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499节
“将火炮调过来……诸位!城在人在,城亡我亡!”王山月头戴白巾,在夜色之中以沙哑的声音嘶吼,他的身上早已是血迹斑斑,周围的人随着他大声喊叫,然后朝着高墙的豁口处压过去。
大名府是为了卫戍而建的坚城,整个外墙的厚度有数丈之宽,还不成熟的火炮无法对这样的墙壁造成影响,反倒是投石器还有着些许作用,而城上往城外轰击的火炮能够造成巨大的防御优势。即便如此,一个多月以来,数度登城的敌人还是需要用大量的生命去填,王山月几次都率队冲杀在前方……
这一夜仍旧是如此激烈的厮杀,某一刻,冰冷的东西从天上降下,那是大雪将至前的小颗的冰粒,不多时便哗啦啦的笼罩了整片天地,城上城下无数的火光熄灭了,再过得一阵,这黑暗中的厮杀终于停了下来,城墙上的人们得以生存下来,一面开始清理土坡,一面开始加固地升高那一处的城墙。
攻城的营地后方,完颜昌在大伞下看着这黑暗中的一切,目光也是冰冷的。他没有鼓动麾下的精兵去夺取这难得的一处豁口,收兵之后,让工匠去修理投石的器械,离开时,扔下了命令。
“不要闲着,继续把尸体给我投进去!”
往南数十里。延绵的旌旗象征的是一支规模多大数十万的大军,在过去的时日里,他们陆续的开始渡过黄河。兀术率领先锋首先渡河,回首北顾,黄河河水涛涛,大名府的硝烟已经看不到了,但他相信,不久之后,那座城中的一切,都会消失在完颜昌率领的、数十万汉兵的轮番攻击中。
大军的前方,是一片不久之前才遭过流民的、废墟般的土地,除了尸体和瘟疫,如今肆虐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一支被笼统称为“饿鬼”的流民队伍。
即便是曾经驻守在黄河以南的女真军队或是伪齐的部队,如今也只能依靠着坚城驻守一方,小规模的城池大多被流民敲开了门户,城池中的人们失去了一切,也只能选择以掠夺和流浪来维持生存,不少地方草根和树皮都已经被啃光,吃观音土而死的人们皮包骨头、唯独肚皮涨圆了,腐烂在野地中。
这些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一切,如今只能依靠掠夺维生的人们,如今在黄河以南的这片土地上,已经多达数百万之众,没有任何笔触能够准确地形容他们的遭遇。
好在冬天已经到来,乞丐不能过冬,大雪一下,这数百万的流民,就都要陆续地死去了……
第八百章 凛冬(二)
冬天到了,黄河以北,大雪陆续地降了下来。
沃州城,战后肃杀的气氛正笼罩在这里。
这是靠近晋王疆域北沿前线的城池,自女真露出南下的端倪,两三个月以来,城防已经陆续地被加固起来,备战的期间,在晋王地盘内一人之下的女相楼舒婉也曾亲临沃州两次。如今战争已经爆发了,从前线溃退下来的伤兵、成千上万的流民都在这里汇集,短时期内,令沃州附近的局面变得无比肃杀而又无比混乱。
曾经有一位名叫穆易的小吏,因为家人被害而在城内大发凶性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局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越过沃州城往北,太原废墟至雁门关一线,曾经是女真南下后打得最为激烈的一片战场,十数年来,人口锐减、民不聊生。一位名叫王巨云的首领来到这里,以类似于曾经摩尼教的宗旨聚拢了居民,反女真,均贫富,打翻了此地残存的富户后,聚拢起百万义师,在伪齐、女真方面的口中,则被称为“乱师”。
李细枝曾连同雁门关附近守军对这支乱师展开过两次剿灭,然而两次都是铩羽而归,“乱师”麾下精锐被宗教洗脑,口呼神号、不惧生死、前仆后继。而王巨云用兵有方,两次剿灭的应对中都奇袭对方后勤,李细枝等人剿灭不成,反而被对方夺去不少物资,后来这剿灭便作罢了。
这一次的女真东路军南下,首当其冲的,也正是王巨云的这支义师队伍,而后,南面的田实传檄天下,呼应而起,百万大军陆续杀来,将太原以北化作一片修罗杀场。
短短月余时间,在雁门关至太原废墟的绝地里,陆续爆发了四次大战。完颜宗翰这位女真军神兵行如山,在希尹的辅佐下,指挥着麾下的金国猛将银术可、术列速、拔离速、完颜撒八等人首先击溃王巨云的两次来犯,而后击溃晋王来犯的先头部队,不久之后,再将王巨云、田实双方的联合军队击溃。十年前便被焚为废墟的太原城下,汉人的鲜血与尸首,再度铺满了原野。
然而,即便是先后的四次大败,王巨云的义师,田实的晋王系力量仍旧不曾崩溃。在数度大战之后,数量庞大的伤员、溃兵朝着沃州等地集结而来,北面逃难的流民亦随着南撤,沃州等地并未拒绝这些人的到来,官府在混乱的局面中收治着伤员,安排着逃兵的重新归队,即便对那些皮包骨头的南撤流民,同样准备了至少足够活命的义粥,安排着他们继续南下而行。
女真南来的十余年,汉人挣扎求存,这等无私的义举,已是多年没有人见过了,短短的时日里,无数的人被晋王的义举感召,一些皮包骨头的人们含泪拿起了武器他们早已过够了这非人间的日子,不愿意继续南下受煎熬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世道,人们即便继续难逃,等待他们的,很可能也只是一条死路、又或者是比死更为困难的煎熬,那还不如把命扔在这里,与女真人同归于尽。而感受到这样的气氛,部分逃离的溃兵,也再度拿起了刀枪,加入到原本的队伍里……
战争中,有这样让人热泪盈眶的情形,当然也同样有着各种胆怯和卑劣、恐怖和凶残。
晋王系内部,楼舒婉发动的高压与清洗在展五率领的竹记力量配合下,仍旧在不断地进行,由南往北的每一座城池,但凡有投敌嫌疑者大都被搜捕出来,每一天,都有抄家和砍头在发生。
这中间自然也有完颜希尹派出的探子和游说者在活跃,同样也有不止一起的冤假错案发生,如果是一个正常的政权,这样的清理足以动摇整个政权的根基,然而在面对着完颜宗翰这种大敌,身后又再无援军的现在,也只有这种冷酷的高压能够保证前线战斗的进行。
一些士兵不愿意再作战,逃入山中。同时也有贪生怕死又或是想要籍着乱世谋取一番富贵的人们揭竿而起,在混乱的局势中等待着女真“王旗”的到来。沃州附近,这样的局面尤其严重。
在沃州北面的山林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便先后有五六支聚啸的匪人宣布归顺女真、等待王师到来。他们的声势有大有小,但是趁着局面混乱的时间里,这些人打家劫舍、毁村焚林,甚至有人专门在路上截杀南逃的溃兵,他们堵住道路,威胁小股溃兵加入,若不答应,立刻杀了,尸体被剥光了挂在旗杆上,亦有一支队伍,在路上截杀从南面过来晋王军队辎重,失败之后毁坏道路,甚至扬言要混入沃州城内随意杀人,当女真来时为对方打开城门,弄得附近人心惶惶。
这一日大雪已停,沃州东面数十里外的一处村庄里升起了道道烟柱,一支匪人的队伍已经洗劫了这里。这支队伍的组成约有五六百人,竖起的大旗上不伦不类地写着“大金沃州镇抚军”的字样,村落被洗劫后,村中壮年男子皆被屠杀,妇女多数遭到奸淫,而后被抓了带走。
离开的队伍排成了长串,前方为首那人高头大马,着坚铠、挎长刀,身形魁梧,马背上还缚了一名女子,正在挣扎。男人一面策马前行,一面挥手给了那女子几个耳光,女子便再不敢反抗了,他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这为首的男人名叫王敢,先前便是聚啸于沃州附近的山匪一霸,他的武艺强横,自视颇高,女真人来后,他私下里受了招安,更是想好好报效,挣下一番功名,这些时日里,他在周围四处劫掠,甚至按照南下的女真使臣的计谋,往沃州城内放出各种假消息,弄得人心惶惶。此时又行屠村之举,杀了青壮,留下老人、孩子,给沃州城继续造成恐慌和负担。
女真南下,完颜宗翰与完颜希尹的组合,称得上当世无敌,正面作战,谁也不觉得自己能胜。有了这样的认知,眼下无论是王巨云还是田实、于玉麟,所思所想的,就都不是一次性在战场上打败敌人,败固然能败,逃也是无妨,只要能够最大限度的袭扰、拖住东路的这支大军,黄河以北的战局,就算是达到了目的,而女真的两支军队都急于南下攻武朝,即便晋王地盘内所有的坛坛罐罐都打完,自己将人撤入大山之中,宗翰、希尹这边总不至于还有闲心来赶尽杀绝。
哪怕集合全天下的力量,打败了女真,只要天下还属于汉人,黄河以北就一定会有晋王的一个位置,甚至于世易时移,将来有了这样的名气,问鼎天下都不是没有可能。
也是因为早已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前方战场的几次大败,都未能完全打垮两拨军队的指挥体系。王巨云在大败后不断地将溃兵收拢,晋王一方也早已做好败而后战的准备。然而在这样的局面中,对这些混乱地区的掌控就变得迟钝起来。王敢数次作案,在这雪后的天地里,将重心放在了城池以及城池周围的卫戍力量,都未能及时地对周围做出救援。
这一次也是如此,屠村的队伍带着搜刮的物资与女人沿着小路速度离去,重回山岭,王敢意气风发,一面与旁边副手们吹嘘着这次的战绩、将来的富贵,一面伸手到那女人的衣服里随意揉捏。虽然沃州的北面是真正大军厮杀的战场,但在眼下,他毫不害怕会被沃州附近的军队截住,只因那南来的女真使者先前便已向他做出了确定田实反金,死路一条,就算那坐镇朝堂的女相心狠手辣杀人无数,会选择偷偷给金人报讯的奸细,仍旧是杀不绝的。
如此趾高气扬地正走过一处山间弯道,山道旁静卧雪中的一颗“巨石”陡然掀了起来,“巨石”下方一根铁棒卷舞、呼啸而起,队伍旁边行走的一名士兵毫无反应,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被人拖着脖子拔高了半个身形,血肉冲天飞溅。
“我……操!”
那“巨石”本是伪装,掀起的地方距离王敢不过丈余,中间仅有两名士兵的区隔。漫山白雪中突然升起的动静,王敢是首先反应过来的,他一声吼喊,猛地一拉缰绳,立马挥刀,侧面的另一名士兵已经懒腰一棒打向前方,直撞走在前方的一名副手的马臀。人影凶猛的奔突指撞过丈余的距离。王敢在挥刀之中后颈寒毛直竖,他在仓促中一个侧身,呼啸的棒影从他的额角掠过,砰的一声巨响打在了战马的后脑勺上,就像是打破了一只石鼓,随后战马被轰然撞了出去。
战马的倾倒犹如山崩,同时撞向另一侧的两名士兵,王敢随着战马往地上轰然滚落,他狼狈地做出了防御性的翻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头上飞了过去那是被来人抛飞的战马背上的女人王敢从地上一滚便爬起来,一只手铲起积雪拋向后方,身体已经奔向他此时面对的后方队伍,口中大喊:“拦住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奔跑追杀的身影也是迅速,几乎是跟着翻滚的战马尸体划出了一个小圈,地上的积雪被他的步伐踩得飞溅,后方的还未落下,前方又已爆开,犹如一朵朵绽开的莲花。队列的后方越是六七人的步兵阵,一列后又有一列,长枪如林,王敢大喊着奔向那边,刺客猛追而来,面对枪林王敢一个转身朝里头退去,前方逼近的,是凶猛如火的眼睛。
这刺杀突如其来,如海啸山崩,他心中根本来不及衡量对方的武艺到底有多高,只是一手圆盾,一手长刀做出了防御,后方的士兵也已经反应过来,长枪如林般从他的身侧刺过去,那狂奔而来的刺客,手中铁棒飞舞,带动了积雪呼啸着击向周围,犹如一个巨大的龙卷,十余杆长枪大半都不是铁制,与那棒影一触,哗啦啦的朝周围荡开,数根白蜡杆的枪身飞舞在天空上。
说时迟,那时快,身影靠近,铁棒轰的压了上来,撞上王敢的长刀与圆盾,同时将他推向后方的士兵。
“吼!”
随着那剧烈的撞击,冲上来的汉子一声暴喝,王敢的身体止不住的后踏,后方的十余人在仓促之间又哪里拿得住身形,有人踉跄退开,有人翻滚倒地,王敢整个人飞退了好几步,铁棒收回随后棒影呼啸着横扫而来,他圆盾一挡,手臂都震得发麻,舞动的棒影便从另一边袭来,轰的打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后便见狂舞的攻击将他吞没了下去。
这时候仅仅是队伍的前列过了弯道,后方耳听着呐喊忽起,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道路前方的人墙陡然被推开,一道身影挥舞着铁棒,在转眼间推开了人群,将军王敢也是在疯狂呐喊中不断飞退向一旁的山坡,有人试图拦截,有人试图从后方攻击,只见那铁棒狂舞的混乱中有人突兀地倒向一旁,却是脑袋被铁棒带了过去。短短片刻间,棒影挥舞,乒乒砰砰犹如打铁,王敢被推过那混乱的人群,几乎往山坡上飞退了八九丈,后方的人都已经被抛开。那棒影忽然间一停,划过天空,朝着后方插下来,轰然声响中,雪地里一块大石崩裂,铁棒插在了那儿。刺客一步不停地逼近前方犹如醉酒般的王敢,一手夺刀,一手哗的拉开他的头盔,揪住人头,将刀锋压了上去。
粘稠的鲜血中,人头被一刀切了下来,王敢的尸身犹如没了骨头,随着盔甲倒地,粘稠的血液正从中间渗出来。
“汉儿不该为奴!尔等该死!”
饱含怒意的声音在内力的迫发下发出,穿过雪岭犹如雷鸣。那刺客提着人头回过身来,铁棒立在一旁的石头里,一时间前后数百匪军竟无一人敢上前。只听他说道:“还不跪下!”
跪自然是不会有人跪的,只是随着这一声暴喝,附近的林间陡然有军号声响起来,随后是大军穿过树林杀来的声音。王敢麾下的前后数百人不过乌合之众,眼见那刺客当着数百人的面生生杀死了首领,此时哗然逃散。
这刺客拔起铁棒,追将下去,一棒一个将附近的匪人打倒在雪地中,又见远处有人抢了金银、掳了女子欲逃的,发力追将过去。此时树林中有人人群杀出,一部分匪人跪地投降,又有一部分扔了重物,没命地往远处奔逃而去。
待到两三百匪人扔了兵器趴跪在雪地中,树林中的人也已经出来的差不多了,却见这些人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三十余名,有人偷偷地还想逃走,被那首先冲出来的持棒汉子追上去打得脑浆迸裂,一时间,三十余人绑起近三百俘虏,又救下了一群被掳来的女子,山间道路上,皆是哀求与哭号之声。
那持棒的汉子远远看着这些被掳来的女人,目光悲切,却并不靠近,眼见俘虏大都被绑成一串,他将目光望向匪人逃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后方有一名面带疤痕的戎装女子过来,向他询问下一步的安排,持棒汉子道:“你们将女人送回村子里,带上还活着的人,把这帮畜生押去沃州城……我去追这些跑掉的。”
他顿了顿:“女真有使者南下,我要去找出来。”
这汉子,自然便是折回沃州的九纹龙史进。他自与林冲重逢,后来又确认林冲因送信而死的事情,心灰意冷,唯一牵挂之事,唯有林冲之子穆安平的下落。只是对于此事,他唯一所知的,只有谭路这一个名字。
史进回到沃州后,数度调查,又拜托了官府的配合,仍旧不曾查出谭路的下落来。此时周围的局势渐渐紧张,史进心中焦虑不已,又召集了赤峰山解体后仍旧愿意跟随他的一些伙计,第一要务虽然仍旧是寻找孩子,但眼看着局势乱起来,他对于这般祸事,终究难以做到置之不理。
只是有了赤峰山的前车之鉴,史进愿为的,也只是暗地里进行小股的刺杀行动。眼下伏杀了王敢,史进未做多的歇息,朝着前方树林追了过去。他的武艺已臻化境,这一下衔尾追在一名王敢副手的身后,到得第三天,终于发现一名女真派来的使者端倪。
这乃是一名辽东汉人,隶属于完颜希尹麾下,史进出手拿下这人,拷问半晚,得到的消息不多。他纵横天下,一生磊落,此时虽然是面对敌人,但对于这类毒打拷问,无止境的折磨终究有些反感,到得后半夜,那奸细自杀死去。史进叹了口气,将这人尸身挖坑埋了。
第二天回到沃州,有义士杀死王敢,救下村人,且俘虏山匪之事已经在城中传开。史进不欲出名,默默地回到落脚的客栈,身边的同伴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有人自称知道穆易之子的下落,希望与他见上一面。
这人他也认识: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第八零一章 凛冬(三)
雪已经停了几天了,沃州城内的空气里透着寒意,街道、房舍黑、白、灰的三色相间,道路两边的屋檐下,笼着袖套的人蹲在那儿,看路上行人来来去去,白色的雾气从人们的鼻间出来,没有多少人高声说话,道路上偶尔交错的目光,也大都惴惴而惶然。
有的人家已经收起车马,准备离开,道路前方的一棵树下,有孩子呜呜地哭,对面的房门里,与他挥别的孩子也早已泪流满面。不知未来会怎样的小情侣在窄巷里想见,商户大多关上了门,绿林的武者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到何处帮忙。
这是乱离的景象,史进第一次见到还在十余年前,如今心中有着更多的感触。这感触让人对这天地失望,又总让人有些放不下的东西。一路来到大光明教分坛的庙宇,喧嚣之声才响起来,里头是护教僧兵练武时的呼喊,外头是和尚的**与拥挤了半条街的信众,大伙儿都在寻求菩萨的保佑。
穿着一身棉袄的史进看来像是个乡下的农夫,只是背后长长的包袱还显出些绿林人的端倪来,他朝后门方向去,半途中便有衣着讲究、样貌端方的汉子迎了上来,拱手俯身做足了礼数:“龙王驾到,请。”
史进只是沉默地往里头去。
庙宇前方练武的僧兵呼呼哈哈,声势雄伟,但那不过是打出来给无知小民看的脸子,此时在后方聚集的,才是随着林宗吾而来的高手,屋檐下、院落里,无论僧俗青壮,大都目光锐利,有的人将目光瞟过来,有的人在院落里搭手过招。
江湖看来闲散,实际上也大有规矩和排场,林宗吾如今乃是天下第一高手,聚集麾下的,也多是一方豪雄了,普通人要进这院子,一番过手、衡量不能少,面对不同的人,态度和对待也有不同。
相对于文人还讲个虚怀若谷,武者则直来直往得多,练的是手艺,求的是脸面,自己手艺好,得的脸面少了不行,也总得自己挣回来。不过,史进早已不在这个范畴里了,有人认出这形如老农的汉子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片,也有些人低声询问,然后静静地退开,远远地看着。这中间,年轻人还有眼神桀骜的,中年人则绝不敢造次。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其实也不是胆子小了,而是看得多了,很多事情就看得懂了,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这样的院落过了两个,再往里去,是个开了梅花的园子,池水尚未结冰,水上有亭子,林宗吾从那边迎了上来:“龙王,方才有些事情,有失远迎,怠慢了。”
“林教主。”史进只是微微拱手。
史进并不喜欢林宗吾,此人权欲旺盛,许多事情称得上不择手段,大光明教只求扩张,蛊惑人心,良莠不齐的徒子徒孙也做出过许多丧尽天良的坏事来。但若仅以绿林的看法,此人又仅仅算是个有野心的枭雄罢了,他面上豪迈仁善,在个人层面做事也还算有些分寸。当年梁山宋江宋大哥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初的史进只求义气,梁山也入过,后来见识愈深,尤其是仔细思考过周宗师生平后,方知梁山也是一条歧路。但十余年来在这黑白难分的世道上混,他也不至于因为这样的反感而与林宗吾翻脸。至于去年在泽州的一场比试,他虽然被对方打得吐血到底,但公平决斗,那确实是技不如人,他光明磊落,倒是未曾放在心上过。
打过招呼,林宗吾引着史进去往前方已然烹好茶水的亭台,口中说着些“龙王好生难请“的话,到得桌边,却是回过身来,又正式地拱了拱手。
“王敢之事,林某听说了,龙王以三十人破六百之众,又救下满村老弱。龙王是真英雄,受林某一拜。”
他以天下第一的身份,态度做得如此之满,若是其它绿林人,怕是立刻便要为之折服。史进却只是看着,拱手还礼:“听说林教主有那穆安平的消息,史某为此而来,还望林教主不吝赐告。”
“……先坐吧。”林宗吾看了他片刻,笑着摊了摊手,两人在亭间坐下,林宗吾道:“八臂龙王悲天悯人,当年统领赤峰山与女真人作对,便是人人提起都要竖起拇指的大英雄,你我上次相会是在泽州泽州,当时我观龙王眉宇之间心气郁结,原本以为是为了赤峰山之乱,然而今日再见,方知龙王为的是天下苍生受苦。”
史进听他唠叨,心道我为你母亲,口中随意回答:“何以见得?”
“若真是为赤峰山,龙王领人杀回去就是,何至于一年之久,反在沃州徘徊奔走。听说龙王原本是在找那穆安平,后来又忍不住为女真之事来来去去,而今龙王面有死气,是厌恶世情的求死之象。想必和尚唧唧歪歪,龙王心中在想,放的什么狗屁吧……”
林宗吾笑得和气,推过来一杯茶,史进端着想了片刻:“我为那穆安平而来,林教主若有这孩子的讯息,还望赐告。”
林宗吾点了点头:“为这孩子,我也有些疑惑,想要向龙王请教。七月初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我来到沃州,当时维山堂的田师傅设宴招待我。七月初三的那天晚上,出了一些事情……”
天气寒冷,凉亭之中热茶升起的水雾袅袅,林宗吾神色肃穆地说起那天晚上的那场大战,莫名其妙的开始,到后来莫名其妙地结束。
“……江湖上行走,有时候被些事情稀里糊涂地牵扯上,砸上了场子。说起来,是个笑话……我后来着手下暗中探查,过了些时日,才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名叫穆易的捕快被人杀了妻子、掳走孩子。他是歇斯底里,和尚是退无可退,田维山该死,那谭路最该杀。“
林宗吾顿了顿:“得知这穆易与龙王有旧还在前些天了,这期间,和尚听说,有一位大高手为了女真南下的讯息一路送信,后来战死在乐平大营之中。说是闯营,实际上此人宗师身手,求死居多。后来也确认了这人便是那位穆捕快,大约是为着妻儿之事,不想活了……”
他说到这里,伸手倒上一杯茶,看着那茶水上的雾气:“龙王,不知这位穆易,到底是什么来头。”
“……人都已经死了。”史进道,“林教主纵是知道,又有何用?”
林宗吾面上复杂地笑了笑:“龙王怕是有些误会了,这场比斗说起来糊里糊涂,但本座往外头说了武艺天下第一的名头,比武放对的事情,未必还要事后去找场子。只是……龙王以为,林某此生,所求何为?”
史进静静地喝了杯茶:“林教主的武艺,史某是佩服的。”
“是啊。”林宗吾面上微微苦笑,他顿了顿,“林某今年,五十有八了,在旁人面前,林某好讲些大话,于龙王面前也这样讲,却未免要被龙王小看。和尚一生,六根不净、欲念丛生,但所求最深的,是这武艺天下第一的名声。“
身形庞大的和尚喝下一口茶:“和尚年轻之时,自以为武艺高强,然而方腊、方七佛、刘大彪等人天纵之才,北有周侗,坐镇御拳馆,打遍天下无敌手。圣教为方腊所篡,我不得已与师姐师弟躲避起来,待到武艺大成,刘大彪已死,方腊、方七佛逐鹿天下,败于杭州。待到我重整旗鼓,一直想要找那武艺天下第一的周宗师来一场比试,以为自己证名,可惜啊……当时,周侗快八十了,他不欲与我这等小辈厮斗,我也觉得,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呢?打败了他也是胜之不武。不久之后,他去刺粘罕而死。”
“……从此之后,这天下第一,我便再也抢不过他了。”林宗吾在凉亭间怅然叹了口气,过得片刻,将目光望向史进:“我后来听说,周宗师刺粘罕,龙王跟随其左右,还曾得过周宗师的指点,不知以龙王的眼光看来,周宗师武艺如何?”
史进看着他:“你不是周宗师的对手。”
林宗吾拍了拍手,点点头:“想来也是如此,到得如今,回首前人风采,心向往之。可惜啊,生时未能一见,这是林某生平最大的憾事之一。”
他怅然而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向不远处的屋檐与天空。
“若在之前,林某是不愿意承认这件事的。”他道,“然而七月间,那穆易的枪法,却令得林某惊叹。穆易的枪法中,有周宗师的枪法痕迹,故而从那之后,林某便一直在打听此人之事。史兄弟,逝者已矣,但吾辈心中尚可缅怀,此人武艺如此之高,绝非碌碌无名之辈,还请龙王告知此人身份,也算了了林某心中的一段疑惑。”
史进看了他好一阵,随后方才说道:“此人乃是我在梁山上的兄长,周宗师在御拳馆的弟子之一,曾经任过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豹子头’林冲,我这兄长本是大好人家,后来被奸人高俅所害,家破人亡,逼上梁山……”
外间的寒风呜咽着从院子上头吹过去,史进从头说起这林大哥的生平,到逼上梁山,再到梁山破灭,他与周侗重逢又被逐出师门,到后来那些年的隐居,再组成了家庭,家庭复又破灭……他这些天来为着许许多多的事情焦虑,夜晚难以入眠,此时眼眶中的血丝堆积,待到说起林冲的事情,那眼中的通红也不知是血还是微微泛出的泪。
“天地不仁。”林宗吾听着这些事情,微微点头,随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如此一来,才知道那林冲枪法中的疯狂与决死之意从何而来。待到史进将一切说完,院子里安静了好久,史进才又道:
“如今林大哥已死,他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便是安平了,林宗师召我前来,说是有孩子的消息,若不是消遣史某,史某便谢过了。”
林宗吾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着重要的决定,片刻后道:“史兄弟在寻穆安平的下落,林某同样在寻此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事情发生已久,谭路……不曾找到。不过,那位犯下事情的齐家公子,最近被抓了回来,林某着人扣下了他,如今被关在沃州城的私牢之中。”
他拿出一块令牌,往史进那边推了过去:“黄木巷当口第一家,荣氏武馆,史兄弟待会可以去要人。不过……林某问过了,恐怕他也不知道那谭路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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