,刀锋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正中后方一名喽啰的胸口,罗扎还未来得及正起身子,那柄落在地上的长枪猛然如活了一般,从地上跃了起来。

长枪的枪法中有凤点头的绝技,此时这掉落在地上的枪锋却犹如凤凰的忽然抬头,它在罗扎的眼前停了一瞬间,便被林冲拖回了前方。

罗扎挥舞双刀,身体还朝着前方跑了好几步,步伐才变得歪歪扭扭起来,膝盖软倒在地,爬起来,跑出一步又摔下去。

先前林冲拖起长枪的瞬间,罗扎身形不及止步,喉咙朝着那枪锋撞了上去,枪锋悬空,挑断了他的喉管。中原动荡,这位铜牛寨的七当家平素也是名震一方的狠角色,此时只是追逐着那个背影,自己在枪锋上撞死了。后方的喽啰挥舞刀枪,嘶喊着冲过了他的位置,有的惊怖地看了一眼,前方那人脚步未停,手持长枪东刺一下,西刺一下,便有三名冲来的匪人滚到在草丛里,身体抽搐着,多了不断喷血的伤口。

这些年来,女真、伪齐占据中原,多数人过得苦不堪言,稍有些武艺的人落草为寇,聚义一方,在大大小小的城池间都是常事。乱世打破了绿林间最后一丝的温情,山匪们平素打着抗金的旗帜,做的买卖多还停留在汉人身上,常年刀口舔血的生活造就了人的凶性。纵然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人措手不及,众人还是狂吼着汹涌而来。

另一侧,他们截杀的送信人身形极快,转眼间,也在稀疏的流矢间斜插入边锋的人群,沉重的八角混铜棍触物即折,拖着追逐的人群,以高速往树林中杀来。五六人倒下的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

高手以少打多,两人选择的方式却是类似,同样都是以高速杀入树林,籍着身法迅速游走,绝不令敌人汇聚。只是这次截杀,史进乃是主要目标,汇聚的铜牛寨头目众多,林冲那边变起突然,真正过去拦截的,便只有七头目罗扎一人。

这铜牛寨首领唐坎,十余年前便是心狠手辣的绿林大枭,这些年来,外界的日子越发艰难,他凭着一身狠辣,倒是令得铜牛寨的日子越来越好。这一次得了许多钱物,截杀南下的八臂龙王若是赤峰山仍在,他是不敢打这种主意的,然而赤峰山早已内讧,八臂龙王败于林宗吾后,被人认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道宗师,唐坎便动了心思,要好好做一票,从此扬名立万。

武道宗师再厉害,也敌不过蚁多咬死象,这些年来铜牛寨凭着血腥阴狠收罗了不少亡命之徒,但也因为手段太过毒辣,附近官府打压得重。寨子若再要发展,就要博个大名声了。杀落单的八臂龙王,正是这名声的最好来处,至于名声好坏,坏名声也能让人活得好,没名声才要活活饿死。

他得了报信,这一次寨中好手尽出,皆是收了安家费,不畏生死的狠人。此时史进避过箭雨,冲入树林,他的棍法天下闻名,无人能与之硬碰,但唐坎指挥着手下围杀而上,片刻间,也将对方的速度稍稍延阻。那八臂龙王这一路上遭遇的截杀绝不止一起两起,身上本就带伤,只消能将他的速度慢下来,众人一拥而上,他也不见得真有四头八臂。

这史进已是天下最强的几人之一,另一方就算来了所谓的“义士”救援,一个两个的,铜牛寨也不是没有杀过。谁知才过得不久,侧后方的杀戮延伸,转眼间从南端绕行到了树林北端,那边的寨众竟没有将来人拦下,这边史进在树林人群中左冲右突,亡命徒们歇斯底里地呐喊冲上,另一端却已经有人在喊:“点子厉害……”

“拦住他拦住他!”

“娘的,老子剥你的皮剥你的皮杀你全家啊!”

这吼声之中却尽是慌乱。唐坎正带人冲向史进,此时又是大喊:“罗扎。”才有人回:“七当家死了,点子扎手。”此时树林之中喊杀如潮水,持刀乱冲者有着,弯弓搭箭者有人,受伤倒地者有之,血腥的气息弥漫。只听史进一声大喝:“好枪法,是哪路的英雄!”树林本是一个小斜坡,他在上方,已然看见了下方持枪而走的身影。

那身影说了一句:“往南!”内力迫发间,平稳的声音却如海潮般汹涌蔓延,唐坎听得头皮一麻,这忽然杀来的,竟是一名与史进想必毫不逊色的大高手。一时间却是猛的一咬牙,带人扑上去:“走不了!”

八十余人围杀两人,其中一人还受了伤,宗师又如何?

如此才奔出不远,只见树林那头一道身影持枪穿行而过,他的后方,十余人发力追赶,竟是追都追不上,一名铜牛寨的小头目冲将过去,那人一边奔行,一面顺手刺出一枪,小头目的身体被甩落在路上,看起来顺其自然得就像是他主动将胸膛迎上了枪尖一般。

那身影远远地看了唐坎一眼,朝着树林上方绕过去,这边铜牛寨的精锐不少,都是奔跑着要截杀去史进的。唐坎看着那持枪的男子影影约约的从上方绕了一个半圆,冲将下来,将唐坎盯在了视野之中。

“拦住他!杀了他!”唐坎晃动手中一双重锤,暴喝出声,但那道身影比他想象得更快,他矮身匍匐,籍着下坡的冲力,化为一道笔直的灰线,延伸而来。

唐坎的身边,也尽是铜牛寨的好手,这时候有四五人已经在前方排成一排,众人看着那飞奔而来的身影,隐约间,神为之夺。呼啸声蔓延而来,那身影没有拿枪,奔行的脚步犹如铁牛犁地,太快了。

几人几乎是同时出招,然而那道身影比视野所见的更快,陡然间插入人群,在接触的一瞬间,从刀枪的缝隙之中,硬生生地撞开一条道路。这样的人墙被一个人野蛮地撞开,类似的状况唐坎之前没有见过,他只看到那巨大的威胁如洪水猛兽般陡然呼啸而来,他手持双锤狠狠砸下去,林冲的身形更快,他的肩膀已经挤了上来,右手自唐坎双手之间推上去,直接砸上唐坎的下巴,整个下颚连同口中的牙齿在第一时间就完全碎了。

踏踏踏踏,高速的撞击没有停止,唐坎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化为一道延伸数丈的斜线,再被林冲按了下去,头脑勺先着地,然后是身体的扭曲翻滚,轰隆隆地撞在了碎石堆中。林冲的衣服在这一下撞击中破的粉碎,一面随着惯性前行,头上一面升腾起热气来。

几名铜牛寨的喽啰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他手臂甩了几下,脚步丝毫不停,那喽啰犹豫了一瞬间,有人不断后退,有人掉头就跑。

上方的林间传来声音:“是林大哥……”言语之间,有些犹豫,史进那头,仍有些人在与他厮杀,但混乱已经蔓延开来。

铜牛寨的一些头目仍旧想要拿钱,领着人试图围杀史进,又或是与林冲交手,然而唐坎死后,这混乱的场景已然困不住两人,史进随手杀了几人,与林冲一道奔行出树林。此时周围亦有奔行、逃亡的铜牛寨成员,两人往南方行得不远,山坳中便能见到那些匪人骑来的马,一些人过来骑了马逃跑,林冲与史进也各自骑了一匹,沿着山路往南去。史进此时确定眼前是他寻了十余年未见的兄弟林冲,喜不自胜,他身上受伤甚重,此时一路奔行,也浑如未觉。

两人往日里在梁山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那些事情已是十余年前的回忆了,此时见面,人从意气激昂的年轻人变作了中年,许多的话一时间便说不出来。行至一处山间的溪流边,史进勒住马头,也示意林冲停下来,他豪迈一笑,下了马,道:“林大哥,我们在这里歇歇,我身上有伤,也要处理一下……这一路不太平,不好乱来。”

林冲点点头。

此时时间已到中午,两人在溪边暂时驻足。史进包扎伤口,说起梁山覆灭后,他寻找林冲的事情:“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我遍寻你未见音讯,此后辗转到了赤峰山,也一直托人打听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凶多吉少,此时见你无恙……真是好事。”

两人相识之初,史进还年轻,林冲也未入中年,史进任侠豪爽,却尊重能识文断字、心性温和之人,对林冲向来以兄长相称。当初的九纹龙此时成长成八臂龙王,话语之中也带着这些年来磨砺后的浑然厚重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这些年来在寻找林冲之事上,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林冲这几天来,心绪在悲愤之中浮沉,于这时间之事,早已没了多的牵挂,此时却忽然遇上曾经的弟兄,心绪灰暗之中,又有恍如隔世,再非人间之感。史进一面包扎,一面开口说着这些年来的经历、见闻,他这些年打磨历练,也能看出这位兄长的状态有些不对,十余年的相隔,中原连皇帝都换了几任,英雄也好平民也罢,在其中起起伏伏,也各自承受着这世间的煎熬。当年的豹子头背负血海深仇,情绪却还内敛,此时那疏离绝望的气息已经发诸于外,先前在那林间,林冲奔走疾行,枪法已至于化境,出枪之时却格外沉静冷漠,这是当年周宗师杀金人时都没有的感觉。

虽然在史进而言,更愿意相信曾经的这位大哥,但他这半生之中,梁山毁于内讧、赤峰山亦内讧。他独行世间也就罢了,这次南下的任务却重,便不得不心存一分警惕。

如此说了一阵,史进包扎好伤势,那一边林冲去周围抓了两只兔子,在溪边生起火来,史进问道:“林大哥,你这些年却是去了哪里啊?”

林冲沉默半晌,一面将兔子在火上烤,一面伸手在脑袋上按了按,他回想起一件事,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史兄弟,我是见过你一次的。”

“嗯?”

“几年前,在一个叫九木岭的地方,我跟……在那里开了家客栈,你从那经过,还跟一拨江湖人起了点小口角。当时你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八臂龙王了,抗金之事人尽皆知……我没有出来见你。”

“哦……”

史进点了点头,却是在想九木岭在什么地方,他这些年来忙碌异常,些许小事便不记得了。

“你的许多事情,名震天下,我也都知道。”林冲低着头,微微的笑了笑,回想起来,这些年听说这位兄弟的事迹,他又何尝不是心中动容、与有荣焉,这时候缓缓道,“至于我……梁山覆灭之后,我在安平附近……与师父见了一面,他说我懦弱,不再认我这个弟子了,后来……有梁山的兄弟倒戈,要拿我去领赏,我当时不愿再杀人,被追得掉进了河里,再后来……被个小村子里的寡妇救了起来……”

火焰哔啵声响,林冲的话语低沉又缓慢,面对着史进,他的心中稍微的平静下来,但回忆起众多事情,心中仍旧显得艰难,史进也不催促,等林冲在回忆中停了片刻,才道:“那帮畜生,我都杀了。后来呢……”

“我万念俱灰,不愿再涉足江湖厮杀了,便在那住了下来。”林冲低头笑了笑,然后艰难地偏了偏头,“那个寡妇……叫做徐……金花,她性格泼辣,我们后来住到了一起……我记得那个村子叫做……”

林冲一面回忆,一面说话,兔子很快便烤好了,两人撕了吃下去。林冲说起曾经隐居的村庄的状况,说起这样那样的琐事,外界的变化,他的记忆混乱,犹如镜花水月,欺近了看,才看得稍微清楚些。史进便偶尔接上一两句,那时候自己都在干些什么,两人的记忆合起来,偶尔林冲还能笑笑。说起孩子,说起沃州生活时,树林中蝉鸣正炽,林冲的语调慢了下来,偶尔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如此断断续续地过了许久,谷中溪水潺潺,天上云展云舒,林冲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低声道:“她终究还是死了……”

“谁干的?”

林冲一笑:“一个叫齐傲的。”这话说完,又是一笑,才伸手按住了额头。

史进道:“小侄子也……”

林冲没有说话,史进一拳砰的砸在石头上:“岂能容他久活!”

“你先养伤。”林冲开口,随后道,“他活不了的。”

树林中有鸟鸣声响起来,周围便更显寂静了,两人斜斜相对地坐在那儿,史进虽显愤怒,但随后却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靠在了后方的树干上。他这些年人称八臂龙王,过得却哪里有什么平静的日子,整个中原大地,又哪里有什么平静安稳可言。与金人作战,被围困杀戮,忍饥挨饿,都是常事,眼看着汉人举家被屠,又或是被掳去北地为奴,女子被奸淫的惨剧,甚至于最为悲苦的易子而食,他都见得多了。什么大侠英雄,也有悲哀喜乐,不知道多少次,史进感受到的也是深得要将心肝都挖出来的沉痛,无非是咬紧牙关,用战场上的拼命去平衡而已。

这样的伤痛降临到自己兄长身上了,细节便不足问,就在南方,千千万万的“饿鬼”也没有哪一个遭遇的厄运会比这轻的。千万人遭逢厄运,并不代表这边的不值一提,只是此时若要再问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于细节都毫无意义。

他坐了许久,“哈”的吐了口气:“其实,林大哥,我这几年来,在赤峰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威风吧?山中有个女子,我很喜欢,约好了天下稍微太平一些便去成亲……前年一场小战斗,她忽然就死了。很多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你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天地就变了样子,人死以后,心里空荡荡的。”他握起拳头,在胸口上轻轻锤了锤,林冲转过眼睛来看他,史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随意坐得太久,又或是在林冲面前放下了任何的戒心,身体晃晃悠悠几下,林冲便也站起来。

“其实有些时候,这世上,真是有缘法的。”史进说着话,走向一旁的行李,“我这次南下,带了一样东西,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要带着他呢。看到林大哥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缘法的。周宗师,死了十年了,它就在北方呆了十年……林大哥,你看到这个,一定欢喜……”

史进拿起长长的包裹,取下了半截布套,那是一杆古旧的长枪。长枪被史进抛过来,反射着日光,林冲便伸手接住。

日光下,有“嗡……”的轻响。

苍龙伏……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上来。那是在许多年前,他在御拳馆中的少年时,作为周侗座下天赋最好的几名弟子之一,他对师父的佩枪,亦有过许多次的把玩打磨。周侗人虽严格,对兵器却并不在意,有时候一众弟子拿着苍龙伏对打比试,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去你妈的……懦夫!”那黑暗的院落,师父一脚踢过来。

记忆与遗憾犹如枪锋,横跨数十载光阴,冲刺而来。林冲发出一声难言的呻吟,手中长枪更像是炽烈的炭火,映着日光,令他无法直视。他将那长枪在手中握了一瞬,然后刷的一声,长枪扎进身侧的圆石。山谷之中,苍龙伏入石三尺有余,笔直地竖在了那里,直指云天。

“……好!”

史进便赞叹一声,鼓起掌来。

第七七六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下)

天将夕暮,河边的篝火本已灭了,又被生起来,阳光的余晖里带着烟尘,哔哔啵啵的响。

及至太阳落山时,林冲在山中奔走,又去捉了一只獐子、一只野兔,拿了回来剥皮炙烤。他这几日心情起伏太多,兼且未曾睡觉,并无太多食欲,史进则并不一样,连续的几个月里他连番拼杀,这一路南下,身上负伤不轻,虽然连年征战锻炼了他隐忍的能力,但想要早早复原,仍旧需要大量食物。这时候吃着东西,口中话语稍稍停了,林冲坐在稍上方的树干边,沉默地想着史进所说的东西。

苍龙伏静立一旁,古朴的枪身上变化着黯淡的光芒。

“……十余年前,我在忻州城,遇上周宗师……”

“……那是我见到老人家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女真第一次南下,强攻而来,连战连捷,忻州没守住多久,城就破了,然后是屠杀,周宗师带着一帮人……乌合之众,在城中辗转,要刺杀粘罕,行刺前两晚,周宗师忽然找到我。林大哥,你知道周宗师为何找我……他说,你是林冲的兄弟……”

“我……至今忘不了周宗师当时的样子……林大哥,原本是想要找周宗师打听你的下落,然而国难当前,此前与周宗师又不认得,便有些不好去问。心想一道去杀了粘罕,此后也有个说话的交情,若是失败,问不问的,反而也不重要……周宗师反跟我问起你,我说自仪元见你落水,遍寻你不至,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周宗师说,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

“然后周宗师带我打了一套伏魔棍……”

“两天后他死了,我苟活至今。”

“……这十余年来,中原每况愈下,我在赤峰山,总是想起周宗师当时刺杀粘罕时的决然……”

“……若是让他看到如今的状况,不知他是怎样的想法……”

“……每每想起这事,我都在想,苟活之人死不足惜,可我们不能毫无作为便去见他……赤峰山这些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史进性情豪爽,就算说起这些事情,平静的言语之中也毫无悲戚之感,他说到“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这句,并无半点迟疑,林冲便明白,这就是老人当初说话的神情。仪元县的客栈里老人勃然大怒将他踢出门去,却未曾料到,在那等兵凶战危之地,他竟然还关心着这不肖之徒的事情。

时间已过去十年,纵然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声询问,也早已留在十年以前了。此时听史进说起,林冲的心中情绪犹如远隔千山,却又复杂至极,他坐在那树下,看着远处彤红的夕阳,面上却难以露出表情来。如此看了许久,史进才又缓缓说起话来,这么多年来的辗转,赤峰山的经营、分裂,他心中的愤怒和迷惘。

“……泽州之事后,我自知不是将帅之才,不想拖累人了,便一路北上,继续做周宗师的未完之事,刺杀粘罕。”林冲将目光微微偏过来,史进拿野兔骨片剔着牙齿,他北上之时心绪郁结、绝望已极,此时心结解开,话语便只见豪迈随性之气了,“一路往北,到了大同,我也不想连累太多人,当着大街,连续刺杀了粘罕两次……自己弄得九死一生,都没有成功。”

史进自嘲地笑笑:“……失败归失败,居然跑掉了,也真是命大,我那时想,会不会也是因为周宗师的在天之灵庇佑,要我去做些更聪明的事情……第二次的刺杀受伤,认识了一些人,见到了一些事情……女真这次又要南下,所有人的坐不住了……”

他说着大同城内城外的那些事,说到六月二十一的那场暴乱和失败,说起他改换目标,冲进完颜希尹府中、随后又见到苍龙伏的经过……

“……世间真的是有缘法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史进看着那杆古朴的长枪,“一拿到这杆枪,我心中就有这样的想法了。林大哥,或者周宗师真的在天有灵,他让我北上杀敌,刺杀粘罕两次不死,最终拿到这把枪,千里南下,便遇上了你……或许便是周宗师让我将这把枪交到你手上的……”

林冲看着那枪,过得许久,摇了摇头:“南方……还有个小师弟,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如今的岳飞岳将军……他才是师父真正的传人,我……我配不上周侗弟子的名字。”

“武朝太平了两百年,这一场大难,非人力所能及。”史进道,“这些年来,我见过性情鲁莽的、勇烈的,见过想要偏安一方求个安稳的,各种各样的人,林大哥,这些人都没错。古语上说,天地如炉,造化为工,阴阳作碳,万物为铜,万物都逃不过这场浩劫,可是男子汉大丈夫,纵然被打磨得久些,有一天能幡然醒悟,便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林大哥,你的妻子死了,我喜欢的人也死了,这天地容不得好人的活路!”

“但你我男儿,既然侥幸还活着,没什么可在乎的了!终有一天要死的,就把剩下的日子好好活完!”史进稍稍抬了抬语气,斩钉截铁,“林大哥,你我今日还能相见,是天地的造化!你我兄弟既能重逢,天下还有哪里不能去的,过得几日,你我去将那齐家恶贼统统杀光!这苍龙伏,你要自己留着又或是南下交给你那小师弟,都是完成了周宗师的一件大事,而后……临安也可以杀一杀,那高俅这些年来不知道在哪,林大哥,你我就算死在这天地的浩劫大乱里,也总得带了这些恶人一同上路。”

史进重逢林冲后,此时终于将这些话说出来,心情慷慨激荡,林冲也微微笑了笑:“是啊……”史进便挥了挥手,继续说起话来,关于这次女真的南下,两人再图抗金、轰轰烈烈的展望。他心中豪情不灭,这时候那胸中的豪迈志气重又燃烧起来。林冲素知这兄弟任侠豪迈,十年颠簸,先前史进也已满心沧桑,此时再度振奋,也不禁为他感到高兴。史进说得一阵,林冲才道:“我这几日,还有一人要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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