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520节
他的话语从喉间轻轻地发出,带着些许的叹息。云竹听着,也在听着另一边房屋中的话语与讨论,但事实上另一边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在和登三县,也有不少人会在夜里聚集起来,讨论一些新的想法和意见,这中间许多人可能还是宁毅的学生。
“……革新、自由,呵,就跟大多数人锻炼身体一样,身体差了锻炼一下,身体好了,什么都会忘记,几千年的循环……人吃上饭了,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厉害到极限了,至于再多读点书,为什么啊……多少人看得懂?太少了……”
宁毅的话语还在继续,那只是叹息,微微的叹息,云竹听着,却也知道,自己的丈夫并非为口中的这些事情而迷茫。此时那头的房间里已经换了一个人开口,某一刻,云竹听得那人说道:
“……咱们华夏军的事情已经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那些种地的为何低人一等?地主豪绅为何就要高高在上,他们施舍一点东西,就说他们是仁善之家。他们为何仁善?他们占了比别人更多的东西,他们的子弟可以上学读书,可以考试当官,农民永远是农民!农民的儿子生出来了,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低人一等的世道。这是天生的不公平!宁先生说明了很多东西,但我觉得,宁先生的说话也不够彻底……”
“……因为宁先生家中本身就是商贾,他虽然入赘但家中很有钱,据我所知,宁先生吃好的穿好的,对衣食都相当的讲究……我不是在这里说宁先生的坏话,我是说,是不是因为这样,宁先生才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每一个人都平等的话来呢!”
“……看看那些农户,尤其是连田都没有的那些,他们过的是最惨最辛苦的日子,拿到的最少,这不公平吧……我们要想到这些,宁先生很多话说得没有错,但可以更对,更对的是什么。这世道每一个人都是平平等等的,我们连皇帝都杀了,我们要有一个最平等的世道,我们应该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跟其他人,是生来就没有差别的,我们的华夏军要想成功,就要匀贫富!树平等——”
这些词语许多都是宁毅曾经使用过的,但眼下说出来,意思便颇为激进了,下方吵吵嚷嚷,云竹失神了片刻,因为在她的身边,宁毅的话语也停了。她偏头望去,丈夫靠在土墙上,脸上带着的,是安静的、而又神秘的笑容,这笑容宛如看到了什么难以言述的东西,又像是有着些许的苦涩与伤感,复杂无已。
“……我有时候想,这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
他最后低喃了一句,没有继续说话了。隔壁房间的声音还在持续传来,宁毅与云竹的目光望去,夜空中有亿万的星辰旋转,银河浩渺无际,就投在了那屋顶瓦片的小小破口之中……
屋顶之外,是辽阔的大地,无数的生灵,正冲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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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七。
奔袭往大名府的华夏军绕过了长长的道路,傍晚时分,祝彪站在山头上看着方向,旗帜招展的队伍从道路下方绕行过去。
关胜从下方过来:“看什么呢?”
祝彪望着远处,目光犹豫,过得好一阵,方才收起了看地图的姿态,开口道:“我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想到了?”
“……没有。”
“你猪脑壳,我料你也想不到了。嘿,不过话说回来,你焚城枪祝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今天婆婆妈妈起来了。”
“……我不太想一头撞上完颜昌这样的乌龟。”
“……”关胜沉默了片刻,“我也不想。”
祝彪笑了笑:“所以我在想,如果姓宁的家伙在这里,是不是能想个更好的办法,打败完颜昌,救下王山月,毕竟那家伙……除了不会泡妞,脑子是真的好用。”
“我只知道,姓宁的不会不救王山月。”
“是啊……”
两人站在那儿,朝远处看了片刻,关胜道:“想到了吗?”
“没有。”
“那就走吧。”
那两道身影有人笑,有人点头,随后,他们都没入那滚滚的洪流当中。
……
废墟之上,仍有残破的旗帜在招展,鲜血与黑色溶在一起。
……
五月,威胜沦陷。
不久之后,徐州沦陷。
第八二六章 焚风(六)
离开那小小的村落,淙淙的溪流声似乎还在耳边轻响,宁毅提着小灯笼,与云竹沿来时的驿道前行,马车跟在后头。
回首望去,那小村子的点点灯光变得稀薄起来,与这夜晚的天地溶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不同了。握着丈夫的手,云竹仍旧能够感觉到他情绪中的压抑,这是北地传来的战报所导致的,但对于在那房间的上头听到的那些言论,却并未成为他困扰的因由。
这些年来跟随着丈夫波波折折,对于宁毅、西瓜等人在做的事情,云竹看他们数年的讨论,虽不参与,却也已经能够理解。此时走出了好远,云竹才轻声地说起了这件事。
“那是……钟鹤城钟夫子,在学堂之中我也曾见过了的,这些想法,平时倒没听他说起过……”
发出橘色光芒的灯笼一路往前,道路的那头,有背着篓子的两人走过来,是不知去往哪儿的农户,走到前方时,侧着身体有些拘束地停在了驿道边,让宁毅与身后的车马过去,宁毅举着灯笼,向他们示意。
两名农户便从这里过去,宁毅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在远处的星光里,方才说道。
“若是这钟鹤城有意在学堂里与你认识,倒是该小心一点,不过可能性不大。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不会想让我看到他。”
“嗯?”云竹秀眉微蹙,“他是……来捣乱的?我还以为他是受了阿瓜的影响。”
宁毅笑了笑:“说是阿瓜的影响也没错。”
“但是你说过,阿瓜极端了。”
“思维的开端都是极端的。”宁毅冲着妻子笑了笑,“人人平等有什么错?它就是人类穷尽千万年都应该去往的方向,如果有办法的话,今天实现当然更好。他们能拿起这个想法来,我很高兴。”
“立恒就不怕惹火烧身。”看见宁毅的态度从容,云竹多少放下了一些心事,此时也笑了笑,脚步轻松下来,两人在夜风中往前走,宁毅微微的偏了偏头。
“与人谈平等的时候,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聪明人跟笨蛋能不能平等,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能不能平等,懒人跟勤奋的人能不能平等。其实当然是不能的,这不在于道理的不能,而在于根本做不到,但是有能力的人跟无能的人差别到底在哪里?懒人和勤奋的人到底是怎样造成的?云竹,你在学校教书,有教而无类,但聪明的孩子不一定能学得好,笨蛋也许更刻苦,如果你遇上一个朽木不可雕的家伙,会觉得是你教不好还是天下所有人都教不好?”
“有时候是觉得天下没人能教好了。”云竹莞尔一笑,随后又道,“但当然,有些老师费些心思,总有教孩子的办法。”
“这天底下,谁都能变好,谁都能变得有用,聪明的孩子有不同的教法,笨孩子有不同的教法,谁都有成材的可能。那些让人仰之弥高的大英雄、大圣人,他们一开始都是一个这样那样的笨孩子,孔子跟刚才过去的农户有什么区别吗?其实没有,他们走了不同的路,成了不同的人,孔子跟云竹你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云竹连忙道。
宁毅却已经拉着她的手笑了出来:“没有的。这就是人人平等。”
“……每一个人,都有平等的可能性。能成人上人的都是聪明人吗?我看未必。有些聪明人性子不定,不能钻研,反而吃亏。笨人反而因为知道自己的笨拙,穷而后工,却能更早地取得成就。那么,那个不能钻研的聪明人,有没有可能养成钻研的性格呢?办法当然也是有的,他若是遇上什么事情,遇上惨痛的教训,知道了不能定性的害处,也就能弥补自己的缺点。”
“……司马公有云: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大凡有过一番事业的人,生平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其实,也就是这些磨难,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渺小无力,而去探寻这世间一些不能改变的东西,他们对世间了解得越丰富,也就越能轻松驾驭这世间的东西,做出一番亮眼的事迹来……”
“……人人平等,是在可能性上的平等。每个人都能通过学习、通过自律、通过不断的归纳和思考,获得智慧,最终达到平等,都成为优秀的人。但是,什么事情都不去做,生下来就想要平等,坐在家里抱着脑袋,期待跟那些努力厮杀拼命的人一样平等,那就是开玩笑,当然……如果这能做到也是挺好的,但一定做不到。”
宁毅回头看了看:“刚才走过去的那两个农民,我们一开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路边跪下。他们在心里没有平等的念头,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对他们而言,不平等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不平等里,就算有人想要变得优秀,就算他们本身再聪明,他们没有钱,没有书,没有老师。这是对他们的不公平。但如果有人优秀、努力、拼命、耗尽了一切在变得更厉害,有人好吃懒做,临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这两种人的平等又是对平等最大的讽刺。”
“在一代人的心里种下平等的认同感,至于找到如何能够平等,那是千万年的事情。有人好吃懒做,他为什么好吃懒做?他从小经历了怎样的环境,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是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那么,对于日子过得很好的小孩子,老师有没有办法,将紧迫感教得让他们感同身受?”
“能够拼命的人,为什么他能拼,是因为以前家境太穷,还是因为他享受成就感?事实上,关于一个优秀的人要怎么做,一个人若是愿意看书,三十岁时就都已经都懂了,区别只在于,如何去做到。勤奋、克制、努力、认真……世上千万的孩子生出来,如何有一个厉害的体系,让他们经过学习后,激发出他们优秀的东西,当世上所有人都开始变得优秀时,那才是人人平等。”
或许是平日里对这些事情想得极多,一面走,宁毅一面轻声地说出来,云竹沉默不语,却能够明白那背后的伤感。祝彪等人的牺牲——若是他们真的牺牲了——这便是他们牺牲的价值,又或者说,这是自己丈夫心中的“不得不为”的事情。
土路转过一个弯,远处的天幕下,有华夏军军营的火光在蔓延,星星点点的映衬着天上的银河。夫妻俩停了一下,提着那小灯笼,站在路边的树下看着。
“我们这一世,怕是看不到人人平等了。”云竹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上千年上万年的事情。”宁毅看着那边,轻声回应,“等到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了,还只是第一步。道理挂在人的嘴上,非常容易,道理溶入人的心里,难之又难。文化体系、哲学体系、教育体系……探索一千年,也许能看到真正的人的平等。”
“所以,哪怕是最极端的平等,只要他们真心去研究,去讨论……也都是好事。”
宁毅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变得更轻,他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随后云竹似乎听到了一句:“我得感谢李频……”
这句话疑似风声,云竹望过去:“……嗯?”
“什么?”宁毅微笑着望过来,未待云竹说话,忽然又道,“对了,有一天,男女之间也会变得平等起来。”
“啊?”
“等到男女平等了,大家做类似的工作,负类似的责任,就再也没人能像我一样娶几个老婆了……嗯,到那时候,大家翻出老账来,我大概会让人口诛笔伐。”
他这样说着,将云竹的手按到了唇边,云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想来……也挺有意思的……”
“……不过这辈子,就让我这么占着便宜过吧。”
他说完这句,目光望向远处的军营,夫妻俩不再说话,不久之后,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了下来。
暖黄的光芒像是聚集的萤火虫,云竹坐在那儿,扭头看身边的宁毅,自他们相识、相恋起,十余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除却最初几年的平静,此后十余年的时间,他们都像是乘着小舟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纵然从官宦人家中出来,云竹也从未想过后来会经历这样变化的人生,那时的她住在河边的小楼上,每日里看着那书生从门口奔跑过去,他们偶尔有平平静静的问候和招呼,她幻想着这一辈子能够作为她的妾室或是外室安安静静地过去。
江宁终于已成过往,此后是即便在最离奇的想象里都不曾有过的经历。当初沉稳从容的年轻书生将天下搅了个天翻地覆,逐渐走进中年,他也不再像当年一样的始终从容,小小的船舶驶入了大海,驶入了风浪,他更像是在以搏命的姿态一丝不苟地与那巨浪在抗争,即便是被天下人惧怕的心魔,其实也始终咬紧着牙关,绷紧着精神。
这些年来,云竹在学堂之中教书,偶尔听宁毅与西瓜谈起关于平等的想法,她是能听得懂的,也会觉得心中一阵发烫。但在这一刻,她看着坐在身边的男人,却只是回想到了当初的江宁。她想:不管我怎么样,只希望他能好好的,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微蹙的眉头。宁毅看了她一眼,未曾听到她的心声,却只是顺手地将她搂了过来,夫妻俩挨在一块儿,在那树下馨黄的光芒里坐了一会儿。草坡下,溪流的声音真淙淙地流过去,像是许多年前的江宁,他们在树下聊天,秦淮河从眼前流过……
不久之后,宁毅回到院子,召集了人手继续开会,时间一刻不歇,这天夜里,外头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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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刻不歇。
黄河两岸,大雨瓢泼。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如同这大雨之中的每一颗雨滴,它自顾自地、一刻不停地划过天地之间,汇集往溪流、江河、大海的方向。
当它们汇集成片,我们能够看到它的去向,它那巨大的破坏力。然而当它落下的时候,没有人能够顾及那每一滴雨水的去向。
中原,世情的暴雨已经下了一年。
这是其中一颗平平凡凡的雨水……
黑夜。
轰隆隆的声音在咆哮着,水流卷过了村庄,冲垮了房屋,大雨之中,有人呼喊,有人奔跑,有人在漆黑的山间乱窜。
闪电划过夜空,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景象,山坡下,大水浩浩汤汤,淹没了人们平日里生活的地方,无数的杂物在水里翻滚,屋顶、树木、尸体,王兴站在雨里,浑身都在发抖。
山坡上,有少部分逃出来的人还在雨中呼喊,有人在大声哭叫着家人的名字。人们往山上走,泥水往山下流,有的人倒在水中,翻滚往下,黑暗中便是歇斯底里的哭叫。
这场大雨还在继续下,到了白天,爬到山顶的人们能够看清楚周围的景象了。大河在黑夜里决堤,从上游往下冲,尽管有人报讯,村子里逃出来的生还者不过十之二三。王兴拖了一小袋吃的鱼干出来,全部家当已经没有了。
雨没有停,他躲在树下,用树枝搭起了小小的棚子,浑身都在发抖,更多的人在远处或者不远处哭喊。
许多人的家人死在了大水之中,生还者们不仅要面对这样的伤心,更可怕的是一切家当乃至于吃食都被大水冲走了。王兴在小棚子里发抖了好一阵子。
天大亮时,雨渐渐的小了些,幸存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们看见王兴提着那袋鱼干过来,手中还有不知哪里找来的半只锅:“家里只有这些东西了,淋了雨,以后也要霉了,大家伙煮了吃吧。”
王兴平日在村里是最为吝啬油滑的破落户,他长得尖嘴猴腮,懒惰又胆小,遇上大事不敢出头,能得小利时丑态百出,家中只他一个人,三十岁上还不曾娶到媳妇。但此时他面上的神色极不一样,竟拿出最后的食物来分予他人,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当然,此时骤逢大难,心中的疑惑归疑惑,随后众人便生起火来,将那鱼干分了,吃下充饥。分食鱼干的时候,村中的幸存者们却没有发现王兴的踪影,到得此后不久,一位小孩子转过山后的大石,又看到了奇怪的事情。
王兴蹲在石头后面,用石片在挖掘着什么东西,然后挖出一条长长的油布包裹的物体来,打开油布,里头是一把刀。
此时天上还有雨水落下,王兴被大雨淋了一晚,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犹如一条失魂落魄的落水狗,加上他原本长得就不好,这一幕看起来令人浑身发寒。
孩子被吓得不轻,不久之后将事情与村中的大人们说了,大人们也吓了一跳,有人说莫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这家伙准备杀人抢东西,又有人说王兴那胆小的性格,哪里敢拿刀,必定是孩子看错了。众人一番寻找,但自此之后,再未见过这村中的破落户。
就在他们四处寻找之际,王兴已经走在远离这边的山路上了。
中原的大雨,其实已经下了十余年。
从女真第一次南下开始,到伪齐的建立,再到如今,日子从来就没有好过过。黄河自古以来说是母亲河,但居于黄河两侧的居民既爱它又怕它,即便在武朝统治的兴盛期,每一年治黄的花费都是天价,到得刘豫统治中原,大肆搜刮财物,每一年的治黄工作,也已经停了下来。
十年以来,黄河的决堤每况愈甚,而除了水患,每一年的瘟疫、流民、征兵、苛捐杂税也早将人逼到生死线上。至于建朔十年的这个春天,引人注目的是晋地的反抗与大名府的激战,但早在这之前,人们头顶的洪水,早已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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