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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488节

这是李显农一生之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犹如无尽的泥沼,人缓缓地沉下去,还根本无从挣扎。莽山部的人来了又开始逃离,宁毅甚至都没有出来看上一眼,他被倒绑在这里,周围有人指指点点,这对他来说,也是此生难言的屈辱。恨不能一死了之。

时间逐渐的过去了,天色渐渐转黑,篝火升了起来,又一支黑旗部队抵达了小灰岭。从他根本无心去听的琐碎言语中,李显农知道莽山部这一次的损失并不严重,然而那又如何呢黑旗军根本不在乎。

他的目光能够看到那聚会的厅堂。这一次的会盟之后,莽山部在大小凉山将无处立足,等待他们的,只有随之而来的灭族之祸。黑旗军不是没有这种能力,但宁毅希望的,却是众多尼族部落通过这样的形式印证彼此的守望相助,从此之后,黑旗军在大小凉山,就真的要打开局面了。

竟是自己的奔走忙碌,将这个契机送到了他的手里。李显农想到这些,无比讽刺,但更多的,还是随后将要面临的恐惧,自己不知会被怎样残忍地杀掉。

篝火燃烧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候,厅堂中的会议散了,宁毅等人陆续出来,彼此还在笑着交谈、说话。李显农闭上眼睛,不愿意看着他们的笑,但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走了过来,那一身灰袍的中年人便是宁立恒,他的样貌并不显老,却自有理所当然的威势,宁毅看了他几眼,道:“放开他。”

身边的杜杀抽出刀来,刷的砍断了绳索,李显农摔在地上,痛得厉害,在他缓缓翻滚的过程里,杜杀已经割开他手脚上的绳子,有人将四肢麻木的李显农扶了起来。宁毅看着他,他也努力地看着宁毅。

“知不知道猴子?”

宁毅的开口说话,出人意料的平静,李显农微微愣了愣,然后想到对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是猴子,但之后他觉得事情不是这样。

“华夏军最近的研究里,有一项奇谈怪论,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宁毅语调平缓地说道,“很多很多年以前,猴子走出了树林,要面对很多的敌人,老虎、豹子、豺狼,猴子没有老虎的尖牙,没有猛兽的爪子,他们的指甲,不再像这些动物一样锋利,他们只能被这些动物捕食,慢慢的有一天,他们拿起了棍子,找到了保护自己的办法。”

“没有山洞他们就搭房子,生的肉吃多了容易生病,他们学会了用火,猴子拿了棍子还是打不过老虎,他们学会了合作。后来这些猴子变成了人。”

李显农俨然在听天方夜谭。宁毅笑了笑。

“天地万物都在战胜问题的过程中变得强大,我是你的问题,女真人是你的问题,打不过我,说明你不够强大。不够强大,说明你找到的路子不对,一定要找到对的路子。”宁毅道,“如果不对,就会死的。”

李显农的心中转过了无数想要反驳的话,然而口腔干涩,他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词穷,没能发出声音来。宁毅只是顿了顿。

“你回去以后,教书育人也好,继续奔走呼吁也罢,总之,要找到变强的办法。我们不光要有智慧找到敌人的弱点,也要有勇气面对和改进自己的龌龊,因为女真人不会放你,他们谁都不会放。”

“……回去……放我……”李显农呆呆地愣了半晌,身边的华夏军士兵放开他,他甚至微微地往后退了两步。宁毅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这里。

有传令兵远远过来,将一些讯息向宁毅做出报告。李显农愣楞地看了看四周,旁边的杜杀已经朝周围挥了挥手,李显农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见周围没人拦他,又是踉踉跄跄地走,逐渐走到广场的旁边,一名华夏军成员侧了侧身,看来不打算挡他。也在这个时候,广场那边的宁毅朝这边望过来,他抬起一只手,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点了点:“等一下。”

李显农又愣了愣,这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拔腿逃跑,旁边的华夏军士兵与他对望了一眼,场面一时间非常尴尬。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年轻士兵一拳就打了过来。

李显农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他倒是没有晕过去,目光朝宁毅那边望时,那混蛋的手也尴尬地在空中举了片刻,然后才道:“不是现在……过几天送你出去。”

李显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毅已经开始走向一侧,从那侧脸之中,李显农隐隐觉得他显得有些愤怒。大小凉山的尼族博弈,整场都在他的算计里,李显农不知道他在愤怒些什么,又或者,此刻能够让他感到愤怒的,又已经是多大的事情。

“……集山动员,预备打仗……派人去跟他说,人要活着。三天之后……我亲自跟他谈。”

夜里的秋风隐隐将声音卷过来,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第二天,大小凉山中的尼族部落对莽山一系的讨伐便陆续开始了。

西南,这场混乱还仅仅是一个温柔的前奏,之于整个天下的大乱,掀开了大幕的边角……

第七八二章 骨铮鸣 血燃烧(五)

阴森的牢狱带着腐烂的气息,苍蝇嗡嗡嗡的乱叫,潮湿与闷热混杂在一起。剧烈的痛楚与难受稍稍停歇,衣衫褴褛的苏文方蜷缩在牢房的一角,瑟瑟发抖。

梓州大牢,还有哀嚎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被抓到这里一天半的时间了,几近一天的拷问令得苏文方已经崩溃了,至少在他自己些许清醒的意识里,他感到自己已经崩溃了。

或许当时死了,反而比较好受……

持续的疼痛和难受会令人对现实的感知趋于消散,许多时候眼前会有这样那样的记忆和幻觉。在被持续折磨了一天的时间后,对方将他扔回牢中稍作休息,些许的好过让脑子渐渐清醒了些。他的身体一边发抖,一边无声地哭了起来,思绪混乱,时而想死,时而后悔,时而麻木,时而又想起这些年来的经历。

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些事情,鞭打、棍棒、夹棍乃至于烙铁,殴打与一遍遍的水刑,从第一次的打上来,他便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这些年来,最初随着竹记做事,到后来参与到战争里,成为华夏军的一员。他的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但相对而言,也算不得艰难。跟随着姐姐和姐夫,能够学会很多东西,虽然也得付出自己足够的认真和努力,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其他人来说,他已经足够幸福了。这些年来,从竹记夏村的努力,到金殿弑君,其后辗转小苍河,败西夏,到后来三年浴血,数年经营西南,他作为黑旗军中的行政人员,见过了许多东西,但并未真正经历过浴血搏杀的艰难、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许多时候他经过那凄惨的伤兵营,心中也会感觉到渗人的寒冷。

这些年来,他见过许多如钢铁般坚强的人。但奔走在外,苏文方的内心深处,始终是有恐惧的。对抗恐惧的唯一武器是理智的分析,当大小凉山外的局势开始收缩,情况混乱起来,苏文方也曾恐惧于自己会经历些什么。但理智分析的结果告诉他,陆桥山能够看清楚局势,无论是战是和,自己一行人的平安,对他来说,也是有着最大的利益的。而在如今的西南,军队事实上也有着巨大的话语权。

只是事情终究还是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

自被抓入大牢,拷问者令他说出此时还在山外的华夏军成员名单,他自然是不愿意说的,随之而来的拷打每一秒都令人难以忍受,苏文方想着在眼前死去的那些同伴,心中想着“要坚持一下、坚持一下”,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开始求饶了。

求饶就能得到一定时间的喘息,但无论说些什么,只要不愿意招供,拷打总是要继续的。身上很快就皮开肉绽了,最初的时候苏文方幻想着潜伏在梓州的华夏军成员会来营救他,但这样的希望并未实现,苏文方的思绪在招供和不能招供之间晃动,大部分时间哭喊、求饶,偶尔会开口威胁对方。身上的伤实在太痛了,随后还被洒了盐水,他被一次次的按进水桶里,窒息晕厥,时间过去两个多时辰,苏文方便求饶招供。

招供的话到嘴边,没能说出来。

这许多年来,战场上的那些身影、与女真人搏杀中死去的黑旗士兵、伤兵营那渗人的叫喊、残肢断腿、在经历那些搏杀后未死却已然残疾的老兵……这些东西在眼前晃动,他简直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何会经历那样多的痛楚还喊着愿意上战场的。可是这些东西,让他无法说出招供的话来。

他在桌子便坐着发抖了一阵,又开始哭起来,抬头哭道:“我不能说……”

接下来,自然又是更加恶毒的折磨。

每一刻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下一刻,更多的痛楚又还在持续着,脑子里已经嗡嗡嗡的变成一片血光,哭泣夹杂着咒骂、求饶,有时候他一面哭一面会对对方动之以情:“我们在北方打女真人,西北三年,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们是怎么死的……固守小苍河的时候,仗是怎么打的,粮食少的时候,有人活生生的饿死了……撤退、有人没撤退出来……啊我们在做好事……”

“求求你……不要打了……”

“求你……”

这软弱的声音逐渐发展到:“我说……”

然后又变成:“我不能说……”

如此一遍遍的循环,拷打者换了几次,后来他们也累了。苏文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下来的,然而那些惨烈的事情在提醒着他,令他不能开口。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不久之后,某一个坚持不下去的自己可能要开口招供了,然而在这之前……坚持一下……已经捱了这么久了,再捱一下……

说不定营救的人会来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扔回了牢房。身上的伤势稍有喘息的时候,他蜷缩在哪里,然后就开始无声地哭,心中也埋怨,为何救他的人还不来,再不来自己撑不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陡然打开了牢门。

苏文方已经极度疲惫,还是陡然间惊醒,他的身体开始往牢房角落蜷缩过去,然而两名公人过来了,拽起他往外走。

苏文方奋力挣扎,不久之后,又被半拖半拽地弄回了拷问的房间。他的身体稍稍得到缓解,此时见到那些刑具,便愈发的恐惧起来,那拷问的人走过来,让他坐到桌子边,放上了纸和笔:“考虑这么久了,兄弟,给我个面子,写一个名字就行……写个不重要的。”

苏文方浑身发抖,那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触动了伤口,痛楚又翻涌起来。苏文方便又哭出来了:“我不能说,我姐会杀了我,我姐夫不会放过我……”

“他们不知道的。”

“他们知道的……呵呵,你根本不明白,你身边有人的……”

“……谁啊?”

“我不知道,他们会知道的,我不能说、我不能说,你没有看见,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为了打女真,武朝打不了女真,他们为了抵抗女真才死的,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这话说完,那拷问者一巴掌把他打在了地上,大喝道:“绑起来!”

旁边几人将苏文方绑在架子上,那拷问者走过来:“你不肯说,舌头没用了,可你只有一条,我给了你面子。让你写你不肯写,手指头有十个,我们慢慢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这样……”苏文方身体挣扎起来,高声大喊,对方已经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另一只手上拿了根铁针靠过来。

“说不说?”

“我们打金人!我们死了好多人!我不能说!”

“给我一个名字!”

“我姐夫会弄死你!杀你全家杀你全家啊!你放了我我不能说啊我不能说啊……”

疯狂的喊声带着口中的血沫,这样持续了片刻,然后,铁针插进去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从那拷问的房间里传出来……

随后的,都是地狱里的景象。

************

大小凉山中,对于莽山尼族的围剿已经实质性地开始。

秋收还在进行,集山的华夏军部队已经动员起来,但暂时还未有正式开拨。沉闷的秋天里,宁毅回到和登,等待着与山外的交涉。

从表面上来看,陆桥山对于是战是和的态度并不明朗,他在面上是尊重宁毅的,也愿意跟宁毅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谈判,但之于谈判的细节稍有扯皮,但这次出山的华夏军使者得了宁毅的命令,强硬的态度下,陆桥山最终还是进行了让步。

谈判的日期因为准备工作推后两天,地点定在小凉山外围的一处谷地,宁毅带三千人出山,陆桥山也带三千人过来,无论怎样的想法,四四六六地谈清楚这是宁毅最强硬的态度如果不谈,那就以最快的速度开战。

这一天,已经是武朝建朔九年的七月二十一了,上午时分,秋风变得有些凉,吹过了小凉山外的草地,宁毅与陆桥山在草地上一个破旧的凉棚里见了面,后方的远处各有三千人的部队。互相问好之后,宁毅看到了陆桥山带过来的苏文方,他穿着一身看来整洁的长袍,脸上打了补丁,袍袖间的手指也都包扎了起来,步伐显得虚浮。这一次的谈判,苏檀儿也跟随着过来了,一见到弟弟的神态,眼眶便微微红起来,宁毅走过去,轻轻地抱了抱苏文方。

苏文方的脸上微微露出痛楚的神色,虚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发出来:“姐夫……我没有说……”

“知道,好好养伤。”

“……动手的是那些读书人,他们要逼陆桥山开战……”

“好。”

苏文方低声地、艰难地说完了话,这才与宁毅分开,朝苏檀儿那边过去。

宁毅面对着陆桥山,陆桥山拱了拱手,笑容殷勤:“误会误会,绝不是陆某的意思,宁先生,误会。”

宁毅点了点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则朝后面看了一眼,方才说道:“毕竟是我的妻弟,有劳陆大人费心了。”

“哎,应该的,都是那些腐儒惹的祸,竖子不足与谋,宁先生一定息怒。”

宁毅点头笑笑,两人都没有坐下,陆桥山只是拱手,宁毅想了一阵:“那边是我的夫人,苏檀儿。”

“弟妹的大名,有才有德,我也久仰了。”

宁毅并不接话,顺着方才的语调说了下去:“我的夫人原本出身商人家庭,江宁城,排行第三的布商,我入赘的时候,几代的积累,但是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时候。家中的第三代没有人成材,爷爷苏愈最后决定让我的夫人檀儿掌家,文方这些人跟着她做些俗务,打些杂,当初想着,这几房以后能够守成,就是万幸了。”

陆桥山点了点头。

“当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们没有走上这条路。老爷子前几年过世了,他的心里没什么天下,想的始终是周围的这个家。走的时候很安详,因为虽然后来造了反,但苏家成材的孩子,还是有了。十几年前的年轻人,走鸡斗狗,中人之姿,也许他一辈子就是当个习惯挥霍的纨绔子弟,他一辈子的眼界也出不了江宁城。但事实是,走到今天,陆将军你看,我的妻弟,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就算放眼整个天下,跟任何人去比,他也没什么站不住的。”

宁毅看着陆桥山,陆桥山沉默了片刻:“没错,我收到宁先生你的口信,下决心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宁毅抬起头看天空,然后微微点了点头:“陆将军,这十多年来,华夏军经历了很艰难的处境,在西北,在小苍河,被百万大军围攻,与女真精锐对阵,他们没有真的败过。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活成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未来他们还会跟女真人对阵,还有无数的仗要打,有无数人要死,但死要死得其所……陆将军,女真人已经南下了,我恳求你,这次给他们一条活路,给你自己的人一条活路,让他们死在更值得死的地方……”

山风吹过来,便将凉棚上的茅草卷起。宁毅看着陆桥山,拱手相求。

“……好不好?”

第七八三章 骨铮鸣 血燃烧(六)

“……女真人已经南下了?”

秋风吹拂的凉棚下,宁毅的问题之后,又沉默了许久,陆桥山开了口,没有正面回答宁毅的请求。

宁毅点点头:“昨天已经接到北面的传讯,六日前,宗辅宗弼兴兵三十万,已经进入河北境内。李细枝是不会抵抗的,我们说话的时候,女真军队的前锋恐怕已经接近京东东路。陆将军,你应该也快接到这些消息了。”

当今天下,宁毅统领的华夏军,是最为重视情报的一支军队。他这番话说出,陆桥山再度沉默下来。女真乃天下之敌,随时会朝着武朝的头上落下来,这是所有能看懂时局之人都拥有的共识,然而当这一切终于被轻描淡写证实的一刻,人心中的感受,终究沉甸甸的难以言说,即便是陆桥山而言,也是最为危急的现实。

他回望后方的军队,沉默地思考着这一切。宁毅等待了一段时间。

“策反刘豫,我为你们准备了一段时间,这是中原所有反抗者最后的机会,也是武朝最后的机会了。把这点争取来的时间放在跟我的内耗上,值得吗?最重要的是……做得到吗?”

陆桥山回过头,露出那熟练的笑容:“宁先生……”

与他的笑容同时出现的是宁毅的笑容:“陆将军……”然后那笑容收敛了,“你在看我的时候,我也在分析你。假话套话就不用说了,朝廷下命令,你军队做封锁,不进攻,想要将华夏军拖到最虚弱的时候,争取一分胜机。谁都会这样做,无可厚非,不过机会已经错过了,大小凉山已经稳定下来,多亏了李显农这帮人的配合。”

“可我又能怎么样。”陆桥山无奈地笑,“朝廷的命令,那帮人在背后看着。他们抓苏先生的时候,我不是不能救,但是一群书生在前头挡住我,往前一步我就是反贼。我在后来将他捞出来,已经冒了跟他们撕破脸的风险。”

宁毅摇了摇头:“相对于十万人的生死,就要一路打到江南的女真人,虚与委蛇的办法有很多,就算真有人闹,他们还没结果,女真人已经过来了,你至少保全了实力。陆将军,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装不过去,谈不妥,我就会把你当成敌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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